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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父亲说,要是爷爷还在,天天给他吃腊肉 ...


  •   爷爷不在了,还没有吃够腊肉配包谷饭,爷爷就不在了。
      我家住在礼舍江畔,四面环山,我家就在山的半中腰。山下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小河太小,所以我们谁也没有考证过它的名称,小河它流经几个村庄,它到哪里在哪一段我们就以那个附近村庄的名字来命名,它流经我们村的这一段,被称作二沟村河,那是对外村人说的时候。对村里人,我们统一称它为小河。小河一年四季都有来水,从不干涸。只是冬天少雨的时候,流量少些,夏天雨季,雨量大些。
      现在推算回去,爷爷去世那年是96年的夏天。那天吃过午饭,父母就忙着编烤烟让后把烤烟放进烤房里。我和姐姐赶着牛儿和猪到山上放,爷爷和我们一道出门去山上砍柴,到了河谷,我们就和爷爷分道扬镳了。“下午可能要下雨,你们到时候要小心啊,看到下雨了就赶紧过河!”爷爷一边吩咐着一边朝河的下游走去。
      我们赶着牛过了一道河,姐姐想到更远一些的地方放牧,因为远一点的地方草场好,牛能吃饱一些。可是刚过河就遇上王大妈在路边放牛,王大妈也不建议我们去远地方放牧。由于我家的母牛会和王大妈家的母牛斗角,我们必须分开放牧,于是姐姐就找了一块相对僻静的山坡放牛。这天,由于草场不好,牛儿总是跑来跑去不愿意在原地呆着,老是到河边去吃人家的稻谷,姐姐很是烦躁。
      天慢慢黑压压地暗了下来,小河上游已经开始下雨了,并慢慢地向下游转移。我们找了一个山洞躲在里面,附近放牧的人也陆续躲到山洞里来了,山洞里立刻热闹起来了。过了一会,周老表也来了,姐姐和他打了招呼,问他女儿今天怎么不来放牛。周老表说担心今天下大雨就没有让娃娃来放牛。在村里,放牛是轻松的活儿,一般只安排老弱病残者放牛。所以放牧的一般是小孩。一两岁,我们就在爷爷奶奶的背上和爷爷奶奶一起放牛,长到六七岁,我们就开始独立承担放牛工作,一般是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一起合作。我家是既要放牛又要放猪,姐姐年长我三岁,她负责放牛,我负责放猪,猪跑的慢而且不容易闯祸。由于全村的小伙伴们都放牛,所以,放牛的山上也就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
      我们躲在山洞里,刚好可以看到河水。河水慢慢由清变浊,先是变成灰色、然后变成黄色、再变成黑色、最后又变成浅灰色……河水也慢慢覆盖了岸边的石头河岸上的部分稻田。我们坐在石洞下面,开始担心怎么过河的问题。突然,我们想起来爷爷还在河的下游,开始担心起他的安危来了。爷爷砍柴的地方要过五、六次河,来回需要两三个小时。云南的大山阻断了山里人的路,也阻断了二沟村河前行的路,哀牢山牢牢地在村子四周树起了一座座围墙,把村庄包围其中,被横断山脉截断的小河,更加蜿蜒弯曲。
      正当我们在为爷爷的安危心急如焚时,我家的猪不知不觉已经到河边了。母猪先下水试探了一番,发现水深又折了回来。又换了一个水流较为平缓的地方过去,小猪紧随其后。母猪先走了过去,还不到河中央,河水就把它冲走了,冲了好远好远,坚强的母猪踉踉跄跄的游到了河对面。我们都为它捏了一把汗。小猪一个一个地跟了过去,可是小猪毕竟才五六个月大,还不到河中央就已经被洪水冲得更远了,大概冲走了一百多米才艰难地爬上了河对岸。猪妈妈一直在岸边焦急地等待着,直到所有的小猪上了岸,它才放心地带着孩子们回家了。“狗过三□□过四海,你们不用担心的。”王大妈补充了一句。此时,大家的注意力又从猪身上转移到爷爷上来了。
      天渐渐晚了下来,眼看着洪水一时半会儿也退不下去,周老表说“我们过河去吧!我背你们过河。”周老表1米8左右的个子,在村里算是比较高的男人了,有他在,我们这群野孩子才算放心。我们跟着周老表赶着各自的牛儿过了河,最先过去的是我家的牛。涨起的洪水冲在母牛和公牛的身上,牛的身子被洪水冲击的有些扭曲,最终还是踉踉跄跄地过去了。周老表家的驴就不一样了,虽然个头和我家的母牛差不多大,但是体型差远了,过河的时候就没有母牛那么平稳了,几乎被河水冲了几个踉跄才勉强挣扎地过去了,到了岸上,驴毛全都打湿了,它抖一抖身上的水,站在原地缓了好大一阵才从刚才的凶险中脱离出来。所有的牲畜中,我家的公牛算是过河比较平稳的,由于体重大而且个头高,洪水对它的冲击似乎不算什么,只是受了点惊吓而已。现在,所有的牲畜都过河去了。周老表脱下鞋子把裤腿高高挽起,然后蹲在地上等我们爬上背,他用脚使劲地来回踩踩,努力使地面平整些,好让自己踩得更实一些,然后双脚慢慢睇朝河的对岸移动。我爬在他的背上,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双肩,洪水已经冲到我的双脚,我更加慌张,用胳膊紧紧挽住周老表的脖颈,好让我抓的更紧一些。周老表让我不要紧张,说我抓住他的脖子让他不好呼吸,我开始尽量使自己放松一些。由于河水太猛,水里夹杂着被洪水冲击起来的石头和沙子,各子1米8的周老表被洪水冲得有些吃力。轮到姐姐的时候,姐姐怕把鞋子打湿了就事先把鞋子脱了下来,过河的时候,姐姐一只手紧紧抓住周老表的膀臂,一只手紧紧抱住鞋子。然而,刚走到河中央,周老表的脚被冲来的石块划了一个大口子,疼痛使他打了一个寒颤,姐姐也因此受到惊吓,抱着鞋子的手下意识地也去抓住周老表的胳膊,一个踉跄,一只鞋子掉进水里冲走了。这一次,虽然惋惜,大家谁也没有去追掉进河里的鞋子。
      上岸后,周老表被石块划到的脚鲜血直流,他察看了一下伤势,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继续朝对岸走去。最后一个过河的是王大妈,大妈说不用背她,过河的时候搀扶着她就行了,然而还不到河中央就被突来的洪水冲倒了,当时把已经在对岸的我们都吓坏了,小伙伴们同时发出了“啊!”的惊吓声。幸好周老表力气大,双手把她提了起来。
      回家的路上,姐姐穿着一只没有被河水冲走的鞋子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放牛的路尤其不平,上面不但有砂石,牛粪、猪粪等,还会有荆棘刺、小棍棒等。姐姐一颠一跛的走在后面,脚丫子一不小心被荆棘刺了一下,顿时疼的直叫。幸好村里的孩子平时老打光脚,脚底比较厚实,不然早就鲜血直流了。我们走在队伍的前面,走一段朝后面瞅瞅她,然后嘲笑一番,走一阵又笑一阵。姐姐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最后面,光着脚走了十多公里……
      快到家的时候,我们遇上了父亲。父亲急匆匆地赶来接我们,他见我们没事便往河谷走了。原来,村里唯一一个和爷爷同一方向去砍柴的三大爹回家了,三大爹说看着雨下的比较大,他连背篓和背篓里面的柴都不要了急匆匆地往家赶,三大爹说一路上没有遇到爷爷,父亲就更担心起爷爷的安危来了。全村人只有爷爷一个人还在山上,一个65岁的老人,要过那么多次河是极其危险的,除非他能找到一个能避风挡雨的地方,等待着家人去接,如果实在等不着家人,等第二天河水退去了再回来也好,尽管要挨饿受冻,但总比一个人强行过河强啊!于是,我们大家都希望爷爷能够在山洞里歇一宿再回家了。一路的取笑和打闹立马变成了所有人的沉默,都开始为爷爷的安慰担忧起来了……
      到家把牛儿赶进圈后,母亲草草吃了几口饭便喊了村里的几个男人去找父亲和爷爷了。这时,天已经快黑了。到了河边,母亲隐隐听到对面有人喊叫,大家断定就是父亲就匆匆忙忙往河对岸走。走近了,是父亲一个人。大家问有没有找到爷爷了,父亲用几乎颤动的声音说“找到了,我爹不在了”。在场的人立马被一种悲伤的情绪笼罩着……
      爷爷是个要强又倔强的人。他背着里面装满木柴的竹篮过河,被洪水冲走了。快到礼舍江的入口处,被江对岸放羊的人给救出来了。放羊人常年在这一带放羊,而爷爷常年也在这一带砍柴,虽然不曾相识,但是也眼熟,知道爷爷是二沟村的人。放羊人是个快五十岁的善良人,看到爷爷没有生命迹象了,就把爷爷的尸体搬到一个平坦的大石头上,然后一路沿着小河的上游给村里人报信,途中和父亲遇上了,父亲在放羊人的带路下找到了爷爷的尸体……
      后面的事情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年龄还小,大人没有让我们姐弟参与这些事情。我只知道,后来我家一直热闹闹的。村里的男人和女人都到 我家来了。哭的哭、闹的闹,家里都乱糟糟的。
      爷爷的尸体回家后,被停放在院子里的一个角落,大人们说,由于爷爷在外面断的气尸体不能进家门。我记得那晚下了一晚的大雨,爷爷的尸体就被放在一块门板上,上面用一块大大的塑料布盖着。父亲一直坐在旁边,不打伞也不说话,一直在给爷爷身上的塑料布掸去雨水……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一直很热闹,去做了上门女婿的叔叔回来了,嫁出去了的大姑也回来了,家里很少有这么多人。我那时候刚好6岁,小孩不懂事,特别喜欢热闹,觉得家里那么多人可好玩了,天天杀鸡炖肉的,吃的也好。心想要是能天天过这样的日子该多好啊!大人忙着大人的事,也没有空管我,也不用放牛了,我就自由了,蹦蹦跳跳地尽情疯玩着。
      大概是爷爷死后的三四天,爷爷要出殡了。家里做了一大簸箕米饭团子分给大家吃,在场的人人手一个,我也被要求拿了一个,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往下咽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个什么大东西卡在喉咙里,我第一反应是“完了,米饭团里怎么会有纽扣呢?”可是来不及吐出来就已经下去了。我急忙找到母亲,母亲说不是纽扣是硬币,赶忙抠我的嗓子好让我吐出来,抠了半天抠疼了都没有吐出来,大概是硬币太沉了早就沉底了。大人说,谁吃到米饭团子里的硬币就代表死者生前最疼谁,死之前最后一秒钟最挂念谁放心不下谁。(当地方言里管疼爱叫“值钱”,所以吃到硬币就说死者“值钱”谁)。大人说硬币吃下去了没事,过几天就会拉出来了,我也就放心了。至于后来有没有拉出来我也不记得了,过几天就把这事给忘记了。我只知道,爷爷最“值钱”我,我是他的长孙,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想到我,父母打我他总是护着我。奶奶死得早,奶奶死的时候爷爷不到45岁,中年丧妻的爷爷很孤独,开心不开心的时候总是让我陪着他。想到这里,我有些伤心,悄悄躲到角落里哭了一阵,哭累了,又睡了一阵。等睡醒从地上爬起来,什么事都又忘记了,又高高兴兴地掏马蜂窝去了。
      就在爷爷去世之前的那个冬天,杀完年猪后不久,有人到村里来收猪鬃,爷爷不认识钱。收猪鬃的人故意把一分钱的纸币当作一块钱付给爷爷。我放学回家,爷爷高高兴兴地从旱烟袋里小心翼翼地把一分钱拿给我让我去买糖吃。我问爷爷一分钱怎么买糖啊,最便宜的糖也要五分钱一颗?爷爷说收猪鬃的人太坏了,欺骗老人。晚上父母回来了,我告诉父母爷爷把猪鬃卖了,才卖了一分钱,被人骗了,他们很生气,还把爷爷批评了,说爷爷不该做主这些事情。爷爷为这事难过了好一阵。
      后来的几天,爷爷话很少,也没说话的地儿。有心事了只有在母猪拱领居家的庄稼的时候,嘴里叨叨着在母猪上多抽几棍子然后也就解气了。
      爷爷死了,可怜他孤独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就走了。
      爷爷死后,大概过了十多天。一天,父亲带着我沿着爷爷上山砍柴的路,顺着冲走爷爷的那条小河去找爷爷生前天天用的劳动工具——背篓和砍柴刀。一路上,父亲走在前面,我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父亲沉默了一路。在小河的弯道边的岸上,我们找到了爷爷的背篓,这个背篓爷爷天天背在身上,已经用了六七年了。爷爷用东西很省,这个背篓的竹篾都断了,爷爷就再补一些新的竹篾上去,就是这样坏了补、补了坏,坏了再补、补了又坏了。如今它的主人不在了,它也被洪水和砂石冲打到岸边,挂在一棵干枯的树桩上,里面还横七竖八地插着几根木柴。它被爷爷补过无数次的底已经完全漏掉了,呈现出一个大窟窿。父亲慢慢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它从砂石中刨出来,眼泪却止不住地从两颊流了下来,打在背篓上。我默默地跟在后面。背篓找到了,爷爷的砍柴刀最后也没有找到,或许被冲到礼舍江里了,或许被砂石埋在河底了…..
      背篓被冲到岸边的地方离爷爷的尸体被打捞起来的地方距离不少于三十公里,也就是说,爷爷就在身背几十斤木柴的情况下,被混着砂石的洪水冲走了四五十公里。很难想象爷爷是被洪水淹死的,还是被乱石冲死的,或是身上的木柴压死的?又或是一起致死的?我只知道,爷爷死的很痛苦。被人打捞起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被乱石卷走了,嘴里满满的沙子,身上到处遍体鳞伤……
      大人们都说,爷爷生前那么善良、纯朴,却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一辈子操劳、穷苦,连死都要如此惨烈。
      爷爷真的死了,还没有吃上腊肉配包谷饭,爷爷就死了。
      爷爷死后的那年,我家的年猪养的特别肥。杀猪那天,村里的四五个壮汉把猪抬到桌子上,桌子腿立马被压垮了。大家只好把猪嘴和猪脚用绳子捆起来,就地杀了。那一年的腊肉,我们每周吃一次,吃了一年都没有吃完。年末的时候,眼看着被氧化变成像蜡一样黄的腊肉,母亲大方地切下来用锅直接炒了吃,还用炒肉的油炒了土豆片。那一年,我的个头一下子长高了许多。
      父亲说,爷爷为什么不多活一年呢?要是爷爷还活着,他一定给爷爷天天吃腊肉配包谷饭,天天喝上包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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