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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鹦鹉前头不敢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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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线的冬天有些冷,入冬,你由哪个部位开始冷起来?
最先当是双手。有人用手炉,有人用汤婆子,有人把双手往袖里一拢。双手暖和了,就什么都好做。
其次是肩。肩连着背,再坚强的人,肩一受凉也浑身乏力。有爱人环抱你的双肩,那是最暖和的,如果没有温暖的臂弯,便只能用貂皮将就一下了。
元昊穿着最贵重的紫貂端罩,站在雪地里。
“陛下?陛下——”郑英赶过去,看见他苍白的脸色,郑英吓坏了:“你怎么在这里站着?赶紧回帐子里去!”
元昊继续沿着冰冻的河流走,他并不看着郑英:“现在局势还算不错?”
“齐国已经是强弩之末了。”郑英自觉地走到了风口上。
“听说梁真就是在这里死的。”元昊看着脚下深深的雪:“他喝了很多提神的药还有酒,然后打了漂亮的一仗,一回到营区就摔下了马。”
“他那时也是强弩之末了。”郑英说。
“可怜的英雄。”元昊说:“他只是想早点为他的儿子打下更多土地。”
“他的作为或许的确高尚伟大。”郑英说:“但谋略和为政上也的确有太多不足。”
“可是我很羡慕他。这无关澄琉,我只是觉得他有自己的信仰,并且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他的信仰。”元昊说:“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然后苦笑:“我真是个很没用的人。”
郑英笑了:“那么天底下大概没有能人了。”他看着元昊手里攥着的一些纸,问:“这是殿下的信?”
“是。”
“她最近好像不怎么写信了。”
元昊手里的纸皱了起来。
“你还在生她的气吗?”郑英看着他泛白的指节:“她给你写那么多信,也够低三下四了,你就主动说点好听的吧。”
“你觉得我在跟她生气?”
郑英不明所以。
“我......”元昊翻动了几下信纸,然后疾步朝营帐走去。
夜已深。
冬天的夜晚岂不是本身就非常黑暗寒冷?
澄琉点上了凌霜殿所有的蜡烛。
她记得她小时候最讨厌蜡烛,她总能从里面听见怪兽的咆哮。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怪兽安静了下来,她开始能够听见一些其他声音。
马蹄声。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这是她这些天听见的。
达达达......达达达......
这匹马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好像从前线到洛阳那么长。
好像还很急迫。
它的主人是谁?急着去做什么?
“殿下!”门忽然打开了。
“殿下——”
浦泽和红萼架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人进来。
那是怎样一个人?
融化的雪水从他蓬乱的发梢滴落,落到他满是泥污的身上。他喘着气,含糊地喃喃:“殿下,求见殿下......”
澄琉皱眉打量他,然后惊讶道:“和,和公公?”
“殿下!”和素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殿下......快,快收拾东西,跟,跟奴才去前线......”
“出什么事了?”生夏问。
“快去收拾东西!”和素又是一阵咳嗽。
“去收拾两件轻便的衣裳,再带点盘缠。”澄琉对红萼说。
“殿下,此事,此事不可声张,请原谅奴才,路,路上细说。”
“给他倒点热浆酪。”澄琉擦了擦和素脸上的水:“再去找一件浦泽的衣裳给他换上。”
“多谢殿下......”
“我们此番是秘密出行?”澄琉问。
“是......”
“我能带上浦泽和我一位亲信吗?”
“自然。”和素喝了浆酪后缓和了不少。
“浦泽。”澄琉站起来:“你赶紧去找刀疤老刘,然后在城外等我们。”
“是。”浦泽麻利地没入了夜色。
这正是夜色最深最浓的时候,还是个雪夜,连月亮都不露脸。
澄琉也是。
她戴了一个斗笠,同和素一起,像风一样奔驰到了城门。
浦泽和刀疤老刘还没到,于是澄琉牵了牵马笼头,与和素在城门根上等。
这时候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正是谈论秘密的好时候。
“是他出事了吗?”澄琉问。
和素没有说话,但澄琉能看见泪水从他眼里流出来。
她冷哼了一声。
这样的冷哼每一个人都不会陌生。叛逆期的时候,如果我们不听母亲的话,结果最后自己倒了霉,她就会这样哼一声。
有脆弱的孩子,或许会抱着母亲哭出来,然后母亲会抱紧他,言不由衷地骂几句,最后叹息一声。
澄琉也这样叹息了一声。
“不是您想的那样。”和素努力抑制自己的哭腔:“陛下,陛下他是真正的英雄。原本齐军投降后,双方已然停战,陛下看见一个士兵的腿被卡住了,他想上去帮他,结果,结果......”和素的眼泪簌簌地向下掉:“有一个装死的齐兵偷袭了陛下......”
澄琉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递过去一张手绢。
和素没有再说话,澄琉也是。她除了叹息,已没有别的什么可以说。
但她的心里并不比和素好过。
远处传来马蹄声,黑暗里,三个人影奔了过来。
浦泽,刀疤老刘。
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澄琉看着那个陌生人。
“这是小侯,我很信任的一个年轻人,他的功夫很不错。”刀疤老刘说:“我可没有把握保护你和两个太监。”
小侯是个典型的江湖人士,穿着紧身的粗布衣裳,头发也剪过,挽得又小又紧。跟所有的江湖人士一样,他非常不拘小节,脸上还有没有刮干净的胡髭,一边沉着脸打哈欠。
“我们什么时候走。”他说话也非常含糊,无法想象他是在怎样的美梦里被刀疤老刘和浦泽拉起来的。
“现在。”澄琉一鞭子打在了马屁股上。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
五个人在林间小道疾驰,四个男人,一个女人。
前面两人看起来是最普通不过的赶路人,后面三人却有些古怪。
怎么个古怪法?
如果你是个行家,凭着鼻子就能闻出来他们身上的古怪劲儿。
这点古怪劲儿足够让这些宁可错杀一百的亡命之徒动手。
所以刀疤老刘马鞭一挥,走向了另一条路。
“你在做什么!这是去镇上的路!”和素喊道。
“你再多说一个字,老子就把你扔在这里喂野狗。”刀疤老刘说。
“你——”
澄琉回头看了和素一眼,示意他听刀疤老刘的。
小侯看着和素吃瘪,笑了两声。
他们很快就进了镇上,刀疤老刘找了个僻静地方,几刀砍死了澄琉三人的马。
“你干什么!”和素怒道。
“我们的马太显眼了。”澄琉说:“是我太大意。”
“刚刚路上有好几拨人都已经盯上咱们了。”刀疤老刘瞪了和素一眼,然后便去雇马车。
“都是什么人?”和素忽然警惕起来。
“山贼。”小侯抱着手臂笑:“像你们这样的人,骑着那种马在深山老林里跑,简直就是小白兔进了狼窝。”
和素哼了一声。
小侯看着浦泽背的包袱:“他们看见这些盘缠,不知道得多开心,”然后他看了一眼澄琉:“不过他们看见这里还有一个女人,想必更开心。”
“你请适可而止。”浦泽说。
小侯仿佛没有听见浦泽说话,他咧嘴看着澄琉,露出了两颗小虎牙。他最喜欢招惹这些女人,她们尖着声音骂人的样子对他而言是最大的乐子。
但澄琉不是那样的女人,她也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
她的确是一个很会看人的女人,她知道该往哪里看。
脖子。
她甚至拉了一下他的领子。
领子里是一点褐色的胎记,但有一部分已经被火烧的痕迹掩盖。
“你想过要去掉胎记,”澄琉说:“但你用错了方法。石灰放得太多了。”
“咳。”小侯扯了扯衣领:“以前有个人说,如果不去掉这个胎记,我干了坏事就会很容易被认出来。”
“她还给了你一些钱,让你去割秦老爷的胡子。”
“你——”小侯怔住了。
澄琉笑道:“臭小子,还敢随便跟女人拼酒吗?”
“我......”小侯笑了:“我现在酒量还不错。”
“但你现在不能喝。”刀疤老刘坐在马车前,支使车夫朝他们那边赶车:“等把夫人送到娘家,有你喝的时候。”
于是他们五人又坐上了马车。
为什么不骑马?马车那么慢。
因为他们都需要在马车上好好睡一觉。
但真正能睡着的只有小侯一个人。他鼾声如雷,四仰八叉地摊在车里,大半的地方都被他占了,和素捏着鼻子踢了他一脚。
小侯立马睁开眼睛,然后打了回去,他笑嘻嘻地说:“看不出来吧?老子没睡着。”
和素白了他一眼,他看向澄琉,后者却在闭目养神。
“无聊死了,”小侯说:“你们谁唱首歌儿来听听。”
澄琉跟浦泽都没说话,和素哼了一声。
“很好,你们走运了,你们将有幸听到江湖第一浪子侯大侠的歌声。”
这时候车厢外砸进来一把小刀,刀疤老刘伸个头进来:“求您留点口德。”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跟你玩,你不懂音乐。”小侯转而问澄琉:“你会唱歌吗?”
“会。”
“那么——”小侯说:“你来唱。”
“如果你一点都不困,那就去代替刘叔叔赶车吧。”
“我——”小侯说:“他赶个屁的车,他只是坐在车夫旁边。”
澄琉笑了一下,继续闭目养神。
小侯撩开门帘,却见赶车的的确是刀疤老刘,车夫却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像这样的荒山野岭,像这样的一行人。如果车夫不见了,那么只能往身后的山下看看,说不定还能看到车夫尸身残留的血迹。
“我去,你什么时候把那家伙弄死的?我竟不知道!”小侯拍了一下刀疤老刘的肩膀。
“要是连你都发觉了,老子这手功夫就白练了。”
“行啊你。”小侯在他身后坐下。
“你最好别坐那里。”
“凭什么呀,我爱坐哪儿坐哪儿。”
“你坐那里,总让老子怕你也背后给我来这么一刀。”
小侯大笑,然后又钻回了车厢里。
这种天气,一掀帘子就会有风雪卷进来。小侯这一进一出,和素跟浦泽就伸出手去给澄琉挡风。
小侯看着他们矜矜业业的样子,翘起二郎腿笑了一声:“您是纸糊的吗?”
澄琉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真的睡着了。
“有的人还管别人呢,”浦泽说:“自己简直就是臭狗屎做的。”
“嘿——你个死太监!”小侯撸起袖子:“找打是不是?”
“我是殿下的奴才,要打也是殿下打!你还不配!”
“行,行,”小侯把小刀在手上转了一圈:“殿下,我问您嘞,这奴才我打得吗?哦?您不说话?那就是这奴才还不配您开金口。这样我就动手啦,我先割掉他这张臭嘴——”
“小侯。”澄琉睁开眼睛,正对上他坏坏的笑:“你要是实在兴奋地慌,包袱里有蒙汗药,你要不要兑进酒里喝点?”
“我发现你总是在假装冷酷。”小侯拖着下巴仰视她:“你根本睡不着,也根本不累,而且你跟其他人说话的时候一定不是这个语气。”
“因为我不想跟你说话。”
“我知道。”
“那你还来碰一鼻子灰。”
“路途太长了,”小侯摸了摸鼻子:“我身边一个糟老头,两个牙尖嘴利的太监,你是最可爱的人了,我只想跟你说话。”他笑着说:“况且我觉得,就算我身边还围着几个漂亮的女人,我还是更想要跟你说话。”
澄琉笑了笑:“如果陛下听到这样的话,他会很乐意找你谈一谈。”
“关他什么事?他是你男人?”
车厢陷入了沉默。
“我去——”小侯惊讶地喃喃了一声。
“他现在受了伤,”澄琉说:“所以我没有心情再跟你说下去。”
小侯终于闭了嘴。
“臭小子?”刀疤老刘在外面喊道:“出来替一下老子,老子眼睛都快睁不开了,cao他娘的,我真的老了。”
夜幕即将降临,山林蒙上了一层墨色。
山路上小小的一辆马车停了一会,然后更快地奔向了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