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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捣练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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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如此,便依王老所言了。王老,您看之前跟您提过兰桂坊的房子……”打过三更鼓,正堂里的洽谈协商才散。王一亭兼具沪上巨贾与革命元老的双重面子,卢大帅还是颇为礼遇,相差无几的岁数,推门出来行的却是低一辈的礼,笑脸相送。岂料王菩萨讲要去看王沐生,径自走开了。卢大帅尴尬转身,喝来宏七,“你讲打人的是你什么人?”
“是我远房表妹。”宏七两腿直发抖,见卢大帅面色不佳,扑通跪下,连连磕头,“大帅饶命!我们好多年都没来往了,我真不知道她会得罪公子。”
“远房表妹?”卢大帅呵呵一笑,差宏七喊人来。
通间里,明月与罗大全开了头,武教们便与常春班的人一一叫阵,比试开来。台上是禄儿跟一个习双刀的小弟子在切磋,旗鼓相当,连过二十多招都不相上下,看得众弟子掌声雷动、欢呼鼓舞,就连赖皮宏七的手下跟保安队的众人也全跟着喊过瘾。
“我五文!赌常春班赢!跟不跟?”
“不是吧?你看他们小班主眉头皱到现在,我赌精武会赢!”
“对对对,那个小班主一皱眉头,常春班就没有。你们真是蠢笨如猪,输这么多次还不吃教训!”
“骂谁呢?!明显常春班功底更好!除非……”
……
“小班主,弟兄们就是赚点小酒钱图个开心。”两方人下注押赌,几轮一过,青皮们输得精光。赖皮宏七不在,小青皮们不敢惹事,虽知是明月在做手脚,但晓得宏七见这人怕,便围过来低头哈腰,“您这多没意思?”
“开心了吗?”明月冷笑,“还要继续开心吗?”
“小班主,要赌的是潘久丰,借钱的也是他,我们不留他,还非缠着,您跟我们置什么气?”青皮们无奈地叫苦,又问道,“潘久丰真是你亲哥?他说你是花船上捡来的,哪个哥哥对自己妹子说得出这么恶毒的话。”
宏七踏进通间,没等跑到明月跟前,便听咣当一声,就见手下人不知跟明月说了什么话,害得这位姑奶奶突然怒砸茶杯,拍了茶几站起来,脸色冷得眼冒杀气,惊得在场所有人都纷纷转头看她,禄儿也不比试了,扔下刀撒丫子跑下台来。
“大帅叫你……你干什么?”宏七才走近,蓦地被明月一掌打倒,摸走了随身手枪。见人拿枪就往外走,宏七跳起来,直冲出去骂道,“喂!潘明月!你抢我枪干嘛?!喂!”
“小班主!小班主!”廊下,王沐生正毕恭毕敬地与王老交谈,明月脚底生风地奔过,他勉强让过去,却没让开紧追而来的壮汉,被撞得扑倒一边。王沐生站稳,甚是不满地望向横冲直撞的两人,朝王老致歉道,“沐生轻狂,惹了祸事,当罚。”
“放手!放开!放开我!”两人你拉我扯闹得面红耳赤,王沐生远瞧那壮汉功夫甚好,好奇多望几眼,王老却认出了壮汉,急步去追。壮汉擒住明月缴下枪,连拖带抱地将人拉进一处院子,王沐生冲在王老前头,听两人在争吵,“不能去!不能去!”
“他就在里面!就在我眼前!放手!让我去杀了他!”明月力气不如人,被拦腰扣着挣不开,张口朝壮汉手臂咬去。壮汉吃痛松手,见拉人不牢,怒道,“里里外外全是兵!杀不了他的!就算杀了,要赔上多少人的性命?!你想过没有!”
王沐生恐戏班打闹再惹出祸事,顾不得伤,出手以一敌二,先撂明月在地,又与壮汉难分伯仲地打过十几招拳。王老气喘吁吁地与精武三会董一道追来,卢大帅听闻动静也带人赶来,叫喊着捉拿打架斗殴者,荷枪实弹的兵就将院子围了个结实。
“大帅过虑了,沐生侄儿切磋而已。”王老解围道。
“王老,潘明月敢跟保安队打架,大帅是担心您的安全。”卢大帅不接话,只在院中四下打量。陆生奎闪出兵列,幽幽笑着,“哪位是潘明月?大帅等你很久了。”
肋下挨王沐生偷袭的一拳,明月撑在地上许久喘不平气,忽听得陆生奎点她的名字,一下警醒了。打斗间,宏七的枪就掉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拼一把,或许确能杀死陆生奎甚至是卢大帅为父报仇,但最好也不过同归于尽。建叔是对的,死一个卢大帅和陆生奎,会有千千万万的军阀与幕僚师爷接班,他们随便一纸号令就足以令常春班遭受灭门之灾。而父亲临终前要她发誓不寻仇,为的也正是保常春班无虞。可难道就不报仇了?
陆生奎的月白长衫在夜色中轻摆,落到明月眼里格外刺目。父亲的死使常春班发生太多变故,潘久丰性情大变,潦倒成如今的鬼样,姆妈与她疏远也都与之有关,陆生奎将她平静的生活全毁了,叫她如何一笑泯恩仇?
“潘明月,大帅就是想见见你。你若不肯出来,那只有请整个常春班都到府上坐坐,好好切磋切磋了。”事情远比想象中的糟糕,宏七的面子在大人物跟前根本不值一提,而精武会似乎又不愿意为维护她再起风波。明月一瞬失望,却很快笑起自己来,一个乡下草台戏班,凭什么要求大名鼎鼎的精武会帮忙?上海是顶讲利益的地方,精武会也不例外。陆生奎催促着,已然做好扣押常春班的准备。
王沐生想替明月说话,身形一动便被三会董拉住了。再能打也是姑娘家,落到卢大帅手里可有苦头吃。王沐生想着,觉得甚是过意不去。
“我是。”明月爬起来,清清嗓子应道。
“是她?”卢大帅瞧眼前灰头土脸的人,一时不信,唤旁人来认,又质问宏七,“你表妹是个小子?”
“这……”卢大帅问得奇怪,宏七语塞,朝明月看过又看,道,“大帅,她、她娘说她是女的!”
“人是我打的,打群架也是我的意思,我跟你们走。”众人闻言哈哈大笑,尤其是罗大全,笑得直打跌。卢大帅笑过,差人来绑人,常春班众人摆开架势要硬拼,明月挣开前来绑她的两个兵,制止道,“大帅要追究,我但凭处置,都不必再闹了。”
“大帅……”王老与壮汉故友相逢,知晓事因,发话拦人。
“王老莫操心了,大帅拿人是给公子个交待,我们保证不伤她性命。公子自幼丧母,大帅格外爱宠,今日挨打,若不平平他的气,他要跟大帅闹不快活的。”卢大帅将才被撂面子,此刻转身便走,只留陆生奎来打断王老,替卢大帅大倒苦水,“王老也请体谅大帅,战火连天,大帅也艰难,家里再闹,岂非日子都不是人过的了?”
大帅府天花板的琉璃灯流光溢彩,明月百无聊赖地盯着看了许久,低头下来,眼睛甚是疼。镀了金子吧?只有金子才那么晃眼,她想着。卢大帅把她押来就不见踪影了,她被绑着个把时辰,小睡醒来只觉很是内急。
“他娘的三贞九烈给谁看!”明月正琢磨着自解绳索,门突然开了,卢大帅衣衫不整地扔了个同样衣衫不整的女人进来,边骂边操起皮带劈头盖脸地狠抽,女人尖叫着无处可躲。门外探头探脑闪过几个偷看的人,卢大帅发现响动,大骂着出去撵人。
“帮我松开!快帮我松开!”明月喊人帮忙,可那女人光哭不理她,急得她直跺脚,女人才转头过来。明月让她脸上的青紫吓了一跳,心道美人遭毒打,实在可怜。
女人虽看过来了,明月却发现她眼神涣散,像受了极大的惊吓。门外传来其他人挨打的惨叫声,女人瑟瑟发抖地直往墙角缩。明月泄气地放弃求人帮忙,咬牙继续跟绑她的绳子较劲,不料挣得太狠,连着椅子一同翻倒在地,打碎桌上一只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花瓶。明月去摸碎瓷片,划出一手血,她管不得这许多,忍痛握紧一片,割断绳子就往外跑。岂料出门就让卢大帅逮个正着,被掐住脖子抵了回来。
“你说可以在丹桂唱,替我压黄公馆捧的露兰春和杜公馆捧的孟小冬一头,上海滩没平白捧人的规矩,你总得给我好处才算公平吧?”明月讨饶的话被捏在喉咙里,破碎成喑哑的呜咽。卢大帅一手掐人脖子,一手便不安分起来,“你通身的好处除了还是个雏,本大帅真就寻不到别的了。正好本大帅让晦气婊子倒尽胃口,就想尝口新鲜的……”
明月的手摸到块锋利的碎瓷片,行走江湖多年,遇上这种事本该是毫不留情地还击,可她一边担心着常春班的众人,一边又让那几个青皮一句“花船上买来的”乱了心绪,使不上一点力。她确实并非老班主亲生,她在太湖花船上长到快十岁了才被老班主赎走的。如果没有老班主,今日她兴许早就在做皮肉营生了。花船上养她的人叫吴家姆妈,不止养她,还有很多姐妹,只不过她是吴家姆妈从毛毛头买来抱大的,待她会稍微亲些,可花船么,再亲长大也是要卖的。
明月被掐得胸闷气短,这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小时候犯哮喘时颇为熟悉,自习武以来几乎就再没有过,一时让明月有些无措。在花船上她听人说她这是先天不足、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这种毛头多半养不活,偏她命硬,也没见吴家姆妈怎样治,咳就让赤脚医生开副药灌下去,有用没用反正半死不活地咳几日都能起死回生。
“妈的!滚!”明月喉咙里闷堵,忽得当头挨了耳光,一嘴血腥气,清醒过来,觉得身下湿答答的,内急内急竟真尿裤子了!看卢大帅气急败坏地离开,明月越想越好笑,顾不上满身狼狈,躺地上忍不住大笑,吸进口冷风,乐极生悲,又咳又喘,没完没了了。
“你是个姑娘家?”女人见她咳得艰难,过来探问,又觉得不可思议,瞧着她直皱眉头,“不像。”
“这还能骗人?不信你自己验,”明月咳停,坐起来见女人满脸怀疑,拉她手就往自己胸口按,又探手往女人胸前比了比,笑道,“没姐姐生得好罢了。”
“你……”女人冷不防明月伸手过来,惊得花容失色,“你这人怎么这样?!”
“实话呀!姐姐先不说别的,光一张俏脸、两汪秋波就我见犹怜了,难怪大帅霸占你,换我,也想金屋藏娇。”明月见女人脸上青紫得甚严重,勾手挑人下巴过来端详,“这伤得涂药膏,不然会留疤。姐姐好面熟,像是见过,莫非我们原有木石姻缘,奈何我投错胎了?”
“木石姻缘?哪来什么木石姻缘?不过哄人开心罢了。”女人喃喃着,好端端地又开始以泪洗面,明月怔怔缩回手,忽得对着女人愤慨异常,“啊!啊啊!你不会对他有情吧?他能当你爹了,你怎么能对他有情呢?!”
“你!你!”女人蓦地惊恐万分,一把将明月推开,“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话?!”
明月被推得摸不着头脑,觉得女人情绪极不稳定,还是别再招惹为妙。天色将亮,明月又急咳了一阵,肋下被王沐生狠捣一拳的地方很不舒服,愈咳愈严重。颈间新添的伤隐隐钝痛,裤子湿了,夜风一吹,冰凉冰凉的。
“大帅,近日有疫情,赶紧叫人来拖走吧,免得真是疫症祸害自己。”天大明,陆生奎陪卢大帅踏进门来,见明月人事不知,倾刻慌了,急着叫人来。
王沐生和罗大全让常春班押着在大帅府前门后门轮流蹲点,常春班的人执意抢人,王沐生执意自去请罪,罗大全觉得两样都不行,三方争来争去一晚上还拿不定主意。
俩搬夫把明月捆结实了塞进麻袋,一人拎一头,抬出后门,将麻袋抛了出去。麻袋嘭一声落地,明月生生被摔醒,麻袋里蓬尘弥漫,明月禁不住灰呛,当即咳得要死要活,几近窒息。
“快!小班主怕是遭了不少罪,把老病根都调起来了!”蹲守着的人即刻围上来,七手八脚地解麻袋,解开发现明月从头到脚都被捆着,又开始解身上的绳子。明月急咳大发作,因手伸不上来顺气,痰堵在喉头咳不出,闷得面色青紫,吓愣了扶着人的王沐生,罗大全猛推他,“沐生哥,快帮她拍啊!你不记得了,小时候那个大东就是哮病痰咳不出没的!”
“大全,你快去寻王老。王老说陈夫人有哮喘,会托他备西药,比中药灵光。你问他那个药叫什么名字,哪儿买得到?”明月憋到眼冒金星才等到有人来顺气,求生的本能让她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贴到那只毫无章法、一通乱拍的不知是谁的手上,终是一记猛咳将痰呛出,众人长吁口气。王沐生突然想起件事,唤罗大全去跑差。罗大全正解明月腿上的绳索,忽得甩手大叫,“噫!沐生哥,她尿裤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