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那些喜悦与悲伤 ...
-
再度进入游戏,C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为二零一九年九月二十九日。
我穿上床头的小哪吒T恤,给并不算长的头发扎上两个小揪揪,戴上积灰的眼镜,背上小包和相机便坐上车出发了。
一年一度的校运会开幕式上,C班作为中二年级代表表演歌曲《我和我的祖国》。我看见L将红头绳扎在手上,柔顺的长发披散下来,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女形象。班主任提醒她要扎头,她“嗯嗯”了几声,紧接着叫C班集合的年级主任过来了。
作为代表,总不能在走队形时扎头发。班主任对于L的行为暂且默许。
然而一开嗓,我就发现有人不对劲。C的歌声不算天籁,但还尚在“可听声”之列。然而L一唱歌,顿时就像刚嚼完败鼓皮丸的青蛙一般,枯燥乏力甚至还有些喜剧色彩。在我的视线之内,就有三个妹子先后笑场。
回看台后L问我:“我刚才破音了吗?”
“音没破。”我打开相机,“不过整首歌都一个音。”
那部相机并非C的迷你数码相机,而是C专门向亲戚借的单反,拍照效果一流。我正一点点地调光,争取更好地拍下这专属于夏末的美好记忆。
“请参加中二年级女子跳高预赛的同学到检录处检录。”广播站传来高中学姐富有活力的声音。
全班许多同学加油的声音传来,我才从稿件中抬起头,转头,见是L去检录了,内心不由得泛起一阵涟漪。“我走了。”L别上号码布,将长发束成干练的单马尾。
正式比赛开始前,我马不停蹄地赶去场地。
L来了,助跑轻易,像脚下生了风,轻一起跳,侧身,便势若破云,跳了过去。在我按下快门的一刻,加油声一浪高过一浪。
伴着呐喊,她又开始了第二次尝试。裁判员将杆加高,一声哨响后,她再度起跑。霎时间,世界仿佛只剩下碧空、白云和眼前的少女。周遭一片寂静,唯有大喇叭循环的运动员进行曲格外清晰,她脚步轻盈,纵身一跃,矫健的身姿如鸢飞戾天,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往后平稳落地。
“咔嚓”快门声,同学们的尖叫欢呼声伴《运动员进行曲》一同冲灌进我的耳膜。我眼中盈满泪花,眼睛能尝到,那是努力拼搏后汗水的咸味。
L接连几次腾空而起,最终数字落在一个不错的成绩。
她嘴里叼着属于胜利者的棒棒糖去领奖,那身形活像只兔子,一蹦一跳,还带点疲累造成的喘气。
我抓拍到了那一刻L的笑容——眼睛眯起来,露出两排白牙,额角流下汗水,蔓延到下巴。
主人说他试玩时都没完成的任务,让我完成了。
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C的手机、相机壁纸都是这张照片。
“七点四十分,地铁站见。”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号码。她猛地惊醒,一瞬间以为自己身处从前,起床捡起手机,见上方备注名不出所料地是“□□”。不久之前,她又将D的号码存进通讯录了。
调查后的几年中,他不再联系她。她也渐渐刻意地抹去对他的回忆。
L搭上最早的一班公交车,坐在最后一排,戴着兜帽一言不发。她想在往后的记忆中把这一段抹掉,可能极为困难。
左前方的小孩在向母亲要VR眼镜玩,母亲没有同意,小孩遂大吵大闹。右方的少女昨天手机壳的图案还是“love u”,今天就是“无爱一身轻”,兜帽捂得比L还严实。L甚至从空气中闻出了一股菜包子味儿。
到站门口并不见一个人影。L随即明白了什么,忙向站内奔去。人潮涌动不减她奔跑速度。
D当年离开时曾说过:“若我们不再相见,请在我向你告别的地方寻觅我的踪迹。留下记忆的地方,连柱子上的小缝都刻着故人的身影。”
当时L只认为这话过分抒情且难懂,更不会想到穿越时间长河,那一句话竟成了她寻找他的凭据。她总算在一根小柱子上找到了一行刀刻的小字——请到火车站来找我。旁边刻了一只小熊。
她又奔向距地铁站不远的火车站,速度比她“追杀”偷偷将我拿走的Zone还要快。还未等她到火车站,天空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她的兜帽被风吹落,发被雨打湿,裤脚沾满了水。
“你会感冒的,L。”我担心极了,“找点能挡雨的地方走吧。”
“谢谢你,没事的。”L平静地说,平静得不像个已长跑过一定距离的女孩子。
前方便是X市南站。我曾在那里见过亲人离别、恋人分手等大同小异的场景,若我是人类,也会因此触目伤怀吧。可经历那些时我年纪尚轻,还无法理解人类间藕断丝连的情感。
现今我也不敢轻言“理解了”。
火车站大门外站着两个人。
矮的那位吐出烟雾,面色发黄,双颊有凹陷趋势。
高的那位眼镜上有水,刘海长过眼睛,不知所措地看向L。
“我们好像从前就认识呢。”C对前来拜访的D毫不戒备,“你想吃泡面还是自热米饭?快到饭点了。”
“不要。”D的回答干练,“老子不是来蹭饭的。”
“那你中午来敲我家门干什么?”C放下手中的抹布。
D不说话,手轻蹭过畅销书的书脊——那是C的作品,讲述一位立志成为文学大师的废柴少女历经艰险旅途最终实现梦想的故事。因其想象力丰富,笔调轻松,有数处还可窥见C独特的观点而小有名气。
D仍记得一条读者评论:“大爱这部作品!星河奋斗的故事便是许多人摸爬滚打的写照。幸而她的路上有栗子,让她不是一人独行,而是他们一起前进。初遇时的花,中途的分离又重逢,最终共同举起胜利的奖杯。一切让我感觉如此奇妙,似乎星河与栗子是真实存在的。”
C开了腔:“你摸它干什么?”
D问:“这本书对你而言很重要吗?”
C毫不犹豫地答:“这是我的第一本实体书呀!封面上的‘PartZone’就是我笔名,当时接到编辑电话时我快高兴死了。”
D看向兴高采烈的C,对自己的计划产生了怀疑。是否要告知一位遗忘了一切的人一些本该被遗忘的东西?任其永远沉睡,固然是最好的选择,但将其唤醒来面对现实,也不失为一种危机时刻的自我防范。
“黑市被捣了。”染在前几天说,“那些□□的人被一个个抓去审。”
D故作强硬地叉起腰,直着腰板回答:“你告诉我干什么?我已经和我的家族脱离联系了。”
染笑笑,从身后掏出一大摞资料,从中抽出一张递给D。D接过去,顿时毛骨悚然。一位十几岁的少女扎着双马尾,摘下眼镜的双眼大而空洞,校服整洁,一丝不苟——那是D已故的生母。在他的记忆中,母亲比这张照片上的人大不了多少,身边总飘着樱花的香气,有时需要叫好几声才能回答孩子的问话。
在他上小学那天,家中一大早来了一位陌生人。母亲让他喊“爸爸”,他躲进母亲怀中,躲开男人那暗含玄机的目光。
“爸爸”开车送他去学校,路上男人没话找话聊。没有母亲陪的D将后座玩偶熊的爪子抬起又放下,细数每一根软毛。
从此往后,他知道自己原来是有父亲的孩子,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在别的同学家长没准备文具时,他已有了进口自动铅笔。每次假期他都会去旅行,喂过奈良小鹿,漫步过塞纳河畔。被人艳羡的钢琴和古筝才能,使他成为了舞台上耀眼的星星。
一天他回到家,母亲窝在沙发中听音乐。他问母亲:“同桌说今天是父母的结婚纪念日,你和爸爸也有吧?是什么时候呢?”
母亲摘下耳机,久久没有回音。
良久她吐出一句:“你是非婚生的孩子。是在不恰当的时机与地点出现的我最好的宝贝。”
D的父亲是一名军火商。几年前因□□女高中生入狱,买通关系后秘密出狱,找到怀胎已久的女孩恳求她不要声张,并买下一套别墅供女孩和孩子居住。
女孩的附加条件是为病重的父母提供医药费。男人立即答应。
这些都是往后母亲一点点告诉他的。等到母亲交代完了,她自己也随那些往事而离去了。
镜湖安详地居于城市一侧,在古籍中这里是生灵降临之地,亦为魂归之地。D常与母亲同游,漫步于湖边诉说心事。
他接到电话时已是凌晨一点,警方告诉他在湖中捞出一具女尸,随身手机中最近通话记录是他的号码。他立刻明白久等母亲不来的缘由,眼泪夺眶而出。
其实每个坚硬的外壳中,都有难以言喻的过往。
“连我都有这种资料的复印件。”染说,“你认为他们不会追查到你?在X市的情报网络中,就算是私生子也难逃收集者的法眼。”
“你说的有道理,然后怎么做?”D默默低下头。
“C从前也是情报收集者,那家伙亲口告诉我的。”染将纸放回去,“找到C,告诉这一切,包括…那些被删除的记忆。”
“可违规告知也要负刑事责任啊!C可是被监督者,隔上几个月要被抽查一次的!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你还能活几年?”染问,“双叶精神病院的内部系统密码从来没换过,别以为我看不见你的就诊和住院记录。你要知道,我从前也是‘医生’啊。”
“人格分裂。主人格为D,副人格为十五岁杀手少女,具有强烈暴力反社会倾向。”D笑道,“况且我还有‘失落的清明节’一案未结,明天能否看到太阳还是个未知数。”
D扬长而去,又像想到什么似的从包中掏出一封信,信封上画着一只熊和一只兔子。他将信双手交于染:“若我有不测,请将这个交给L。”
他走过很远的路到达南区,叩开C家的门。
他对C说:“你好,有些事要告诉你。”
他缓缓道来“星河”与“栗子”的现实故事,C在一旁听着,已没有力气发出感慨。
他就那样地讲啊讲啊,似《十日谈》中的故事叙述者。C像个精神失常的人,时而被自己的故事逗笑,时而为失去的东西担忧。讲啊讲啊,从清晨到半夜,C听纯音乐、C写作、C煮方便面…一天中的时间都在聆听,一天中包含十年的过往。
讲到最后C才问:“你不会后悔告诉我这些么?我现在就像我填写的个人说明一样‘很菜’,对于大事情,我总无力回天。”
“我只是不想让‘叙述者’被蒙在鼓里,若有一天我们的故事被载入史册,至少你知道,你知道故事的来龙去脉,你也知道,自己是亲历者。”D说,“像考试一样,你有一支笔、一张纸、一双忠实的手、一个有思想的大脑,你有将思想付诸笔端的能力,我的良知不允许一位这样的人陷入烟云。”
“感谢。”C说,“晚餐给你多加一个蛋。”
他们商定好第二天去见L的计划。C在桌边期待又沮丧地,心情左右横跳了一整晚。第二天清晨C醒来,望见窗外细丝小雨,千头万绪哽上心间,眼泪不争气地掉落,连忙抽出纸巾擦干,心想着不能让任何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