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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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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可是要怎么走呢?前愁旧恨,羁恋情深,不说是天罗地网,也是个有翅难飞。这条路向远已经走了整整十年,现在躺在元琅身边,但其实已经走到了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原本十年相处,一直觉得这只是个身体不好的可怜的小家伙,虽说疼惜她怜爱她,虽说知道自己是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出现在她面前,虽说也曾经有愧疚之情,但从来没想过放弃退缩。
只不过突然间从男变女而已。脸模子漂亮,身上没有二两肉,抱着都有些硌手的女人而已。甚至连女人都不太算得上,嘴里整天‘狗东西’‘狗奴才’‘打断你狗腿’的坏脾气小丫头而已。没羞没躁不学无术,脑子里就想着要舒服要看要摸要学习的女纨绔而已。
也就这么几天而已。也就只够他用剩下的一辈子来砸摸品尝的咸泪甜笑而已。他居然,突然,生出种听她的话,就这么办,就带着她远远离开的心思。
可能这就叫做左右为难,对她,对遥远北境那些刻骨的风雪,对血和泪,对所有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对一切而言,他都愧悔。里外不是人,是吗?想到这句话向远又忍不住笑,想起有一年太后和一堆太妃太嫔们打牌唠嗑,元琅举着一面镜子塞给静太妃身边那个最胖的宫女,让大家伙儿猜句俗语,有猜不出来的,有猜出来忍着不说的,只有赵铁锤那个憨憨费了半天劲,猜出来一句,猪八戒照镜子,惹得那胖宫女痛哭,要投河。
向远用更大的力气抱住元琅,十年里他的记忆全是她。可这回,注定只能辜负她。眼下不是走不走的问题,是想走也走不了的问题。
元琅在向远怀里哭一阵,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一阵,想起母后在梦里又哭醒,如是往复,一整夜没能好好休息。天亮了以后服了碧雯端来的药,好容易沉沉睡去,脸上泪痕犹在。
寝殿里只有向远和碧雯守在元琅床边,碧雯揉着太阳穴,身累心也累:“你这回离开,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都想好了吗?”
向远点头:“想好了。王爷她……”
碧雯坐到床边,爱怜地把元琅鬓边睡乱的头发理好:“她自然有她的去处,我都安排好了。”
“要去哪里?回京城的宁王府?”
“这你就不用管了,该你做的事做好就行了,这儿都有我。”
向远咬咬牙:“姑姑,眼下的局面和十年前我进京时大不一样,定下的计策似乎也有了变化,王爷现如今的身份,你到底打算拿她怎么办,你得给我句实话,不然我不安心。”
碧雯低笑:“哪儿不一样?只不过十年前你不知道而已。十年前和现如今,计划从来没有变过。”
“元恺登基十五年,皇位早已经坐稳,就算说出当年太皇太后假凤虚凰的计谋,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效用。”
“当然没什么效用,宁王爷,也不是这么用的。”
向远沉声:“那要怎么用?”
“你就没想过,这么多年我想尽办法在太后面前出主意使绊子,硬是没有让王爷在她那两个哥哥面前露出过正脸,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向远眉梢一跳:“为了什么?”
碧雯转过头看着向远,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忍,又有些残忍:“当然是为了,让他们兄妹重逢,让他们铸成大错,让他们悔不当初,让他们臭名远扬。”
向远立时明白过来,断喝一声:“不行!”
他声音太大,引来了外头的赵铁锤和宫女。当着好几双眼睛,什么话也不能说,向远只是瞪着碧雯,目眦欲裂。碧雯坐着,把头扬得很高,露出修长优美的颈项,她看着面前这张愤怒的脸,从向远脸上看到了很多亲切熟悉的线条。太后娘娘说她自己这辈子没白活,她知道有人疼被人疼的滋味,她说碧雯没经历过这些。
她说错了。
大错特错。
碧雯拿帕子拭拭泪,对赵铁锤说道:“唉,事到如今皇上发了话,小向在离宫里也留不住了。太后娘娘不在了,王爷又这个样子,连个能帮小向说话的人都没有。铁锤,你去送送小向,你们俩也算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在王爷身边都侍候了十年,这一分开,不知道再见面是何年了。”
赵铁锤抹着眼泪道一句是,过来要领向远离开。向远两只脚只是钉在原地,一双眼睛只是看着碧雯。他再也没有想过一切会变成这样。碧雯所说的铸成大错,悔不当初,是什么意思?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那个龌龊狠毒的意思?那个会让元琅坠入无底深渊的意思?
小向的异样让赵铁锤和几句宫女纷纷侧目,这个当口上静太妃带着身边的胖宫女,一个大早再次来到秀林苑看望陪伴小四。老太妃每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先哭,一屋子的眼泪里,向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赵铁锤拉出秀林苑的。走出去,回首看着微曦晨光中花木扶疏的宫苑,看着因为屋外愈加明亮而显得愈加昏暗的屋门,有一种正在被吞噬的感觉。那个睁着一双乌黑眼睛,嘴里叫着他小向,喜欢枕在他肩头的,正在被吞噬的人。
离宫禁卫首领接到了上头的命令,知道向远要调回京城,早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相熟的几位哥们儿知道向远要离开这个远离京城的地方,纷纷表示了极度的眼热。临行前好一通道别,向远拎着自己小小的行囊,牵着马缓步走出禁卫营大门。赵铁锤还守在营门口等着送向远最后一程,看见高头大马喷着鼻息,先往后退让几步,再嘿嘿笑着壮起胆子凑上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手帕包硬塞进向远怀里:“这是王爷上回赏我的玉佩,还有几两碎银子,我留着也没地儿花,王爷以后还会赏我,你去京城到了新地方,要好好巴结上司同僚,别一天拉长了个脸象别人都欠你钱似的。该花钱的地方千万别省,过些日子王爷带着我回京城,我帮你跟他要钱。”
“铁锤……”
“赶紧走吧,道儿远,别耽搁在半路上。”赵铁锤吸溜着鼻子,眼珠子红红的,在马缰绳上小心地拉了两把,胳臂往上路的方向展一展,“走吧,过几天就能见面的,别娘们叽叽的看让人笑话……”
“铁锤!”
“哎!”
向远向赵铁锤走近一步,思忖着沉声道:“照看好王爷,有什么事……我是说不管出了什么事,千万等我来。只等我,别的人都不要理会,不要信,记住了没有?”
赵铁锤要是机灵,就不会留在元琅身边这么多年,他根本没听出向远的话外之音,明明想哭,脸上还强扯出一个微笑,目送着无奈的向远骑上马,消失在了通向京城的道路上。
离宫外,相处了十年的两个人依依分别,离宫内,秀林苑里的静太妃心里有事儿,觑着左右没人,把胖宫女也支出寝殿,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元琅,思量良久后小心翼翼又万分纠结地把手悄悄伸进了盖得严实的被子里。
这种情况哪用得着看,根本也用不着仔细摸,手一碰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静太妃脸上一霎时失去了所有血色,下一刻所有的血又全都冲到脑袋里,脸上通红胀热。竟然真的给她猜着了,眼前这个小子……哪儿是个小子,明明是个姑娘……
十五年前的武安兵变,静太妃是亲历者,事发时她也被困在京城皇宫里,吓得三魂去了两魂,七窍险些生烟。那个时节儿才十月份,天气就冷得吓人,站在皇宫中,四眼望去,京城处处是大火浓烟,太后潘氏怀着大肚子,先帝突然驾崩,太后悲痛难掩早产时一尸两命跟着一起去了。太皇太后潘氏悲痛万分地宣布了这个消息,静太妃根本没有怀疑,阖宫上下都知道先帝与太后情深,一个死了,另一个跟着去,这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哪晓得就在天降大雪的那一天,太皇太后抱着一个刚生娘胎的新生儿,穿着朝服举着玉玺与遗诏坐上了金銮宝殿。
现在想想,多亏太皇太后当时急智,想出这个办法藏起太后,生出了元琅,才没有让元钊那个狼心贼子窃国成功。静太妃突然又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就算猜到元琅的身份有点不对劲,为什么要来求证?自己当年被皇上宠幸的次数说起来都想哭都丢人,膝下没有一儿半女,活到现在难道还不明白什么是自保吗?多这个事干什么?老寿星喝砒霜嫌命长吗?更何况……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小四,这个苦命的孩子,将来的命运该是多么难测……
秀林苑的寝殿一下子变得寒凉,静太妃狠狠打个寒噤,站起来想要立刻离开,转过身时,碧雯正站在门口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朝着她看。
京城的旨意很快传来,宁王即将满十五岁,京城中已经预备下了宁王府,正在打扫清理。皇上大手笔的赏赐不算,安亲王和一众皇亲们都有厚礼送至。太后大行,为了不耽搁朝政,皇上服孝以日代月,等到服孝期满三十六天的那一天,宁王元琅回京。
小向走了,这回走得不辞而别。赵铁锤以为王爷要发火,谁成想王爷只是静静地在常去的角楼上坐了半天,随后吩咐他陪着一起去灵殿收拾东西,她要把父皇的那些书一起带回京城去,住进新的宁王府以后慢慢看。还有那些笔,那些砚,那些父皇用过的东西,都要带在身边。
过不了几天赵铁锤从别的禁卫那儿打听到了关于向远的消息,据说小向一进京城就立了个什么功,好象还是个很了不得的功劳,不仅升了官,还得到了丰富的赏赐。但是京城这些天相当动荡,抓了不少人,砍了好些脑袋,连带着离宫的禁卫又再度被加强。
日子快起来如同拂涧泻泉,霎霎间就流远了逝去了。元琅回京城的时候也到了。秀林苑里的人全部随行,临别前一天,赵铁锤陪着王爷到离宫中每位老主子面前磕头辞行。所有老主子都掉了泪,静太妃哭得尤其伤心,万语千言千言万语,没法儿说,只能搂着元琅不肯丢手,心如刀割。
离开的那一天天气响晴,天还没亮元琅就起来,梳洗好,最后又去了一趟角楼,站在高高的旗竿底下抬头望,想着那一夜那些飘飞远去的萤火虫,想着有朝一日她希望自己的灰能够飞过高高的隐龙山,飞到那片据说十分辽阔的苍落江边的平原上。
十五岁的少年……少女,无依无靠地站在山风中,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一双臂膀能揽抱住她,让她依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