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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藕断丝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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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阴沉得厉害,秋山墓园在层层叠叠的黑云围聚下更显得灰暗,空气滞重,仿佛有实质般泛着灰色的暗调。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来。
  头顶的云层越坠越低,眼看着一场大雨正压境而来,但他并没有加快脚步。
  这种天气少有人来祭拜,他忽然听到一阵抽泣,断断续续,极力克制。不远处的墓碑旁蹲着个人,穿着市重点高中的校服,瞧着像个学生。墓地里有人哭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没有为此停下脚步,而这时却忽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砸下来。
  贺骁撑开手里的长柄黑伞,望着那个依旧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孩感到一阵不知所措。
  不知道是因为下雨让人觉得委屈还是怎么样,原本压抑着克制着的啜泣一下子放开了,哀痛的嘶哑的哭声从嗓子眼里猛地扑出来,撞得贺骁心脏跟着一紧。
  也许是良心驱使他这么做的,等他开始思考的时候,他已经站到了这学生面前。所幸这把伞足够大,容得下两个人。
  贺骁站在这为他撑伞,看着这人蹲在他面前一直一直哭,整张脸都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
  贺骁望着他黑色的短发出了神,不知道这墓碑下面长眠的是他的谁。
  哭声汹涌地往贺骁心里倾倒,雨下得很大,响在耳边像是瀑布的轰鸣,两个人不知道在这雨里待了有多久,失去时间的意识,贺骁甚至有种天荒地老的错觉。
  直到那男生站起来。少年人的身体虽尚未发育完全,但已初见了身骨的轮廓,蹲成一团的时候不觉得,站起身子舒展开长腿和肩背后之后这宽裕的伞下空间忽然就逼仄了起来,这少年也就比他矮了半个头。但到底是个未成年的高中生,匆匆擦干的眼泪的脸上还有些狼狈和委屈,显出些不成熟的稚气。
  大雨从四面八方向他们身上扑,贺骁默不作声色地把伞朝对方斜了斜。
  少年开口的声音喑哑,“谢谢。”
  贺骁看着他哭红的眼睛,听到大雨里自己模糊的声音,“你走吗,我只有一把伞。”
  同行时贺骁保持着两个陌生人并肩时该有的礼貌距离,雨水打湿了他半边肩膀,他们就这样沉默着走到门口。好在正巧有出租车停留,贺骁抬手指了指,“那有车。”
  “你……”
  贺骁指了指停靠在一旁的黑色suv,“我开车来的。”
  他把他送上车,最后一句话是“谢谢。”
  司机师傅没对上来的人说一句话默默踩了油门,车子启动的瞬间唤回樊澈的神智,哭哑的嗓子说话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说,“博汇小区。”
  大雨在车窗留下密密麻麻的蜿蜒痕迹,樊澈朝外望去看着那个人离开的背影,大雨里依旧从容,撑着那把长柄黑伞走的很稳很慢。
  最后留在樊澈记忆中的是那个人为他撑伞时被淋湿的后颈领口与肩膀,与那大雨中挺直的脊背。
  他以为这只是一个偶然,是人一生中总会遇到的几个充满善意的陌生好人,最后还是会消散在厚重繁乱的记忆中。
  而当他考入戏剧学院表演系之后,他忽然发觉自己的人生也开始有些戏剧。
  大一那年他在游四方的怂恿下去面试了同校导演系学长本科毕业作品的角色,游四方是想追那个编剧学姐,奈何拉不近距离,他也就是个工具人。
  作为一个工具人,樊澈对这次面试并没有多么在意。可当他走进选拔的排练室,只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一个人。
  樊澈甚至自己都无法理解,明明那次在墓园的他并没有心力过多注意这个陌生人的长相,甚至在后来的日子也没能回忆的起来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但在这一刻他却如此笃定——
  就是这个人。
  这天的天气很好,窗外树影摇晃,阳光透过叶子的间隙挤进来,贺骁靠在排练室的窗台上低头看资料,见他走近才望过来,抬眼间眼尾那微小弧度的上扬莫名就把樊澈的目光牢牢拽住,不自觉地滑过眼睛,鼻梁,嘴唇,看起来本是锋利冷硬些的长相,偏一双眼睛像是跟错了主人,生了个标致的瑞凤眼,薄薄的双眼皮线条干净又流畅,稍稍延出的眼尾恰到好处的勾翘,又收得利落,整个眼型偏狭长,上挑下勾的,比起含笑的桃花眼平添了些风情。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着一个男人的脸想到风情这两个字,可他觉得再贴切不过。
  又锋利,又温柔,像把贴在腰侧入鞘的弯刀。
  那一瞬间竟忘记了这是不礼貌的注视,片刻失神后才匆忙垂下眼。原来他就这样好看么。
  “学弟你好,请先自我介绍一下吧。”贺骁看着他的眼神陌生,樊澈试图往里探了探,确认这人没有认出自己。
  在这之前他只当这一次试镜是随缘,然而却在贺骁与他开口说话的瞬间平白无故地生出了些认真。
  后来他曾想过,人的命运就是在某些闪念之中被悄然改变的。
  最终他成为了贺骁的男主角。
  那段每天混迹在一起拍片的日子是快乐的,团队里的所有人都很喜欢这个樊澈这个小新生,给他们这个苦逼的毕业组也带来了很多快乐,格外的讨人喜欢。尤其是某些个学姐们,对他像对自家的亲弟弟。贺骁当然也蛮喜欢这个学弟的,只是一开始很奇怪樊澈对他比对其他人表现地更加熟稔亲切,以至于到了贺骁怀疑自己是否有个异父异母的弟弟的程度。
  起先他还分辨着这种亲昵是否有些意图,可在他日复一日的观察里什么异常都没有,倒是发现了樊澈的许多优点,热烈真诚又有趣,他让他身边每一个人都觉得愉快而轻松,只要他在的场合,总是热热闹闹的。
  贺骁觉得这张脸似曾相似,好像在哪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直到他们这部短片的最后一场重头戏,他才在导演的监视器里后知后觉地被那张脸上相似的悲伤表情击中。竟然是墓园里见过的那个比他矮了小半个头的高中生。
  当晚收工后樊澈在片场和团队里另外几个人吵嚷着让导演请个什么隆重的晚饭,从重庆老火锅争论到海鲜大搭档,谁也不服谁,各个代表队脸红脖子粗地报着令人垂涎的菜名,简直像一段乱七八糟的贯口。这么幼稚的事,偏他们也能干得出来。
  刚交代完工作的贺骁远远看着,盯着人群中樊澈那张格外快乐的脸反复琢磨,目光顺着脖颈、肩膀往腰腿上扫,这人现在和他一般高了,模样也长开了,尤其是那张稚气的脸变化很大,属于少年人平滑圆润的线条已然变得深刻而坚毅。
  长大了,难怪他没认出来。
  看样子他也并没有认出自己。
  本科毕业后贺骁继续在本校读研,樊澈和游四方自然而然混入了他们的圈子,顺理成章成为了贺骁那一整个团伙的“自己人”,过上了没羞没臊的愉快的大学生活。贺骁的朋友曾经开玩笑地说贺骁白捡这么大一弟弟,一天到晚黏在身边喊哥哥,每当这种时候樊澈也会反驳,说明明不是叠词这么恶心。
  樊澈只会喊贺骁“哥”,其他人一律只是“师兄”。他解释说,贺骁是他的灵魂导师。
  时间久了,贺骁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也许是因为从小一个人太寂寞,又也许是那年墓园大雨里的樊澈哭得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人心软,后来好像真的觉得自己有了个亲弟弟,会护着他,照顾他,甚至操心他生活费够不够花。
  没有人觉得有任何不对。
  一开始樊澈只是对贺骁有些好奇,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而当他终于回过味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些感情的面目早已模糊不清。他记不得自己的目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离不开贺骁的,也记不得那些欲望是什么时候长在贺骁身上的。
  他只记得那年去郊区采风遇上下大雨,贺骁撑着那把黑伞站在他身旁时心脏跳动的频率。
  往后的日子樊澈总是在想,如果20岁的这一天没有察觉到这就是该死的心动,他也就不会把整个身心都黏在一个人身上那么那么多年。
  贺骁察觉到盯住自己侧脸的目光,狐疑地转头,“怎么了?”
  樊澈避开他单纯询问的眼神,转而盯着伞外的雨幕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你的伞是在哪买的,看着挺好用的。” 雨珠拍在树叶上,伞上,地上,和着他的心跳奏着杂乱的乐章。
  贺骁有些不解,但还是回答道,“伞不是都一样?不记得了,好多年了。”
  “你总给别人撑伞么?”
  “嗯?”
  “没什么。”
  这是一场暗恋最开始的模样。将心事往回吞,藏向深处,就像雨水渗入土地,而后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早上,悄悄冒出绿色的芽。
  那时候太年轻,樊澈没想过什么结果,只是每天快乐地跟在贺骁身边,没有想过以后,更没有想过他们如今的陌生。
  如果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没有醉酒,没有冲动,没有期待,没有自作多情,那么他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般山穷水尽形同陌路的地步,让谁都回不了头。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对会藏好自己,绝对不会让贺骁知道,他有多么多么多么的,喜欢他。
  这样的话,贺骁是不是就不会出国,不会躲他,他也不会说出那些气话。
  樊澈想不到另一种可能性,就像是他也想不到在贺骁不辞而别之后他们竟然还会有重逢的一天。后来樊澈总是忍不住自嘲,这是他人生中接过最藕断丝连的烂剧本。
  《灰烬》电影拍摄现场。
  山区的傍晚沉寂,天色昏暗阴沉,整个村庄都在雾一般的蓝色里静默着,只有他们所在的片场一片嘈杂。
  贺骁坐在导演棚盯着监视器里的樊澈,这张脸他本应再熟悉不过,但此刻却看起来有些陌生,正式开拍前要求他减掉了二十斤的体重,力求更加贴合角色单薄而倔强的形象,瘦下来的樊澈更显骨相,特写镜头中下颌线及肩背的轮廓都清晰地几近于精致,眉眼也愈加深刻。
  陌生感猝不及防地渗进心里,他再次提醒自己不要再试图寻找过去,是他先转身,不辞而别整整两年。
  那时的贺骁还不能明白,人就是会犯一些愚蠢的错误,他也还想不到,这样愚蠢的错误他竟然还有资格去修正。
  拍摄中——
  天光刚刚暗下,世界陷进一片深蓝,忽而起了一阵风,麦子随之无声地轻轻摇晃。两片麦子地间夹着的小土道上,少年林樊(樊澈饰)护在女孩苏程(程钰饰)身前,与面前的醉酒男人对峙。少年和女孩在村庄里一块长大,男人是女孩的继父,叫郝民。
  镜头下的樊澈身上穿着洗的已经失去纤维弹性的松垮短袖,灰色短裤,脚上一双帆布鞋因为已经小了一号只能勉强踩着穿,这一身的衣服窘迫寒酸,没有一件合身,而少年人姿态舒展,坦然地浑不在意,不过就是一身衣服。
  被护着的女孩头发被扯乱,马尾歪在一侧,左边脸颊红肿有伤,中年男人胡子拉碴,皮肤粗糙泛着常年酗酒的红,个子不算太高身材却格外魁梧结实,一看就是常年做体力活,对比之下少年更显单薄。
  “老子管教自家女娃,跟你有几巴蛋的关系?从今天开始她不上学了,听没听懂?”说完男人把刚抢过来的练习册往天上狠狠抛去,里面夹着的卷纸纷纷扬扬从半空飘落。
  “再他妈让我看见你,杀了你全家!”男人扬着酒瓶子恐吓道,说完又不够似的补上一句,“学校教的都是个屁!不如老子教育!”
  “你也配。”
  贺骁盯着监视器,少年望着那男人的眼神恐惧又决绝,像一只死死盯住猎人枪口的倔强的羊。
  他总觉得,如果把现实中的这个樊澈拎到这个情景中,大抵就是这个模样。
  男人被这一句话激怒,脸上的横肉都跟着抖了抖,突然抡着手里的酒瓶子直冲过来,“兔崽子欠抽!”
  男人扑过去,但因为喝多了酒脚步踉跄,少年将女孩往后一推,“你快跑!”话音落下拳风迎面而来,他弯腰闪躲同时一脚揣上男人的膝盖。两个人在地上扭打到一起。
  ——“好,过!”
  樊澈此时正骑在他身上薅住这人的领子准备挥拳,闻言马上收了动作扶起被他“踹倒”在地的演员老郑,关切道,“没事吧郑老师?”
  老郑拍拍身上的土,“没事没事,”而后站起来笑呵呵地朝贺骁喊,“怎么样导演,能开饭了不?”
  这一条拍完贺骁终于松了口,此时才真正的露出笑容,“大家辛苦了!打板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