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邂逅》王尔福

2、周钦

　　周钦刚眯着了十分钟，搭在床边的大长腿突然被人踢了一脚，他神经绷得紧，一个激灵从床上翘了起来，眼睛还没睁开就急声问道：“老师怎么了？”
　　他一直越了辈分喊方知远老师。
　　隔壁病床，方知远已经醒过来了，方夫人在给他准备口服的药，两人见李景进来查房，什么都还没干，就无缘无故地踢了周钦一脚。方夫人和方老面面相觑，方夫人见周钦被吓醒了，连忙说道：“没事，你老师没事。”
　　周钦一看，方知远果然好好地坐在那儿喝粥，而李景和两个护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面前，他明明一脸困顿，还是乐呵呵地跟李景打招呼：“李医生，早啊。”
　　理所当然的，周钦热脸贴冷屁股。
　　李景指桑骂槐地对身旁的护士说道：“小白，病床是病人睡的，什么莫名其妙的人都往上一躺，当心护士长又要说你病房管理不到位。”
　　行，周钦昨天是无关人士，今天又成了莫名其妙的人，他没跟李景计较，一咕噜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将起皱的床单重新理平，末了对小白说：“小白护士，要是你们护士长说你，你就说你提醒过我了，是我硬要睡的。”
　　啧，瞧这情商。
　　大帅哥和颜悦色地替人解围，小白自然心情好：“没关系……”
　　可话还没说完，小白就被李景瞪了一眼，她赶紧闭上了嘴，装着翻看手里的病情记录本。
　　周钦这会儿明白过来了，踢他的就是李景，他刚才困得不行，就在空着的病床上靠了一会儿，她也拿来借题发挥。
　　这女人，心眼小，脾气大。
　　周钦又想起昨天方知远手术时，他暗自许的那个愿，觉得给李景做牛做马这事要不就算了？反正也没人知道。
　　李景不待见周钦，但对方知远和方夫人还算客气的，她拿听诊器在方知远的心口听了一会儿，问道：“方老，心脏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昨天夜里老师麻醉过了之后，没有再出现心绞痛。”周钦抢在方知远开口之前答道。
　　李景白了他一眼，话真多。
　　“其他地方呢？”
　　“别的地方都挺好，但老师说插管的地方有点儿痛。”
　　周钦又抢答。
　　李景白眼快翻上天了，但还是依言掀开方知远的衣服查看了一下插管伤口，的确有瘀伤，她判断了一下，是术后正常现象：“我先您开些止痛药，要是伤口出现红肿的情况，要及时告诉我。”
　　“明白。”
　　又双叒是周钦！
　　李景终于爆发了：“就你有嘴会说话是吧？我跟病人说话，你瞎搭什么茬？你是病人吗？误导了医生，你负责？”
　　……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住了。
　　周钦被李景唬得一怔，动了动嘴巴，愣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方夫人性格温柔如水，此刻脸上出现了少有的不满，不明白李景这姑娘怎么会这么易燃易爆炸？
　　两个小护士也懵圈了，李医生脾气不好是真的，可是今天有点儿过分了，毕竟大帅哥也没做错什么。
　　方知远一生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将周钦李景这样年纪的年轻人都当小孩儿，宽厚地笑道：“李医生，你莫与他计较，他就是太关心我了。”
　　老先生是西南某省人，说话还带着浓浓的乡音。
　　方老先生都发话了，李景当即偃旗息鼓，交代了术后要注意的问题便离开了。
　　方夫人看李景走远了，这才小声说嘴：“这个李医生脾气不大好噢。”
　　周钦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附和道：“是太不好。”
　　方知远喝了一口粥，想起什么，问他：“周钦，你是不是做了啥子把人家李医生给得罪了？”
　　周钦又点了点头：“嗯。”
　　在方知远不出所料的一声“怪不得”中，周钦因为熬夜而发胀的脑袋终于反映了过来，拔腿就往外跑去。
　　方夫人连忙叫住他：“周钦，你去哪儿？”
　　周钦头也不回地答道：“我给人道歉去。”
　　周钦一路狂奔至李景的办公室，却在门口来了一个急刹——一个二十平米不到的办公室，挤满了人，李景刚坐下，就被病人和家属围得水泄不通。
　　“李医生，我老婆下周一做手术，最快什么时候能住进来？”
　　“李医生，这是昨天拍的片子，你说今天要拿过来给你看的。”
　　“李医生，林主任让我来找你……”
　　“李医生……”
　　李景好像对这种场景已经习以为常，她提高了音量，语气平淡地发号施令：“一个个来，排队，否则出去。”
　　周钦愣住了，这又不是门诊，怎么会这么多人？跟超市大抢购似的。
　　李景一会儿在电脑上的医院系统里输入病人信息，一会儿给病人看片子分析病情，一会儿指导病人下一步要做什么检查……病人一个接着一个往前挤，连喝口水的时间都不给李景留。
　　这就是她工作时的常态？
　　周钦站在办公室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有个医生走过来，见他站在那儿愣神，问道：“你找李医生？”
　　周钦摇了摇头：“不找。”
　　还是等她闲下来再说吧。
　　这天下午结束工作后，李景照常去病房转一圈才下班，果然，一走进方知远所在的病房就看到了周钦。
　　周钦将外卖的一次性餐盒在窗台上摆了一溜儿，浓郁的菜香味儿蹿得满病房都是，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在一块儿，别提多古怪了。他用牙咬开了一次性筷子，随意夹了一筷子菜就开始扒饭，一边吃一边和方知远说话。
　　“主要是能耗问题，现在目标是人均百里能耗降到3.5……”
　　方知远靠在病床上，将老花镜架在鼻梁上，手里拿着周钦带来一沓设计图，他一张张翻开，是造型各异的高速列车三维数模，此外还有好多让人头晕眼花的数据。
　　方知远看得仔细，问道：“缩比模型做了吗？”
　　周钦边吃边答道：“做好了，这几天在做抗侧风干扰能力的实验。”
　　方知远点了点头，周钦做事他是放心的。
　　周钦无意间往门口一瞥，便瞧见了李景，李景还是那副周钦欠了她八百万的臭脸，周钦和她打招呼，她依旧没理，只是公事公办地询问了方知远一些基本问题，这次周钦很乖，完全没有插嘴，只是在一旁看着听着。
　　李景问完了，看着方知远手里的图纸，鲜少关心起病人病情以外的事来：“方老先生，这是您设计的高铁？”
　　方知远摇了摇头，用手里的笔指着周钦笑道：“这组新型列车的总设计师是他，了不起吧。”
　　方知远对年轻一代的教导很严厉，但也从不吝啬对他们的欣赏。
　　李景看了周钦一眼，周钦仿佛从这个眼神中解读出了“刮目相看”四个字来，又莫名想起了昨天晚上冯奕评价李景的那句：在她这个年纪能主刀心内科最复杂手术的，全国没有第二个人。不知出于怎么样一种心理，周钦突然不再狼吞虎咽地扒饭，他挺直了腰背，硬凹出一股精气神来，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总设计师——毕竟，这个年纪能成为高速列车总设计师，除了他，全国也没有第二人。
　　周总设计师孔雀开屏似的秀了起来：“李医生，你坐过XXX型号的列车吗？那是我设计的第一组列车。”
　　李景满头的问号——一般人坐车谁关心型号？你设计的又怎么样？
　　周钦继续秀：“你要喜欢的话，我明天送你一个列车模型？”
　　李景脑袋上的问号又多了一圈，谁要你的模型了？
　　跟你很熟吗？
　　李景没搭理无事献殷勤的周钦，跟方知远方夫人打了招呼便走出了病房。
　　周钦赶紧放下饭盒和筷子追了出去。
　　“李医生！”
　　李景听见周钦的声音都嫌烦。
　　“李医生，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电梯没来，李景只好“等”他。不过在周钦再次开口之前，她抬起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我也有话跟你说。”
　　周钦眉开眼笑：“那你先说。”
　　李景不苟言笑：“方老先生昨天刚做好手术，精神还没恢复，再说他年纪大了，你也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导致的休克，所以我必须再提醒你一句，他需要休息。”
　　李景嘱咐过方知远术后一定要避免过度劳累，她刚才在病房里问起图纸就是想给他提个醒，谁知被周钦岔了过去。
　　那些图纸是周钦带来的，他想着今天晚上陪夜顺便加个班，并不是有意给老师增加负担，只是师徒俩一说到工作就忘记了时间，的确是他疏忽了。
　　“知道了，我以后绝不再把工作带到医院来。”
　　周钦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认错快。
　　李景虽然讨厌他，但看着他信誓旦旦地做保证，却天然觉得可信。
　　电梯门“叮”的一声缓缓打开，李景走进了电梯，周钦也要跟进来，可是李景一瞪眼，他便像训练有素的宠物，条件反射地自动退出……
　　？？？
　　周钦觉得自己的程序设置出了问题。
　　当电梯门关上，李景走了，他才想起他又没跟她道歉……
　　算了，下回吧。
　　然而，之后的两天周钦没能和李景碰上面，他白天要回公司上班，晚上来医院陪方老，李景又没排夜班，所以两人就这么错过了。
　　方知远出院那天，周钦办理出院手续时在李景办公室门口绕了两趟，都没见着人，后来，车子已经开出医院一小截路了，他突然靠边停了下来，让小邱先开车送方知远夫妇回去。
　　小邱莫名其妙：“大周哥，你干嘛去？”
　　周钦：“有件事忘了。”
　　小邱：“什么事？”
　　没能跟李景“道歉”，他就这么走了总觉得心里不得劲。
　　周钦没跟小邱解释，转身往回跑。
　　李景今天有个会诊，会诊结束后，同事们抱怨吃腻了工作餐，都要点外卖，她突然想起之前周钦那份香气四溢的炒牛河，她当时也想买来着，结果店家卖完了，她只好打包了一份炒面回家。这时候再想起来，便觉得更馋，今天非吃到炒牛河不可，于是让同事帮忙点了份外卖。
　　李景在休息室一边打游戏，一边等她的炒牛河。听见有脚步声，她以为是外卖小哥，此时正战况激烈，她盯着手机屏幕，连头都没抬一下，便说：“外卖放桌上吧。”
　　周钦心想，他什么时候成送外卖的了？
　　“我没外卖，但可以请你吃饭。”
　　李景手下一顿，被山上的敌人用98K一枪崩了。
　　……
　　李景想打人。
　　周钦不知道自己又惹到李景了，缺心眼儿地发出邀请：“李医生，正好是饭点，一起去吃个饭吧。”
　　李景无语：“你谁啊？我跟你很熟吗？为什么要跟你吃饭？”
　　周钦语气诚恳：“我之前说错了话得罪了你，你就当给我个道歉的机会。”
　　哦，原来他知道得罪她了。
　　周钦正式道歉：“对不起，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竟然在心内科最优秀的李医生面前胡说八道。”
　　既然他道歉了，那她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李景最大的优点就是“大气”（手动滑稽）。
　　李景此时看周钦就舒坦多了：“下回不了解情况别乱评价别人。”
　　李景在医院工作，什么人没见过，不讲理的家属和病人对她人身攻击也是有的，但是质疑她专业水平，一万个不行，所以周钦那天晚上是踩到她雷区了。
　　真正的外卖小哥来了，李景拿到那份炒牛河的时候眼睛里简直在放光，丢掉手机，迫不及待打开餐盒，准备大快朵颐前她想把周钦打发走：“行了，我接受你的道歉，你走吧。”
　　大概愣了十秒钟，周钦“哦”了一声。
　　就这样了？
　　好像也没错，他道歉了，她接受了道歉，完事。
　　可是，周钦离开的时候心里还是不得劲。于是，他再次折返回休息室，对李景说：“那个很难吃，我还是请你出去吃吧。”
　　很难吃？
　　骗人！
　　明明闻着很香的。
　　李景恨不得周钦立即消失：“哎哟喂，大兄弟，请你立刻离开好吧。”
　　说着，李景夹起一大口牛河往嘴里塞。
　　咀嚼了两下，味蕾慢慢地感到不太对，呃……
　　卧槽！怎么会有这么难吃的炒河粉！
　　李景嘴里含着一大口牛河粉，吞下去不是，吐出来也不是，而周钦又是一脸要笑不笑的表情，李景一时郁闷的胃疼。
　　“呸！”
　　李景不顾形象地把嘴里的河粉吐了出来，愤怒地将整个包装盒丢进垃圾桶，然后冲无辜的周钦撒气：“你笑屁啊笑。”
　　周钦发现她真的是好粗鲁好暴躁一女的，可他还要火上浇油：“跟你说了，很难吃，我之前吃过。”
　　还不就是因为他之前吃过她才点的！
　　李景一脸不爽地拿起笔记本往外走。
　　周钦紧跟在后头：“你去哪儿？”
　　“关你什么事？”
　　“我请你吃饭。”
　　“不必。”
　　“特别好吃的炒牛河也不行吗？我知道宁城哪家的牛河最好吃。”
　　“你当我三岁小孩？”
　　……
　　一人盛情约饭，一人冷漠拒绝，你一句我一句的走到了住院部楼下。
　　不远处，一个烫着大波浪、化着大浓妆、戴着大墨镜的女人朝李景招手。
　　是张如一，诨号二三，李景的好友。
　　李景看见了二三，便转过身去，板着脸对周钦说：“别再跟着我了，我是绝对不会跟你吃饭的，也不想再见到你……”
　　周钦一脸无奈地听着李景的拒绝，突然，他面色一变，一步蹿到李景面前，将她整个人拉进自己怀里：“当心！”
　　不远处的二三也是一惊。
　　同时，李景听到有人高声喊道：“让让啊，让个路。”
　　只见一位工作人员推着医疗用品从李景身后走过，推车上的东西堆得太高，遮住了他的视线，刚才要不是周钦拉开了李景，那一车东西就会撞上她。
　　李景的侧脸贴在周钦的心口，他的心跳声被放大，“砰砰砰”地打在她的耳膜上，跟她平时给病人检查时听到的心跳声不大一样，她愣了一会儿，略带惊慌地推开了周钦。
　　二三摘掉墨镜，嘴角抽搐了一下——李景是不是对男人没兴趣？
　　周钦对这个小插曲毫不在意，神色如常，接着李景刚才的话说道：“行吧，这次不勉强你一起吃饭了，但是……”
　　但是什么？
　　周钦露出那种老农民般质朴的笑容，用不知道谁给的自信笃定地说道：“我们会再见面，也肯定能一起吃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