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第 29 章 ...
-
第二十九章
永平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冬至这一天,是个大晴天。古谚有云:夏尽秋分日,春生冬至时。这一天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一年中最寒冷的一段日子通常也由冬至开始。
天还没亮,宫里的赏赐就送进了各处官贵们的府里,大都是些饺子、年糕等节日食品,再被端上祭桌,供奉祖先,祈求一个更美好的明年。
要去见方二哥的哥哥,潘琳心里着实有点不乐意,她更喜欢和熟悉的人在一起,远离一切陌生。住在方二哥府上的这几天,让她重新找回了一点在离宫中安静生活的感觉,不用拘束自己,不用迎合他人,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多幸福。潘琳还是元琅的时候也就这么点人生追求,和亲近的人一起生活,就很满足了。
一个大早被奔灞二位丫环从被窝里喊起来,闭着眼睛任由她们俩梳头化妆施展手段,奔波儿灞往四小姐因为生病而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淡扫些胭脂,不由得感叹:“小姐怎么这么好看,怪不得老爷天天离不开您。”
潘琳现在倒回床上还能再睡上一个时辰,困得舍不得睁开眼:“你家老爷也好看。”
“那可不!”两个丫环和四小姐逗乐说笑,彼此对视一眼,心中都有疑惑。她们贴身侍候四小姐,当然知道自家王爷和小姐的亲密程度至多也就是搂搂抱抱,顶着赐婚圣旨弄回府来的女人,一手指头都没碰,让人看不明白。这位四小姐也很懵懂,象个半大孩子,一没心机二没头脑,日后正牌王妃进了府,她要不仗着王爷的宠爱,估计日子会有点难过。不过女人怎么能得到男人的宠爱呢?说破了大天,什么贤惠什么知礼,都抵不过一张好看的脸。小姐这么好看,要是床笫之间再能讨得王爷的欢心,那就无敌了。
所以当安亲王兴致高昂地来接四小姐一起准备出门时,两个丫环十分默契地还没有打扮好小姐,正在给小姐整理腰带,灞波儿奔手上使劲把腰带狠狠收了一下,潘琳被勒得吸了一口气,挺起胸口笑道:“太紧了,喘不上气了,要勒死我吗。”
修长的身段儿,腰肢是最细的地方,今儿勒紧了才发现这小丫头原来曲线玲珑,该瘦窄的地方不多一分庸赘,该丰腴的地方不缺一丝饱满。安亲王觉得下个月十六才拜堂,有点太太太晚了。他津津有味地站在一边看着潘琳终于收拾好,拉着她的手一同走出屋子,吃完早饭准备过一会儿就出门。
两个人还是去元杰的书房稍待,安亲王不放过任何处理公务的时间,潘琳很乖巧地从不窥视他书案上的东西,在屋子里溜达着摸一摸盔甲,再去书架上随手抽一本书出来乱翻。安亲王写了几个字,眼风儿朝小四的腰间扫过去,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走过去,用两只手掌在那儿合握,亲自丈量一下尺寸,然后向上,再向下,都丈量一下。
书架上原本摆放着的都是元杰平时看的书,因为潘琳那一堆《西游》《封神》进了书房,不得不收拾了一下,给人家腾点儿地方。现在架子上最底下三层是潘琳专属,上头高一点的两层改成了各式各样的佛经,小丫头最拿手的不就是抄经吗,想抄的时候让她抄个够。元杰眼神中多出些黯淡,这两层经书曾经摆放在皇宫中父皇的御书房里,后来被母后带去了隐龙山离宫灵殿,母后崩逝后,他又把它们带回府里。陪伴过父母多年的这些书,现在又陪伴着他,将来可以陪伴他和他的小四。
想到这里,安亲王爷心里觉得很暖,再看向小四背影时,眼神里充满了怜惜与庆幸。小四今天难得穿一件艳色的裙子,水红的颜色显得她皮肤愈加白,头发愈加黑,背朝他站着,不知低头在看什么,良久良久,从头发丝儿到裙摆都一动不动,象具塑像。
书房门上被人轻轻叩击,随从过来禀报,车马已经备好。潘琳象是摸着了炭一样猛地惊跳了一下,手上一本厚厚的佛经掉在了地下,书角正砸在脚上,疼得‘哎哟’一声。元杰赶紧过去蹲下身,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在她脚面上抚一抚:“砸着哪儿了?疼吗?怎么这么笨,书都拿不稳。”
潘琳脸上的胭脂也盖不住突然一阵的青白,她低头定定地与元杰对视着,嘴唇都有些哆嗦。元杰失笑,拾起书站起来,挽住她:“胆子就这么大?敲个门,也吓成这样?平时神气活现的劲头儿呢?哪儿去了?”
潘琳在元杰怀里僵立着,脖子象是关节被卡住了榫头,一顿一顿地抬起来,继续看着元杰脸上的微笑,突然咧开嘴,大大地笑起来:“没,没事……我还没……没睡醒……”元杰笑着捏捏她的鼻子,把佛经放回书架上,两人并肩走出书房,奔波儿灞过来搀扶住小姐,向府门处走去。
元杰心怀鬼胎,从王府正门出去唯恐被潘琳看到府门上的门额,所以潘琳依然从角门处上车。随从们没能完全领会王爷的意图,他老人家的马牵在正门处等候,于是两人暂时分开,等王爷骑马绕到角门来,会合了再一同出发。
奔波儿灞陪小姐一同去参加祭礼,主仆二人上车后车门赶紧合起来,把冬至的寒风挡在车外。丫环扶潘琳坐好,把事先预备好的手炉递给小姐,让她握着取暖。奔波儿灞自己也抱着只手炉,帮小姐把盖在腿上的毡毯掖掖好,这么漂亮的可人儿,任谁看着都心生爱怜,只是车里昏暗,她看不清小姐越来越惨白的脸色。
潘琳脑子里乱成一团,缩坐着,眼帘低垂,双唇紧闭。安亲王府面积巨大,从角门到正门且有些距离,奔波儿灞便请示小姐,是不是向着正门的方向走起来,去迎老爷,不然老爷在马上骑得时间长,这么冷的天儿,再冻着,这不也是小姐对老爷的爱护与深情吗?潘琳根本没听清楚,胡乱应一声,奔波儿灞把头伸出去嘱咐一声,马车便辚辚地缓慢行驶起来。
坐在车中不辨方向,过了一会儿奔波儿灞从车窗缝里看到了老爷,车厢上随即被一个人轻轻拍了两下,数马一车便向着同一个方向行去。
当着属下们的面,元杰依然是那个威仪的安亲王爷。其实他不知道有多想和小四钻在同一辆车里,挤挤挨挨地在一处,闻她的发香,拉她的小手,肖想一下水红色裙子底下她洁白的全身。这是憋得太久了吗?元杰自嘲地摇摇头,侧头用余光看看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马车,想着一会儿要对她说的话,想着她张着嘴大吃一惊的表情,如果到时候她埋怨他的欺瞒,他就使劲儿地亲她,什么时候亲得她不埋怨了,什么时候再停。那些唇舌技巧拿在她身上施展……画面渐渐变得不合适,安亲王爷抿着嘴唇,脸上有些潮热,今天并不用施展在她身上,在她唇边即可,身上那是……往后的事,往后的机会多的是。
潘琳在马车里入定一般沉默的时候,并不知道方二哥此时脑海里有着怎样的画面。马车走的时候摇摇晃晃,继续摇摇晃晃,这条路不知走了多久,还要走多久。她没多余的心思理会这些,距离和方向此时此地毫无意义,再怎么走,仿佛都在她的噩梦里兜圈子。奔波儿灞聊着聊着发现小姐对她没有一丁点儿回应,便闭起嘴,不打扰小姐的假寐。潘琳虽坐着,但觉得自己在向下沉,她喘不上气,车厢门窗紧闭,太憋闷了。奔波儿灞安抚地拍拍潘琳的手:“小姐坐得不舒服了吧,别着急,就快到地方了,马上就到,下车就能舒散开了。”
安亲王府到皇宫直线距离不长,按道路走起来却又不短,加上今天冬至节,路上人多车多,速度就稍微慢了一些。到了地方,元杰先跳下马来,到车边接小四,已经有一乘小轿候在这里。无品无级的民女在皇宫里从没有坐轿的规矩,元杰可不管这些,他可以步行不骑马,小四不能走这么远的道儿吹冷风,再吹病了他心疼。
在车门上轻轻拍两下,里头没动静,元杰便又轻拍两下,伸手去拉车门:“小四,睡着了吗?到地方了,快出来。”车门里头没有锁,一拉便开。但是车里头空空荡荡,潘琳和奔波儿灞都不在。两个大活人,凭空消失。
潘琳都察觉出来不对劲的时候,马车才终于停住。奔波儿灞长出一口气,拉开车门朝外头探探脑袋,回首意味深长地看了潘琳一眼,再拍了拍她的手,一语不发地跳下车走了。潘琳今天对什么事的反应都变得迟钝,她只是缩坐在光线昏暗的车里,看着大开的车门外刺目的阳光。过了片刻,阳光中多出个身影,一个男人一步跨上车来,反手合上车门,马车继续走起来,很快提升到速度的极致。
跑得这么快,车身又晃又颠,就跟和赵铁锤逃命的那天晚上一样,颠得潘琳回过神来,睁大眼睛看见了向远的脸。
向远瘦了,也黑了,两腮上胡茬没有剃净,与潘琳双颊相贴时,刺括得她有些疼。潘琳愣了很久,才哑着嗓子轻轻唤他:“小向……”
“王爷……”
“是,小向?”
向远心中揉痛,搂紧潘琳,用力点头:“是我,是我,我来带你走。”
潘琳啊了一声,面露欣喜,眼泪却也同时滑落:“小向……”
向远若不闭起眼睛,眼泪也将滑落,他在潘琳耳边边吻边说:“以后再不分开了,再也不。”
潘琳说不出话来,只能使出全身力气抱紧小向,不让他稍离开一点。力气用得太大,瘦削的身体都在微颤,紧握成拳的手心里也硌得生疼,她情不自禁松开五指,手里握着一张折成小块的笺纸,纸角已经深深刺进皮肤,再用一点力气就要刺出血来。
这张纸上,有潘琳熟悉的笔迹。父皇说:尔不是居,帷帐何施。母后的字在第二行:尔不是照,华烛何为。父皇续写:斜影朱帘立,情事共谁亲?母后回道:皇上还是忙些正经事吧。父皇最后回道:思卿便是正经事。
方二哥书房里一本佛经中夹着这张笺纸。他的书房里怎么会有隐龙山离宫里的东西?潘琳想不通,但是小向应该能想通,他一直这么聪明,比她要聪明很多。松开手臂,在向远面前张开手指露出手心里的笺纸,潘琳颤声问道:“方二哥,他……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