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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犯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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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戴着紫金盔齐眉盖顶,为大将临阵死,哪顾得残生,撩铠甲且把二堂进……”王沐生今日复课,出门格外早,到时天将明,可大清早他却听见武校里传出戏声和喝彩声。
此前,大夫诊断明月哮喘复发实为王沐生偷袭所伤,精武三会董斥责王沐生伤人,令他停课反省。后三会董因要事前往北平,恐他们不在,卢公子再来寻麻烦,便索性差他到王老府上养伤,避避风头,未言明复课时日,一来二去,到昨日王老告诉他可以回校了,已近一月。而令他奇怪的是,以往他到王老府上小住,罗大全总隔三岔五地来寻他,这回却一次都没来,也不晓得被什么勾了魂绊了脚。
王沐生从喝彩声里听出最起劲的就是罗大全,一下想明白了,原来是有人趁会董不在,他也不在,请了杂耍戏班来消遣,罗大全最喜欢看打戏,怪不得不见过来寻他。申江武校作为精武体育会的隶属武校,同样承载了大革命之精神,正堂悬有总理题字、创始人霍大侠与陈督军的相片,王沐生一直觉得这该是庄重之地,作为受革命袍泽的后辈,只可在此奋力拼搏,绝不能喧哗嬉闹,如今连戏班都请进门来了,实在有碍观瞻,对先烈也是大不敬。
王沐生越想越不妥,循声穿过正堂,一看怀表快到早操时间,操场空无一人,小弟子都挤在正堂后院看戏,连武教也跟着凑热闹。隔断正堂与后院的门前夜落了锁还未有人来开,王沐生气冲冲推一把没推开,怒火烧得更旺了,抬脚直踹进去。王沐生力气大,窝着火一脚下去,门栅断了,大门洞开,两扇门板重重拍在门后的墙上,震下墙皮来,腾出一团灰。
“早操!快早操!”王沐生一眼便见潘明月正手拄青龙剑在临时搭的戏台上指挥。听闻突如其来的巨响,惊了一跳,手腕一转就亮剑怒喝,“何方狂徒?竟敢擅闯武校!”
“沐生哥!你别又伤着她了!”王沐生扑开灰尘,发现潘明月一声喝,自己就被武教与弟子们误当成踢馆狂徒包围起来。尘埃落定,众人见是王沐生,不好意思地收了架势。王沐生直冲戏台,揪过潘明月便将人往外拎。罗大全唯恐他再伤人,喊着追出去。
但是,罗大全惹出更大的事了。王沐生与潘明月闹过街去,罗大全疾奔追人,过马路时跟一辆飞驰而来的黄包车撞上了。罗大全有功夫底子,一个跟头就爬起来,无甚大碍,那头却是车仰马翻,车夫折了腿,客人也跌得老远,是个小开带着位舞女。罗大全冲到跟前时觉得那小开有些眼熟,脚下站定,回头见那男人起身拔腿就跑,动作过猛,把裁剪得极扣身的新西装都扯裂了。
“潘久丰!”罗大全正万般心疼那名贵西装,潘明月就赶开他,朝男人跑掉的方向夺路追去。罗大全这才反应过来,这小开不是别人,就是他前天才见过的潘久丰。罗大全再看地上正指天指地骂人的舞女,一时纳闷,小班主的哥哥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奇归奇,撞了人就得赔。罗大全与王沐生将伤者送去医院,车夫收下赔偿便回家了,那舞女却狮子大开口管罗大全要两根黄鱼,吵着吵着,舞女便说自己是卢大帅的小姨子,要叫大帅来收拾他们。
“大帅府天花板上都镶金子的,那么多间屋镶它个遍,可远不止两根黄鱼。你大帅的小姨子差这点钱了?”舞女横躺在医院大厅里耍无赖,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女人一抬出大帅府,围观的人也都不敢轻易出声了,王沐生与罗大全正束手无策,去追人的潘明月不知何时到医院来了,身后多了三两帮会的人。听泼妇骂街,潘明月拨开人群进来,指着舞女朝身后人道,“就是她!”
“怎么是她呀?!这是茉莉红的亲姐姐,大帅正想茉莉红当十八姨太呢,现在可惹不起。”青皮上前一瞧,忽得一顿,转身就走。
青皮尽管压低声音不使动静太大,但大帅府要讨茉莉红当十八姨太的消息还是被耳朵尖的围观者知晓了,瞬间在人群中嘁嘁喳喳炸开了锅。
“茉莉红就是小花旦哇?伊硬挺挺许多年到底还是要嫁人。”
“茉莉红也是,戏好人又漂亮,十六七岁辰光要是跟个大老板,今朝也不会吃这种苦。”
“人家十六七岁辰光,陈督军送殡,披麻戴孝沿打铁浜追出一路,谁还敢动伊的心思。也不晓得被灌啥迷魂汤了,人家都公开发文拿伊撇得干干净净,伊还一根筋到底。戏子嘛,反正是做小,杨梅都督又没好到哪里去。”
“比比现在这个么还是好多了,杨梅都督打人到底不打的。”
“这倒是,杨梅都督寻起姑娘开心来,阿哥阿妹骨头轻得没二两重。”
……
坊间轶事让三五个声音尖细的上海女人拿上海话眉飞色舞地一讲,好似黄浦江头那些被大江东去浪淘尽的岁月又瞬间活灵活现了起来。但潘明月不管这许多,她只听人说大帅府打女人,想起当晚所遇,猛然叫道,“哎呀!原来是她呀!我说怎么那么面熟!”
“谁?”青皮让明月惊着,细问详情。
“就她们讲的那个小花旦呀!我在大帅府见到的那个被打的女人就是她!”十年前与陈督军打得火热的茉莉茶小花旦,从前明月只在报上看到过名字,如今竟见着真人还说了话,她很是激动,对卢大帅当晚行径也就更为愤恨了,“十八姨太个屁!拳脚相加、肆意欺凌、霸占美人,算什么大丈夫!居然还想对我动手动脚,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嚯嚯嚯!快别再提你在大帅府的事了!姑奶奶,趁大帅现在没工夫,早回常熟吧,等这阵过去,让他想起你来,七爷都保不住你!不瞒你讲,咱七爷刚来上海落脚时,还受过茉莉红师父恩惠呢,茉莉红又是新世界的艺员,现在大帅逼着七爷必须把事办妥!你再来搀一脚,七爷真要去跳江了!”青皮慌忙拦住明月,边拉她走边求道。
一番闹腾下来,明月还晓得了潘久丰之所以有钱花天酒地是攀上了黄公馆,具体怎么商谈的潘久丰并不愿告知,只说老头子许他进共舞台,挂梨园少将传人的名,还扬言能拜师杨小楼,不日便可以重振潘家门楣,将明月扫地出门,气得明月又与之大打出手。王沐生实在受不了常春班继续住,不讲情面地将一班人全赶出了武校。
“这是你哥的钱,我不能收。”下了晚课,罗大全放心不下被赶出去的常春班,溜出来寻,果不其然,在住店最便宜的南市找着了明月。找到人时,一班人挤在“滚地龙”内,潘久丰还跟明月脸红脖子粗着,明月看见罗大全,即刻闪身出来,拉他至无人处,递上两根黄鱼,叫他拿去摆平讹人的玉玫瑰。罗大全问清黄鱼的来路,不肯收。
“他拿着也是鬼混,不用管他!说到底也是因为我们,才害你们被人赖上,这钱不能叫你们出!”明月不容人推谢,将黄鱼硬塞到罗大全手里,又掂着衣兜里的另一根黄鱼,兀自思忖,“两日进账四根,白捡都没那么快,这不偷不抢不卖,什么行当这样赚钱?”
黄浦江边的海风咸湿腥臭,混着码头上劳累一天,随处躺得四仰八叉在歇息的搬夫们身上的汗味和水产海鲜的怪味,更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金条的事罗大全擅作主张不来,便回武校问王沐生怎么办,却被告知十六铺码头远洋货轮到港,装得是死沉死沉的水产海鲜,三倍价招人连夜卸货,他沐生哥卖力气去了。罗大全一头雾水地又奔向码头,捏着鼻子转了两圈才寻到拿煤灰将脸抹成黑炭的王沐生。
“沐生哥,侬来赚两根黄鱼?沐生哥,这只船张家公司的,当心被张跷脚晓得,传到侬爷叔耳朵里去……”罗大全兜兜转转地紧跟王沐生絮叨,却不伸手帮忙,王沐生扛完一趟,卸下肩上重量便一把拎过人,押罗大全至工头处,叫人给他上货。罗大全牙关紧咬地撑到终点,瘫在地上哭爹喊娘,“沐生哥,就算三倍价,两根黄鱼也要个把月了,侬不要命也得天天有这种活可接呀!”
“有趟算趟。侬喊啥?!”码头搬重货,按包按趟计价,一趟到头卸下就到工头处结账,王沐生掂掂拿到的工钱,喘口粗气继续去上货,罗大全哇哇喊吸引了工头的关注。王沐生伸手往自己脸上抹一把,再糊到罗大全,将他也涂成了大花脸,喝道,“侬长点心!事体必须在会董们回转前解决!更不好叫我爷叔晓得!爷叔场面上人,跟大帅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好再叫伊做难人了!”
“两根金条对侬爷叔毛毛雨都不是。”罗大全嫌弃地直擦脸,嘟囔道,“沐生哥,是不是我们把钱给了,玉玫瑰就不寻麻烦了?”
“应该是的。我看潘家少爷好像跟伊账钿还没结清了,要寻麻烦也肯定先去寻伊拉的。”王沐生分析着,“再讲伊跟大帅府也就个十八姨太的关系,又不是多大角色,借借光敲两根黄鱼拆天了,再闹大伊也肯定不敢的。”
“潘久丰还欠着账了?那我更不好收了,免得弄出大事体来。”罗大全听说潘久丰跟玉玫瑰的账还没清,恐明月把钱都给了他没法应付,转身就走。
“侬收潘家啥东西了?”王沐生见罗大全神色焦急,以为他又惹了祸,跟着急起来。
“沐生哥,我刚才去找了一趟小班主。她跟我讲潘久丰去过黄公馆,那边不晓得带伊去做什么生意了,两天赚着四根黄鱼。胡天胡地用掉一根,剩的三根被小班主抢过来了。她给了我两根,说事体是他们惹出来的,不能叫我们出钱。”罗大全全盘招供。
“她倒会借花献佛。玉玫瑰本来就是黄公馆场子里的人。”王沐生哼一声,见罗大全闷头已经跑出很远,将脸擦净了,追过去拦人,“侬痴病发了?将才还在讲两根黄鱼个把月都挣不到,干嘛不收?”
“沐生哥我晓得侬肯定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小班主得罪过大帅府,万一真被玉玫瑰缠上,肯定要弄出大事体来的。”王沐生要收下钱,罗大全不肯,王沐生技高一筹将人擒住。罗大全出起了馊主意,“沐生哥,侬就去问侬爷叔要要看嘛,不要跟伊讲是给玉玫瑰的,侬就讲侬看上个姑娘,要请伊看电影白相,侬爷叔肯定会给的。”
“罗大全!我谢谢侬一家门了啊!还看上个姑娘?我还恨不得拿侬当猪猡仔卖美国去,换8根黄鱼我稳赚6根了!”王沐生让罗大全气笑,劈手就给他个头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