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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安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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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勒镇,南北西三面皆有山,城在水中,河渠纵横,林木繁茂,是古玛塔格山南麓的一块富饶绿洲。一条来自疏勒西葛罗岭的河流,贯穿城中,至城西分流,合于城东北。燕军、燕军家属、燕商的居住地——汉城。即在疏勒镇东部,这条名为赤河的河边上。我父亲回京后,我母亲并没有带我随我舅舅回藩落大使府。而是和我姨娘、姨爹及表哥住在汉城两个相邻的宅子里。也许,这里到处都有我父亲的痕迹吧。
承仁十九年,农历四月十五日卯时,我随着母亲、姨娘、姨爹及表哥,出了疏勒镇,东行到位于古玛塔格山中,南临克玛克河的大云寺礼佛祁福。西域各族淳信佛法,各处寺庙香火鼎盛。大云寺则是西域最大的寺庙,据说极为灵验。我已近五岁,仍如痴哑,这已成了母亲等人的一大心病。所以,才有了此次的礼佛之行。
可能是天色还早的缘故,马车走了半晌,外面万分的安静,一路上不曾听见一点儿人声,只有车轮轧在沙土路上的“嘎嘎”声。阳光从胡桐的枝叶缝隙中筛落下来,顺着繁复精美的缨络锦绣花窗爬进车厢,随着车子的移动,车厢里明灭不定,忽儿白,忽儿黑。让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百无聊赖地拿起拨浪鼓摇晃着,”咚咚”、咚咚”的声中,我仿佛又看到了与我隔着遥远时空的小女儿,还有她那如花般纯美的笑靥。
时间就在这种恍惚中过去,车子已停在了大云寺的门前,母亲的贴身侍女琼枝上来,为母亲带上帷帽,站在车门口的侍女玉瑶放下脚踏,将母亲搀下了车。我被琼枝抱到了车门口,一双大手伸进车里,姨爹将我抱到了怀里。我看着姨爹跟往常一样明朗的笑脸,心里不由得一动。随即又被惯有的漠然代替。
燕朝的男人在外面是不抱孩子的,姨爹虽然是个慈父,但今天举动仍属反常。他一手抱着我,另一只手牵过表哥,母亲及姨娘随后,在仆众的簇拥下,沿着台阶拾级而上.
当看到一位眉目疏朗、风骨非凡的僧人,双手合什,低眉微笑地站在庙门前时,姨爹大吃一惊,急忙抱着我趋步向前,把我放下后,一揖到地。恭敬地说道:“范阳郦珩见过印通大师,今日在此得遇大师,实在是三生有幸。接着侧身示意我姨娘和母亲见礼。并向印通大师作了介绍。
印通大师将目光转向我这边,姨爹正欲开口。我母亲突然轻轻咳了一声,并微微颔首。姨爹的神情立时凝重起来,他略显踌躇地说道:“这是小女。”
我禁不住睁大眼睛。印通大师温和地问道:“可有名字。”姨爹无奈地笑道:“还不曾有。”
印通大师道:“然而不然,皆由其心。‘然’字可好?日后定能天然自安。”姨爹、姨娘、母亲俱大喜。领着我、表哥跪行顿首大礼。
我惊异地望着印通大师。大师慈祥地看向我。那目光中夹杂着悲悯、了然、安慰,似看不见,摸不着,而又无孔不入的空气,沐浴着我,沁入我的肌肤、血液、脏腑。
我的胸臆间忽然涌出一股浊气,夹带着委屈、愤懑、不甘、惶恐如打翻的调料,酸、甜、苦、辣、咸种种都掺在了一起。辨不出任何滋味。终于,在一瞬间似炽热的火山爆发,我嘶号着涕泪滂沱。
印通大师将手掌放在我的头顶,我顿时感到一缕缕温热和煦的气息熏蒸着我的四肢百骸,让我内心深处的冰冻化成了一股温泉顺着经络游走,犹如醐醍灌顶。我那沦落在前世的灵魂,如刚刚跋涉千里归来的赤子,魂安魄回,酣然入梦。
自从大云寺归来,我的心性变得通明,仿佛豁然了悟。前世的种种,已是虚幻,仿佛一缕轻烟化在了空气之中。
只是到了晚间,仍会有梦,但那已不是撕心裂肺的痛楚,而是隔岸观火般地看待另一个人生罢了。心灵上的重负和执拗终于卸载,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轻松。
我虽然仍是哑巴,但对周围的事物开始留意起来。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说不清,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吧。”
母亲和姨爹、姨娘自然好一番感慨。对于这件事我很淡然。前世,我推崇的是“大道简易”,对任何宗教都持尊重的态度,但决不成为门下之徒。
因为,我觉得一种信念要靠“具体的形式”来让人虔诚地跪拜。那么,它不过是一种御人之术罢了。
我不否认,任何宗教中都有堪破天机的高人,如印通大师之流。但凭借窥破些许天道,而参与门派纷争、朝堂云涌的高人也不少。人云:“天做孽,犹可恕。自做孽,不可活”。
我不认为拥有两世的阅历、文化就可以推动历史的车轮。指点江山算了吧,乱点鸳鸯我在前世还有些经验。我不知道我和印通有怎样的风云际会。但我坚信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
而我的表哥,郦霆字明泽。这个才12岁已经早熟得开始变声的小屁孩,不再象以前那样对我爱搭不理,反到有了长兄的样子,下学后,总是开心地带着我在院子里转悠,不停地和我说东道西。
我暗自嘲笑他的公鸭嗓子,每次他说话我都憋着笑,装模作样地倾听他那幼稚的长篇大论,他见我对他如此崇拜。更加得意非凡地“噶、噶”讲个不停。
承仁十九年的初夏,农历五月十二日,气候异常闷热,天空阴沉,日光晦暗,黄雾四塞,连人都感到焦灼烦躁。
这天下午,我和表哥正在后院聚精会神地看深井里的水冒泡、翻花。表哥忽然神秘地对我道:“毛头,我们即将迁居樱谷,我爹爹和娘已带人先行,明日回来接我们。”
迁居的事情我还是知道的,自大云寺归来后,家中的大人就一直忙于整理、搬运物品、分流仆众等移居事宜。二十多天前,姨爹带走了大部分下人及十几车细软箱笼,再次去新居安置,连姨娘也跟了过去。算算日子,也应该回来接我们了。
我睨了一眼这个藏不住事的小屁孩,又把目光转向浑浊的井水,忽然,觉得哪儿不对劲,但又想不出。便郁闷起来。将手指放在嘴中啃咬。表哥见此赶紧把手中的拨浪鼓摇了摇,哄着我道:“毛头,我带你去看蚂蚁搬家。”不由分说地拉起我就走。
到了晚间,竟刮起了狂风。我、表哥正在屋里听我母亲吟诗。听到外面狂风的怪吼,一种不详的预感萦绕在我的心头,我不禁战栗着拉紧了母亲的衣袖。
母亲见此,连忙把我抱在怀里拍着我的头道:“毛头莫怕,莫怕,和母亲回家睡觉觉。”一遍一遍地为我安魂,表哥紧绷着嘴,捏着拨浪鼓立在我母亲面前。
母亲见此,柔声地道:“虎头,莫回房了,你在外间东塌上和玉瑶将就一夜,可好?”表哥吁了口气点点头。说曹操,曹操到,
母亲的侍女玉瑶走了进来,顺手拔下头上的银簪拨了拨银缸上的烛泪,笑道:“才问了,马管事已经安置妥当。待郦郎夫妇回转,娘子即可去大使府辞行了。”
母亲点头道:“今晚让虎头与你睡吧,他屋里的家什都收了,你晚间紧醒些。表哥一听,忙拉着玉瑶的衣袖道:“玉瑶陪我睡吧。”玉瑶道:“虎郎性子莫急,先洗漱再睡。”话未说完,已被表哥拉了出去。母亲抱着我,走到外间絮絮说了几句。才灭烛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