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相》千沐风

3、第三章 圉安

　　试问宫离口中的这位陛下是谁？
　　自然是昱端帝在世时所立的太子，亦是当朝国君，玉峥。
　　顾牵尘曾是太子伴读，后成为太子少师，离开京城逃亡前的十三年里，他有近十年时间都时与这位皇子一同度过的。玉峥是东宫皇后所出，能拿峥嵘的峥给他做名字，足可以看出昱端帝对他的喜爱。更何况他名副其实，这位皇子不但长得十分俊朗不凡，且才华横溢，年纪轻轻就已美名远播。
　　顾牵尘可以摸着心口说，玉峥对他非常好，就连他那一对亲弟弟都没自己这待遇。纵使六年没见过，顾牵尘也能清楚记得他的样貌，尤其是那一双褐色的眼瞳，似乎山海百川都纳于其中，芥子纳须弥，不过如是。
　　玉峥说，待我登基为皇，叔玉你便是右宰相，你我二人合力治下一个盛世江山。
　　玉峥说，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你便是我的郑公，我的明镜。
　　玉峥说，守位谨常，非忠之道。任何我的所作所为，你都可以评断。
　　最是无情帝王家，但玉峥对他无疑是有情的。试问古往今来有几位明君能真正让臣子言事无惮？可能玉峥是独一份了。
　　玉峥很开明，也确实聪慧。若是没有六年前那场变故，玉峥可能会在许多年以后登基，与他顾牵尘一同开创盛世，青史留名。
　　可惜啊，再多的鸿鹄之志也奈不得没有翱翔的天空。先帝突然驾崩，顾右相被处死，似乎一夕之间，原本看似稳固的朝廷就在风雨之中摇摇欲坠。
　　原本一直扮着忠厚形象的左相王俞霎然换了张丑恶面孔，将玉峥推上皇位，面对的却是他掌控的朝廷。
　　原先与顾家交好的，保皇党，甚至是清流派系几乎都被寻了借口屠戮至尽，而玉峥作为堂堂皇帝被直接架空。就连年号都是那王俞定的，圉安。
　　好一个圉安！
　　圉字虽有威德刚武之意，却是作为谥号时才如此解释，字面意思却是马圈。这是把玉峥当畜生来羞辱。
　　思及此，顾牵尘不由咬紧了牙根，陛下是他心中的明君，又怎能给这群乱党这般折辱！
　　深深呼吸，只盼着院试结果早日出来，届时，他就能名正言顺地上京，进入国子监，与陛下会合。但在此之前，还需再卧薪尝胆一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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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那帝王寝宫里的人却并没有顾牵尘以为的那般小可怜，相反，玉峥过的还挺滋润。
　　想来也是，若他真的是毫无办法任由王俞乱党拿捏，那这昱朝皇族早就换了名姓。玉峥不是没有手段的人，六年时间足够他培养出自己的一批亲信来与王党分庭抗礼。王俞现在虽然还是挟天子令诸侯，但也只能令一半罢了。
　　玉峥坐在榻上，翻着各地贡院主考人报上来的折子，褐色的眸子从一个个名字上划过，思索着怎么趁此机会再弄死一批王党。
　　本来这会试应当在京城举行，结果王俞却下令改由各地贡院开考。根本就是想着避开他的耳目，好好捞上一笔。只是这么着实在是过于明目张胆，俨然是无法无天当他这个皇帝是死的。
　　玉峥冷笑一声，今年权且容你再得意一年，明年的会试势必得回到京城举办。至于你王俞届时在何处，想必天牢也是个好归宿。
　　这位年轻帝王的风仪与自己的小老师孑然不同。顾牵尘的儒雅半点没学到，若说顾三公子是温润美玉，那么玉峥就是铸成利剑的钢铁，纵然现在以锈迹遮掩，但冷冷剑光总有劈开这混沌的一天。
　　“陛下！陛下！”一个小太监大呼小叫地从殿外跑进来，快跑到玉峥面前时还左脚绊右脚地摔了一跤，径直把脑壳磕在了脚踏上。
　　“小泉子，你再这么犯蠢，还是别当朕的太监总管了。”玉峥的脸上是万分明显的嫌弃。
　　“不不不，陛下，奴才有大事禀报！”小太监赶忙爬起来端端正正地跪好，就是额头上的红印莫名抢眼。嗯，脚踏上的花纹都给完整印上去了呢。
　　玉峥花了很大力气才把眼神从那充满艺术喜剧效果的红印上收回来，又转回手里的奏折上，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说吧，什么事。”
　　“是跟在宫尚书身边的密探传来消息，”小泉子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他见到顾少师了。”
　　手中的奏折应声落地，玉峥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拔高：“你说什么？！”
　　“是，确认了，就是顾家三公子，顾牵尘大人。”
　　“叔玉……叔玉他还好吗？”平时一向果决的帝王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他轻轻地询问，似乎声音一大就会将这个喜讯碰碎。
　　“听说还好，就是，好像顾大人生活有点拮据。”
　　小泉子将所有信息事无巨细地禀报给陛下，看着陛下逐渐平静下来的神色和慢慢蹙起的眉头，觉得宫尚书可能要凉。
　　“宫子渊果然是个人精，就和他爹一个样子。欠个人情？人情债可比钱财难还多了。”玉峥冷笑一声：“就凭他，也配让叔玉欠个人情？”端的是天凉王破的气势。
　　于是宫尚书隔天就秘密收到了一份充满天凉王破气息的钱财，上面一张字条：“贿赂，顾谨拜上。”
　　宫离：……
　　你说这字条上的字体，怎么和此前拿到的奏折朱批一个样呢？都拽的二五八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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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牵尘自然是不知道玉峥已经用天凉王破的钱财抵掉了宫离的人情债，但今个儿是会试的日子，这他还是晓得的。于是一大早他便收拾了干粮往考场去，却不想这考试的开端却并不顺畅。这考场还没进去，顾牵尘就遇到来找茬的人了。
　　贡院门口，一身青衣的顾牵尘背着个小包裹，纵然衣着简朴，然因气质使然外加容颜清俊依旧是沾花惹草。
　　“哟？哪里来的落魄的小美人儿？看你穿着，想必是没法找侍郎大人疏通关系了。反正你会试也过不了，考不考虑回去给本公子做个外室？”那人摇着扇子，趾高气昂地拿鼻孔看人。
　　顾牵尘看了看那家伙的鼻孔，又看了看他身上披金带银的穿着，最后看了看他身旁狐假虎威的小厮，转身就打算走。
　　那小厮立马上前一步拦住他的脚步，很是不屑地喊：“喂！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家公子看上你那是你祖上修来的福气！你知道我家少爷是谁吗？！”
　　这小厮说话声音很大，一时间吸引了周边所有考生的目光。顾牵尘感受着周围人的注目礼，却是岿然不动，只是脸上温文尔雅的笑愈发如沐春风：“不知。”
　　这“不知”两字掷地有声，打的那公子哥的脸皮有些挂不住，就连扇子也忘了摇。小厮眼看自家少爷要生气，顿时越发恼怒，声音也大了几分：“我可告诉你，我家公子乃是这金陵城赫赫有名的王临公子！出身金陵王家！我家少爷谅你没见过世面，可能不知道金陵王氏是怎样显赫的存在。但是，王俞右相的名声你总该知晓！”
　　此言一出，周边一圈倒吸冷气的声音，顾牵尘在这或含着胆怯或带着艳羡的“嘶”声中，笑容是半分没变过：“多谢告知。王公子你好，王公子留步。”客套完又打算走。
　　那王临公子脸上的表情已然彻底沉留下来，周围的考生也在议论纷纷，一句一句的议论浑然成了刺，扎得他面皮生疼，当即将手中的扇子往地上狠狠一掷,看着面前的青衣背影道：“你既然如此不识趣，那也别怪本公子不留情面。本公子看上你也不过冲着你那一张脸，玩玩而已。真当本公子不能拿你怎样？”王临的嘴角挽起一个扭曲且险恶的弧度：“跪下，求求本公子，说不定你还能落个不那么凄惨的下场。毕竟我金陵王氏，可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金陵王氏？”顾牵尘闻言缓缓转过身，面容上的笑逐渐消失，温润的玉从来不只是暖的，寒冷起来便是冰一般的刺骨：“我大昱国人，上拜东皇之神，下跪君王父母。你算什么？更况且，我知这昱朝国政乃是三权分立，皇权相权神权。只可惜，单论相权而言，我不识金陵王氏，只晓京城顾家！”
　　这一番话语毕，顾牵尘一甩袖子转身离开，大步走向考场却无一人阻拦。在场的人无不为他所说的话惊惧，就连那王临也是一样，吓得面无血色。六年了，还有谁人敢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提一句顾家，更何况放言“不识金陵王氏，只晓京城顾家”？！
　　“哦，对了。”顾牵尘抬脚欲跨过门槛时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脸来，如玉的面容便是挂着讥讽的笑也自有一番风度：“《忠经》有云，‘在官惟明，莅事惟平，立身惟清。’若是连守宰之忠都无，那么金陵王氏，不过如此。”
　　众人看着那青衣背影逐渐运去，满场鸦雀无声，人人内心却都掀起惊涛骇浪。心中狂澜掀起的其实不只是这些考生，各方耳目消息传递，顾牵尘的这几句话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就传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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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师塔顶层。黑色绣金的垂幔从四周的墙上挂下，黑色石料的地面上用白色画着八卦阵法，一只黑猫从下一层窜上来，打了个哈欠，卧到一条垂幔下方。
　　端坐在阵法中央的中年男子身着玄衣，闭目打坐，看起来仿佛只是刚过不惑的年纪。八根白色的蜡烛按八卦的方位摆放，静静地燃烧。明明烛泪不断流淌，却似乎怎么也烧不短半分。
　　过了片刻，宫灵偃睁开眼睛，幽深的黑眸中星火闪动，逐渐汇成繁复的阵法纹样。
　　“有趣。”突然，他突兀地笑了。
　　黑猫被吵到，不悦地“喵”了一声，又归于平静。除了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再无其他声响。这是一方宁静之所，但宫灵偃看见的却是风起云涌。
　　圉安六年，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