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乐宴不速客 ...
-
三月廿六日,天大晴。
扬州城里,渐次有马车驶往城外的喻家别院。
因这梨花乐宴,连颇负盛名的十二坊都歇业一天。月眉坊主亲自领着十二名头等乐姬,各自乘车前往喻家别院。
春风轻拂,吹动马车的纱帘,车厢内乐姬的姿容,伴着阵阵香风若隐若现,引得扬州城的男女老少纷纷驻足。
余扬酒楼的掌柜,亦是催促伙计,将宴席要用的食材尽数装车,随同大厨一道去往喻家别院。
这一日的热闹,堪比一年一度的花朝节,几乎席卷整座扬州城。
喻家别院的仆从们,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细致地在前后院之间挂上了草帘。再将那收在库房里隔年的木案和凭几,重新取了出来,依次擦洗干净。顺着前院四方结构的回廊,规规整整地摆在廊檐之下。
回廊环绕的院子里,那些桃树下的落花,已经尽数被清理干净。在这花树丛中的小厅,铺了厚厚的波斯地毯,用作乐姬的表演场地。
“快,将这些梨花插上。”应管事吩咐别院的女仆,将后山新剪下来的,开满梨花的细枝,插在廊檐之下木案上的青色细颈瓷瓶里。
仿佛画龙点睛般,白色的梨花、青色的瓷器,在这三月和风之中,相映成趣。
“大人,听动静,应该是前院。”常乐对着倚坐在榻上的范潜说道,语气中颇有些好奇。
因为将养得不错,不过两日功夫,主仆俩人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脸色亦是红润了不少。
谷雨端着白粥和蛋羹,推开松雅居主屋的门,一眼便看见主仆俩人的目光所及。
“我家公子今日在别院设梨花乐宴,请了十二坊的姑娘们前来。大人若有兴致,过午便可去坐一坐。”谷雨将托盘放在桌上,一一将白粥与蛋羹摆出来,随口解释前院的动静。
“劳烦谷雨姑娘。”范潜捧了碗白粥在手里,打量了一番室内摆设,笃定地说道,“这处是别院的主院吧?”
“大人好眼力!”谷雨赞道,喻家别院是宋榆亲自画图规划,由喻老爷督建的。
因为花费的银钱不少,单从布局结构上看,主院和客院并无多大的差别。唯一的不同,便是这室内的摆设,稍微比客院精致了几分。
“烦请谷雨姑娘转告你家公子,范某多谢大公子收留救治。如今恢复得不错,不如今日便搬去客院,以免鸠占鹊巢。”范潜舀了一口白粥,面上浮现几许歉意。
“范大人多虑了,我家公子搬去客院,倒不是因为大人鸠占鹊巢。”见他言辞恳切,想到宋榆的性子,谷雨不由得笑着解释道,“我家公子本□□洁,因为救治大人,这屋子里留了血污之气。她觉得难忍,这才搬了出去的。”
谷雨指了指隔间尚未淘洗干净的温泉池子,虽然因为过了两日,血腥味已然淡去不少,却仍是隐约可闻。
“倒是范某犯了你家公子的忌讳。”范潜舀粥的手不由得一顿,都有些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那般杀伐果断的人,实在无法将他与不耐血污联系到一起。
谷雨却是摇了摇头,心思大半落到了别处。想到前院还有诸多事情需要安排,便随口道,“范大人安心住着便是,免得来回折腾,将伤口扯裂。再说,我家公子见不得丝毫血污,便是要搬回这屋子,也得提前焚香三日,彻底去了这股子味道的。”
谷雨说完,便拿着托盘走了,只留下瞠目结舌的范潜主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常乐指着谷雨的背影,只觉得言辞极为刁钻,气狠地胸口起伏不定,“大人,您听听她说的,明摆着嫌弃咱们弄脏了这屋子!在长安城,大人什么样的雕楼美室不曾住过?在喻家别院的这几日,那喻大公子不说露面,居然还纵容侍婢如此无礼,真正是不懂礼仪规矩!”
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常乐,范潜点到即止道,“人各有癖,无需在意。再说,谷雨姑娘不过是说话直爽了些,倒也没什么坏心思。”
身为不请自来的客人,被人嫌弃本就没什么好计较的。既然给人添了麻烦,怎好再埋怨主人待客不周。要说不懂礼数,贸然而来的他们才是。
再说,他在长安城查案无数,各种各样奇怪的癖好都见过,如同喻大公子这般只是有些洁癖,反倒没什么好惊讶的。
范潜的语气不疾不徐,常乐涌起的怒火也渐渐平息。他恹恹地应了一声,冷静下来之后,很快便想通了。
主仆俩一如往常的不曾离开松雅居,直到过午之后,前院果然热闹更甚。吹拉弹奏之声、宾主欢饮之声等种种声响,渐渐传了过来。
范潜思咐片刻,换上谷雨送来的衣袍,便领着常乐循着乐音,往前院而去。
“两位公子是?”应管事安排的仆从,尽责地守在前院四处,看着从松雅居过来的俩人,侧身挡在俩人跟前。
因为宋榆不曾特意提及,别院的仆从大多并不知道松雅居新住了客人进来。此番见到范潜主仆,不由得有些犹疑不定。
“我们是喻大公子请来的客人。”不等范潜出声,常乐已是自发解释道。
“俩位公子请稍等!”仆从重新打量了俩人一番,并未立时放行。反倒是转入草席另一侧,向坐在宴席主位上的宋榆低声禀告。
“请他们进来吧!”宋榆举着酒杯的手一顿,看了眼左侧留给唐嵘的木案,吩咐仆从将人引过来。
范潜撩起衣袍的后摆,靠着凭几盘坐了下来。动作流畅,完全看不出一丝受伤的迹象。
“这位公子,生得玉树临风,似乎不曾见过。”坐在宋榆右侧木案后的王旭阳,好奇地打量着范潜,挑眉问道,“喻兄,这位公子是?”
宋榆侧头看了眼范潜,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便随口找了个托词,“他是我的表兄,姓范,昨日才到。”
“表兄?喻夫人的娘家不是姓刘吗?”王旭阳脱口而出,这才想起宋榆并非喻夫人所出。自觉失言的他,不好意思地对范潜举起酒杯,将那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唐嵘也从与蔓蔓姑娘共坐的木案后站起身来,端起酒杯便过来与范潜敬酒。
一时之间,宴席上的扬州纨绔,仿佛得了信号般的纷纷而动,见礼之声不绝于耳。
“既是喻兄的表亲,也是我等的表亲。喻兄还得在别院修身养性一段时间,范表兄若想去逛扬州城,只管找我等引路便是。”扬州纨绔纷纷允诺道,似乎真个将范潜当作自家兄弟看待,却又对宋榆避居别院的真实原因闭口不提。
一声接着一声的“表兄”,一杯接着一杯敬来的酒水,引得常乐禁不住瞠目结舌。
因为“表兄”的到来,乐宴达到了新的高潮。
众人推杯换盏,乐宴半酣之时,亲自守在前院宾客入口处的应管事,突然匆匆而来。
尚未等他禀报出声,就见一锦服男子,仿若进入自家院子般,乍然闯入。
“公子,他……”应管事摸了摸额上的冷汗,脸色难看地看向宋榆。
因为这番变故,院中的乐姬也停了演奏,俱都将目光转向这闯入之人。
“应管事,你先下去吧!”示意长青给来人看座,宋榆便吩咐惊魂未定的应□□下,随手将举起的酒杯放在木案上。
长青听命将来人引到空置的木案前,神情犹疑地看向宋榆。
“徐公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等长青替来人将面前的酒杯满上,宋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她的眉峰几不可见的微蹙,眼神中锋芒隐现,面色却平静得仿若天高气爽时的太湖水。
左侧的范潜和常乐,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这般严肃正色的喻大公子,显然与之前所见又有些许不同。
不请自来的徐问,动作优雅地举杯而饮。在众人的注目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才击掌大笑,缓缓说道,“好酒!大公子的梨花乐宴,不愧是闻名扬州城的春日盛事。十二坊头等乐姬尽数到场,这等风雅做派,便是常年不回扬州的徐某,都是有所耳闻的。此番前来,不过是恰逢其会,讨一杯酒水罢了!”
他的神情看不出丝毫不妥,仿佛真的只是闻讯而来。
“如此,徐公子请自便!”宋榆暗吸一口气,亦是不动声色地说道。示意十二坊乐姬,继续被打断的表演。
王旭阳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却是欲言又止。唯有唐嵘,不顾众人的目光,端起酒杯便再次走了过来。
“他怎么来了?”就着碰杯的时机,唐嵘低声问道。
“我也不知。”宋榆摇了摇头。
徐问是扬州司马徐茂成的长子,虽然祖籍在扬州,却在外地求学,鲜少回来。他的为人也很是清高,一贯看不上宋榆等人,便是连唐嵘,都不怎么被他放在眼里。昔年宋榆被扬州学院拒收时,他还曾放话说耻与扬州众纨绔为伍。
此番贸然前来,难免不让宋榆生出“事出反常便有妖”的感觉。
唐嵘也是深有同感,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徐问,极尽讽刺地与宋榆嘀咕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随机应变吧!”宋榆无奈地说道,想着坐着自己左侧,同样虎视眈眈的一对主仆,不由得头疼不已,“唐兄,我能应付得了,你坐回去吧!”
“好,你小心应付着。他若挑事,也无需顾忌太多。”唐嵘点点头,他虽不惧徐问的挑衅,却也知道不能主动惹事。
官大一级压死人,即便徐茂成是被贬官的司马,品阶却比身为扬州县令的唐父,要高上不少。更何况,还有朝中经营多年的人脉。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这一点,便容不得他放肆。
见到唐嵘不过与宋榆耳语了几句,便回到先前的位置上,徐问就忍不住有些趾高气昂。招呼长青重新将酒满上,他仿佛猫捉老鼠一般,看着宴席之上的众人,装模作样地说道,“喝酒!喝酒!各位不必拘束,家父虽然职位不低,徐某却不是仗势欺人之辈。”
扬州纨绔不由得看向宋榆,见她面色未变地自在饮酒,都禁不住松了一口气,动作放开了不少。虽然仍有所收敛,倒也渐渐饮将起来。
范潜兴味地看着眼前仿若高山对碰般,意图以气势压服对方的俩人,眼神不由得深了些许。
“喻兄,听说长安新近有种吃食,名字叫作古楼子,很是香脆。不知余扬酒楼的吴大厨,可做得出来。”见场上的气氛不再紧绷,王旭阳不由得传科打诨,说起听来的传言。
“古楼子是胡人的吃食,需得将羊肉处理妥当,味道才地道。”宋榆敛了情绪,顺着王旭阳的话头说下去,“扬州百姓少食羊肉,吴大厨更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即便将那古楼子做出来,味道也难以尽如人意。”
“胡人的吃食,味道比关内要粗粝,大公子居然喜欢?”范潜不由得有些讶异。从养伤这几日,谷雨送来的吃食,那精致的摆盘和刀工,便能窥见别院主人的性情,必定是一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物。这样讲究的人,他在长安城见过不少。无一例外,几乎都不怎么喜食胡饼。
大抵猜出他讶异地原因,宋榆毫不掩饰自己对胡人吃食的兴趣,平静地解释道,“世间的美食,味道千差万别,不多多尝试,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
范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底的探究之意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