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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林忍的记忆里,有很多个重要时刻。
      每一次站在人生的转折点上,他或是主动地,或是被动地,做出一些选择。在相隔很多年之后,他一个一个地回想,一遍一遍询问自己值得,或者不值得。
      整个过程是漫长的,有时候从潮湿的清晨,想到接近中午的阳光洒在脸上身上;有时候从云霞旖旎的黄昏,静静坐到只剩蝉鸣的深夜;有时候摊开画纸,画到一半便找不到线条的起点,画面的终点,但他的思绪的起点永远只有一个,反反复复,都是他十五岁那年。
      十五岁之前的林忍的生活,如果要用一幅画来形容,那一定是莫奈的《野罂粟》。
      沉静的底色,颜色的斑块组成灿烂的花田,流动的白云和清澈的蓝天,妇人和孩子悠闲地从画里走出。
      与此相符,他的生活平静,父母感情和谐,从林忍出生开始共同经营的小饭店,因为食材新鲜,便宜美味,已经从单独的一家变成了连锁的三家,生活富足。也正因如此,身为独子的小林忍对画画、唱歌的热情没有受到什么打击和限制,反而一直得到家里的支持,这也让他成长为一个明朗大方的少年。
      十五岁那年,林忍正处在青春期的迷惘和挣扎之中,与大多数同龄人一样,纠结于爱情和未来。他喜欢上班里一个女孩子,身材高挑,曲线动人,每天骑自行车绕一大段路送她回家。
      如果事情照这样发展下去,林忍应该会考一个靠谱的大学,在很早的年纪结婚,展开和父母一样的平淡却幸福的人生。
      但命运往往会把人逼向选择的漩涡,然后只留下单选项。林忍那天早上出门上课时,经过他家开的小店,看见父亲在认真地切菜,母亲则专心地搅拌着高桶的锅,白色的热雾上升,把他们包裹在里面。
      他心情极好,一边哼着歌,一边骑着自行车,觉得自己以后的人生图景里一定有跟爸妈相似的一幕。那天他上课没有打瞌睡,显得异常地精神饱满。
      到了午饭时间,一如往常,他在车棚取自己的车,那个他喜欢的女生背着阳光向他跑过来,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干嘛这么着急,我肯定会在这里等你一起的。”林忍压下唇边的笑意,女孩子把汗湿的刘海拨到一边,激动地说:“林忍,快跟我走!老师说你家里出事了,正到处在找你!”林忍还没等女孩子说完,把书包扔在自行车后座,一蹬车就窜了好几米远,女孩还在后面大声叫他什么,但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骑车到家门口,他掏出钥匙,发现门被反锁了,家里没人,于是丢下自行车往店里跑去。
      店里的锅子还在烧,饭菜的香味已经被浓重的糊味代替,他关了炉子,在店里大声呼唤爸妈,但仍然无人回应。这时候,旁边的店主大叔听到响动过来,有些心疼又有些责怪地叫住他:“小忍你还在这里干嘛!都没有人告诉你吗?你爸爸出车祸了在医院!快点跟我一起过去!”
      林忍被大叔拽走的时候,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越想走得更快点,脚步就越沉,他坐上大叔的电动车,风呼啸着从他耳边掠过,灌进他的眼睛里,脑袋里,他开始用手捂着眼睛,眼泪从指缝里不断往外渗。
      终于到了医院,他看到母亲瘫坐在手术室外边,还围着早上做饭时的围裙。林忍朝着他母亲走过去,每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蹲下来,和母亲的视线齐平。
      “你爸爸说隔两条街的菜市有新鲜的海味,要买来做午餐。这么近,干嘛要骑车过去,骑车就骑车,遇到载着很多东西的车子不知道离得远一点吗,真是该死!老天爷要他死!“他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把头埋到膝盖上,林忍怔怔地盯着母亲的蓬乱的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母子二人在手术室外沉默地待了很久,来等待的亲人朋友因为各自有事也四散离去,开始还有些小声说话的,互相安慰的声音,后面就只剩下一言不发的母子两个。寂静持续到那扇门打开。
      林忍的腿已经蹲得麻木,他扶着母亲站起来的时候反而自己跪了下去,两人踉踉跄跄的,既像要赶快朝着护士奔去,又像畏缩着不敢过去的样子。
      “家属,患者的情况实在不太好,他身体内出血很严重,头部也受创严重,请你们要做好心里准备,签署一下病危通知书。”林妈妈听完护士的话,泪如泉涌,她不断哀求护士救救她的丈夫,林忍紧紧搀着母亲,看着她在那张薄薄的纸上签上名字。
      门又合上,他们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束手无策地哭。
      生活无暇顾及他们的哀告,只让事件按照自己的轨迹去运转。第二次走出来的是一位男医生,他的神色疲惫,告诉他们,请节哀顺变。
      林忍突然就变成了没有爸爸的小孩。
      他永远记得,父亲的遗体被收拾干净放在床上的时候,他俯下身去,把头埋在父亲僵直冰冷的右手间,闻到的药水、血腥、和海鲜的味道,他突然想起昨天一起看电视的时候,他看着屏幕上鲜嫩的鱼虾,说希望明天可以吃一顿海鲜大餐。
      林爸爸就这样突然消失在林忍的生活中,与此同时,以前几乎从来没有生过病的林妈妈突然病倒,十五岁的林忍,开始接触到生活安宁和谐的表皮之下,血肉模糊的一面。
      自从林爸爸去世,林忍对医院就充满了抗拒,他不敢面对担架,面对白色的墙壁和床单,也不敢面对各种呼号着想要活下去的人。但是如今为了母亲,他必须穿梭在消毒水和药瓶中间,必须天天面对那些衰败的□□和生命。
      林妈妈的病是心脏上的问题,暂时不会影响到生命,但会让身体一直出各种各样的不舒服的症状,如果想要康复,就得动一个比较大的手术,花费实在不小。
      尤其对于现在的林家来说。
      林家的三个小店,因为没人经营,加上房租水电的硬性花销,只能抵押出去两个,只留下最初的那一个。林爸爸和林妈妈的兄弟姐妹们住在很远的地方,也没有办法过来帮忙,一切只能由剩下来的林忍一力承担。
      不只是照顾上的问题,家里本来就不太多的积蓄,也因为这两场人生痛事很快地见底。
      突如其来的灾难,比起细水长流的缓慢痛苦,到底哪个更残忍,林忍不知道。
      他也没有时间去思考,去想这样的一件事情。
      已经突然失去了父亲,他不能够再失去母亲。
      过往的幸福已然消失不见,但是还能够让亲人在身边,还有能做到的事情,他必须要去做到。不论他以前觉得这些事情有多么遥远。
      即使是遥远到天边的事情,突然降临到身边,也必须要着手去做,去完成。这是人生的无奈,也是激发人生力量的所在。
      谁不是在挣扎活着呢?
      那段时间里,林忍白天上学,中午去陪伴林妈妈,医院晚上有专门的护工,再加上林妈妈坚持不肯让林忍晚上来陪她,他找了个医院楼下24小时便利店的工作,上班到深夜才回家。
      因为这样,如果林妈妈有什么临时的状况,他能保证自己可以尽量快地赶到她身边去。
      林爸爸去世后的每一天,都是林忍的噩梦。
      他开始明白,原来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破碎,只需要上天轻轻动一动小指,他就会被压垮。
      他的青春和任性,到这里就已经走向了结束。
      他被夺去了谈论除了生活以外一切事物的资格。
      林忍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体会到了成长的滋味。不再有依靠的感觉原来那样无助,但又不得不去面对。如果能够让他选择,他情愿一辈子都不长大,就做一个孩子,无忧无虑,一切都有父亲母亲。
      这也是很多很多人心里的期望。童年,记忆最模糊,最朦胧的阶段,自己还不认识自己的阶段,所有精力放在探索外界的阶段。多么美好的阶段。可是所有人都回不去。
      成长真是美丽而残忍的词汇。
      这种安排非常累。他在深夜的便利店一个人坐着,盯着咕嘟咕嘟煮沸的关东煮,看着那团白色的雾气慢慢上升,然后消失掉。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像是这样的气体,全身的力量都正在慢慢地消失。
      和别人交了班往家里走的时候,往往会有很好的月光。林忍埋头走在月光里边,看着自己的浅灰色的影子,黏在脚后跟上,突然很羡慕它。
      不需要自己用力,就跟着活动的身体,就能躺着移动。
      而好像是它的主人的这具身躯,已经疲乏得每迈出一步,都好像是软绵绵地踩在满是棉花的地面上。
      但林忍一边因此痛苦着,一边又觉得侥幸。他累得每天回家冲澡之后倒头就睡,他累得来不及也没有空去想其他的事情。
      他想,就算是累死,也比刚开始那几天,他坐在房间里翻相册,相片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家里又大又空,那种空虚,痛苦,孤独,绝望一齐灌满他的整个心脏要好得多。那几天,他根本无法入睡,清醒是最锋利的刀刃,每一下都割得人痛彻心扉。
      而睡眠,就是让人能够休息的驿站。抛去一切,沉入一场朦胧的睡眠,因为里面发生的一切,都不用去面对和承担。
      虽然现在他也偶尔崩溃,但拿出颜料和纸笔,一切情绪宣泄过后,留下一些色调阴郁灰暗的、画面扭曲变形的作品,他知道这是他把压力丢出身体外的最好方式,这样第二天不管多难,他还是可以撑过。
      这段时间开始,他慢慢喜欢上了宁静无人的夜晚。
      寂静,温柔,沉默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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