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的异世界事件簿》尧芽

2、纳什比酒馆

　　狭小逼仄的屋子里，光线暗得不像样，只在外墙靠近天花板处的小四方窗口中透入一些光。

　　潮湿的空气让这间屋子里的所有家具都带着霉味，灰黑色的墙壁颜色不均，让人猜不出其本来的颜色，又给这个房间添了几分压抑的感觉。

　　说书人坐在一把经年的木椅上，低垂着头。他似乎已经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身下的木椅也随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轻声的悲鸣。

　　在他面前的，是一张狭窄的床，床上睡着一个小得可怜的女孩，头上缠着绷带，脸上也有许多结着血痂的伤痕。她的身体被泛黄的被子盖住，看不出伤势，但膝盖以下的地方却是空荡荡一片，被子平平铺在床面上，看起来格外让人心疼。

　　“咔哒。”身后的门被轻轻推开，说书人惊醒，条件反射性地向后看去。

　　开门那人也不作声，站在门口示意他出去。

　　“她又哭了？”同样昏暗的走廊上，柯顿压低声音向说书人问道。

　　说书人回头又看了一眼房间，透过半开的门，那张床就像是一座孤岛，毫无凭依。

　　“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他打了一个哈欠。

　　“你说这女孩伤成这样，但凡是有些同情心的人，也都不会在人家刚醒转过来的时候就说她父母的死讯......穆英悟，你这家伙做事可是一件比一件出格了。”柯顿不满地瞪着他，神情中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她早晚要知道。”穆英悟丝毫没有什么愧疚的样子，平静地回答。

　　“她才多大，顶多也就八九岁吧，那里能受得了这种事情。”柯顿叹了口气，懒得再与自己面前的这块石头争辩。他倚在墙边，嘴里低低念叨着：“你说当时要是把她带到‘那边’去也还好说，你把这么小的孩子带到这里来，后续的事情该怎么处理？搞不好的话......”

　　柯顿又开始唠叨了。

　　穆英悟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垂下眼睛。

　　他说不出这种头痛感是从何而来，但还是一边试图消解脑内的嗡鸣，一边耐着性子解释：“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了。如果不来这里，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忽然顿了一下，把房间门闭严。又接着说：“她当时已经到了“这边”，这是无法挽回的。如果她想在这里生存下去的话，就一定要承受住这些事情。”

　　柯顿敛起神色，沉默了一阵。

　　“就没有......送她回去的办法吗？虽然她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但应该还能找到其他的亲人。”柯顿试探着问道。

　　穆英悟犹豫片刻，慢慢说道：“刚才她在哭闹的时候，喊的是让‘我们’出去——她能看到哭祭女。”

　　柯顿面露为难之色。

　　“这又不是什么稀奇的能力。”

　　他自嘲地笑了：“我是说，如果她能看见哭祭女，那么她回去之后，就也可能会有和我一样的遭遇。”

　　“你说什么？”柯顿一开始好像没有理解他的话，身体微微前倾。而后便恍然大悟，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奇怪起来。

　　走廊里阴冷得要命，就连平日里闹得甚欢的老鼠都不见了踪影，从角落里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两人之间从未有如此难堪的沉默。

　　“我差不多该去前面照看一下店里了。”柯顿直起身，摆了摆手，慢慢走向走廊的另一端。

　　穆英悟看着柯顿离去的背影。

　　柯顿虽然不动声色，但他身后那条粗长的龙尾却早已垂了下去，将他的真实情绪表现得一清二楚。尾端的棱角不自觉地在地板上拖出几道白印，一直延伸到走廊的拐角处。

　　他们二人相识已久，有些话即使不明说，彼此也都心知肚明。在“这边”生存的困难程度非比寻常，今天与自己把酒言欢、谈笑风生的人，明天就有可能在一个肮脏的角落腐烂生蛆。能立足于此的，或是像柯顿那样拥有先天的种族优势，或是像他这样有一技之长和宝物傍身。仅靠依附他人而过活的人绝难在此生存，更何况是一个身体残缺的八、九岁小女孩。

　　而且......这女孩对他们来说是十足的累赘，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穆英悟和柯顿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空气里传来酒肉的香味和人群的喧闹声，让这条如墓道般沉寂的走廊有了一丝生气。

　　穆英悟独自伫立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也朝着柯顿离开的方向走去。

　　墙壁上的火把已经多年没有点起，让整片区域变得像迷宫一样复杂。不过他对这里已经足够熟悉，即使是闭着眼睛也可以轻松走出去。

　　穿过两道狭窄的木门，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明亮而温暖。壁炉中的火燃得正旺，将整个大厅熏得暖烘烘的。

　　这里是一家规模不小的酒馆，眼前可见的酒桌和吧台前已经坐满了人。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味道，好像只要深呼吸一口便足以使人醉倒。

　　脚下的木质地板倒是非常结实，即使经过长年累月的人群踩踏也丝毫没有受损的迹象，在鞋子踏上去时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低调地宣示着它的优越品质。

　　穆英悟径直搬了一只高脚凳走到吧台前，两侧的巨魔和长舌鬼侧头瞥了他一眼，默契地给他腾出了一块空地。

　　吧台后的柯顿已经开始忙碌，见穆英悟坐到他面前，便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玻璃杯，摆出一副酒馆主人的爽朗姿态：“有没有兴趣来一杯今日特调？”

　　“行吧。”穆英悟回答得还算干脆，但从他的神态来看，好像并没有对这个提议产生什么兴趣。

　　“阿正那小子呢？”他发现吧台后只有柯顿一人，少了另一个人影。

　　“被我派出去采购了，估计再有半个月就该回来了。”柯顿从酒柜上取下一个脏兮兮的酒瓶，正透过布满灰尘的瓶壁凝视着里面浑浊的液体。

　　“......”

　　穆英悟继续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酒馆里到处都是酒杯的碰撞声和放开声音的交谈与大笑。

　　在这里，如果不将声音抬高几个八度，甚至都很难听清身边人的话语。

　　他淡淡的扫了一眼周围，半兽人、水鬼、地精......大部分都是熟面孔，也有少数是没见过的生人。

　　西北角坐着一个瘦小的长毛矮人，这个人桌前的啤酒已经散去浮沫，但他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仍在聚精会神地把玩着一个古旧的手镯。

　　矮人好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探寻似的向吧台方向看来，正好对上了他的视线。

　　穆英悟并没有躲闪，而是平静地回望过去。在这里，偷偷摸摸的行为反而更容易引起警觉，给自己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酒馆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一齐向声音来源方向看去。

　　一个头上长着巨大牛角的壮汉怒气冲冲地站在一张酒桌边，他的身上满是健壮的肌肉，粗大的拳头正放在桌上，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不需过多推理，就可以想象刚才他捶桌而起的场面。

　　“他*的，你出老千！”牛角壮汉低吼，眼中好似要喷出火来。

　　“愿赌服输，方才这话可是您说的。”坐在他对面的男子似乎并没有惧意，一边洗着手中的纸牌，一边不紧不慢的说道。

　　那男子看起来是人类模样，身着墨绿色礼服，在一众半兽人和鬼怪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就在半个钟头前，您也仔仔细细检查过这副牌，请不要在这种场合做出失礼的举动。”他将手上的纸牌在对方的眼前“呼”的一下展开，又慢慢收回去继续洗牌。

　　“你......”这副从容的模样显然让牛角壮汉感觉受到了轻视，他的牙齿咯咯作响，拳头从桌上提起，就势便要挥出——

　　“我看你们谁敢在我的店里撒野！”一声大吼从吧台的方向传来。

　　柯顿的样子看起来比往常更要吓人。他身上的鳞片几乎覆满了全身，无论是黄色的竖瞳还是背后半伸展的翼，几乎每一处都在散发着龙族的恐怖威慑力。

　　在座的酒客大多心中一颤，这种直抵骨髓的压迫感可不是仅靠肌肉发达所能比拟的程度。牛角壮汉更是身形晃动了一下，拳头最终还是没有挥出去。

　　吧台边的穆英悟轻轻揉了揉自己被震得生疼的耳朵，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这出好戏。

　　“看来好像惊扰到其他人了呢。”礼服男子手中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下，将手中的牌洗好，从容地放入上衣的口袋。

　　他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向柯顿优雅地行了一礼。“请不要动怒，先生。这只是一点小争执，很快就可以解决——当然，如果您允许的话。”

　　不过是一点小争执而已，哪里值得大动干戈呢。穆英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要是我说不允许呢。”柯顿睨了他一眼，说：“本店有不许赌博的规矩，违禁者要将赌资拿来请全部客人喝酒。”

　　礼服男子愣了一下，见柯顿周身架势未有退让的迹象，便再次微微欠身：“当然是尊重您的意见，先生。希望您能宽恕这一无心冒犯之举。”

　　“为了弥补罪过，就用这点薄财换取诸位一醉方休吧。”

　　他用一只手轻轻移开牛角壮汉粗壮的巨臂，径直走向吧台，将一袋铜币放在柯顿面前。

　　“总共300吉利特，请收好。”他直视着柯顿的黄色竖瞳，语气中似乎带着深意，又却无处觅形。

　　“多谢惠顾。”柯顿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那男子见柯顿态度不善，却又并未介意，只是笑道：“在下作为旅行者游历各境，初来时便听闻此地有一位经营着酒馆的龙族。今日能见到您，我就已经不虚此行了。”

　　未待柯顿回答，他便转身走向了酒馆的大门。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个瘦高的身影。

　　“那么，在下便先行告辞了。”酒馆门后，身穿墨绿色礼服的男子再次面向众人行了一礼，动作夸张而不失风度，随后转身离去。

　　“叮铃铃。”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直到木制的大门完全关上，酒馆里才渐渐有了些声响。

　　“喂，都愣着做什么。今天酒水免单，可别把我这些好酒给浪费了。”柯顿粗声喝道。

　　“他*的，老子今天一定得喝回本，干！”牛角壮汉扯过椅子，坐回桌边，仰头咕噜咕噜将一整瓶酒喝得见了底。

　　“哈哈哈哈哈哈哈......”酒馆里的气氛终于重新活跃起来。

　　穆英悟笑着拿过桌上的钱袋，用手指夹起一枚铜币随意欣赏着，直到一杯颜色颇为诡异的酒被“咣"的一声放在他面前。

　　“也不知道最近这一批人是怎么了，生客也就罢了，连熟客都想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柯顿将钱袋放到吧台下面，皱着眉头抱怨道。

　　“他们哪敢啊，”穆英悟打趣道，“现在次伦区哪个人不知道纳什比酒馆老板的威名。”

　　“你小子......”柯顿摇了摇头，随即将身体凑近他，低声说道：“今天这个人，你怎么看。”

　　“我能有什么看法，不过又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怪人而已，”穆英悟耸了耸肩。

　　“不过，”他又接着说道：“你注意到角落里的那个矮人了吗，估计是和他一伙的。”

　　柯顿微微瞟了角落一眼，低声发问：“你确定？”

　　穆英悟拿起手中的酒杯，浅浅啜饮一口，这杯酒的味道就和它的颜色一样诡异。

　　他不动声色地将酒杯放回原处，说道：“他手上的那个镯子是西北境黑市法器匠人的手艺，估计和那副纸牌建立了什么联系，可以窥视使用者的情况。”

　　“啧，那个穿礼服的的看起来人模人样，没想到到头来还是那种靠千术骗人的的货色。”柯顿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穆英悟扭头看向角落里的长毛矮人。自从墨绿礼服走后，矮人的神情便有一些不自然，一声不吭地喝着不知放了多久的啤酒。虽然强自镇定，但颤抖的手腕还是暗中出卖了他的思想。

　　穆英悟却没有向矮个子男人搭话，而是转头继续调侃柯顿：

　　“这家伙身上的赌资应该也有不少，你就不打算一并收缴了吗？”

　　柯顿冷哼一声，从鼻孔里重重出了一口气：“谁图他们那点破烂。”

　　他摆了摆手，故作神秘地说道：“他身上可能还真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哦？”他明显感到柯顿的眼睛一亮，龙族血脉的贪婪特性在此刻暴露无遗。

　　“这两个人看起来只是在用千术行骗，但就在我刚才坐在这里的一小段时间里，那个小个子的手镯已经试图和这件酒馆里的许多东西建立联系了。你不觉得，如果他们一直用的都是这种招数的话，那么他们口袋里的财物，可就不止普通赌客输掉的那点铜币而已了吗？”

　　“你是说，这两个人是来踩点的？”柯顿勃然大怒，原本刻意压下的声音也不由得放大了一些。

　　穆英悟用余光瞟到角落矮人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变成了绿色，连忙安抚道：“我们现在可没有什么实质性证据，能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就行，不要再多生事端。”

　　柯顿再次发出重重的吐息，显然是正试图压抑自己的情绪。数分钟后，他拿起之前擦拭一半的杯子，恶狠狠地重新擦拭起来。

　　说来也怪，他脸上的表情虽然可怕，但手上的杯子却没有一丝受损的迹象，不一会就变得洁净如新。

　　柯顿满意地看着手上的杰作，正如穆英悟满意地看着矮人趁柯顿不注意，仓皇收拾东西离开时的样子。

　　“不过最近的异变越来越频繁，最好小心为妙。”穆英悟轻声自语。

　　他的手指在吧台粗粝的案面轻轻划过，无意识地画着不知名的符号。

　　“如果你不给我惹麻烦就更好了。”柯顿仍忙着手上的工作，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但显然意有所指。

　　这间酒馆中本就藏着不少秘密，客房深处的那个却更加难以藏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