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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当时只道是寻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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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众里寻他千百度
第一章当时只道是寻常
闲愁盈锦裳,秋风醉,梦醒宫墙。空阶独怅,幽苔映残阳。
谁能会,朔气满高堂,不及相伴共寻常。回首望,人憔悴,四海苍茫。
——《朝天子·众里寻他》
“一时王侯,一世逆贼,”手执火把的士兵狰狞一笑,一面点燃宅邸的雕梁画栋,一面如小人得志般地评价道,“真难想到,权倾天下的北陵谢氏,竟有沦为阶下囚徒的一天!”
“王五啊,取而代之的又不是你,何必洋洋得意?”身旁的同伴在他胸口敲了一记,话倒说得语重心长。
王五愣住片刻,随即不甘示弱嚷嚷道:“俺不管!看到那九霄上的国公老爷子从天上掉下来,老子就是痛快得很!”
“幼稚!”同伴嘿嘿一笑,不置可否。然乍观脸色,与王五并无多大异处。
“老兄,你还记得拎一个叛逆的脑袋回去,那些大人物会奖俺们多少银子啊?”王五这时似脑中灵光一现,突然问道。
“五两,六两,十两……”同伴皱着眉头,把砍刀插回鞘中,扳着手指头数道,“管他多少呢,反正够咱家四五年衣食无忧了。要不咱们来比比谁能带回去的叛逆脑袋多?若你输了,明晚请我去醉仙楼。”
“你输了也一样。”王五说着不忘在同伴胸口砸了一记。铁拳与铁甲相撞,映着耀眼火光,响声冷冽而清脆。
话音落罢,两人手中“嗖”地一声砍刀出鞘,锐利清亮的侧面映出燃烧在熊熊烈火中的昔日的富丽宅邸,锋刃则透过他们的眼神,传达着饥渴嗜血的欲望。他们身后,早有更多的士兵蜂拥而入,同样深切地渴望着屠戮叛逆,收割生命,功利双收。
此时此刻,在一处火光照不到的废墟残骸中,却有一双澄澈的眼睛,漠然注视着这灾难般的一切,表面波澜不惊,却暗藏风云万千。这双眼睛属于一个十岁大的男孩子,如夜漆黑的斗篷把他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唯有露在外面的紧握的颤抖的拳头,方才暴露了他不安而愤慨的情绪。
热浪随夜风滚过,拂起罩在男孩膝上的斗篷,这时才可发觉,有一个更小的男孩儿枕在其膝上,早已安然入眠,他大约六七岁样子,面容清稚无瑕,白皙的小手紧紧抓着兄长藏在斗篷下的一根手指,似乎唯有如此,方才能在无尽梦魇中得到安全感。
大些的男孩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轻轻拉起被风吹开的斗篷,遮住了弟弟安恬的面孔。火光依旧,斗篷之下却宁静无声,外界的喧嚣尽被隔离在外,仅留一片净土,承载弟弟酣睡中的美梦。
暴虐与杀戮的盛宴来的也快去的也快,饕餮般的火海吞尽整栋宅第后随之消散,而废墟中的两个身影早已不见踪影。仅有幻想着利禄与美酒的士兵三两成群,践行着那用生命堆砌而成的赌约。
正如中正选官,“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世家门阀的火就算烧得再旺,也伤不着黎民百姓。翌日的太阳照常从东边升起。
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褚春卫照常早早起床,开门营业。褚某膝下无子,只与妻在洛阳城中开了家面馆,名字倒是取得豪迈,叫“百里飘香”,目不识丁之人见了也罢,不过一笑了之,直接进门,叫老头给他端个大海碗。有识之士则心生疑惑,心想老头你手艺也就平平,山珍海味无所不有的饭馆“七里香”也不过能飘香七里,你这青菜煮面若这能香飘百里,恐怕都牝鸡司晨、公鸡下蛋了。
然疑义提出,褚老头总是神秘一笑,如是回答:“祖传配方,行外之人休想品味。”此话怎听怎假,但褚老头的生意从来没有因此坏过,原因无他,只因“百里飘香”的隔壁正是名满京城的酒楼“醉仙楼”。
晨曦初至,褚春卫的面馆迎来了第一名和第二名客人。这两人难得不是回头客,均是一身黑色打扮,麻布材质,风尘仆仆。事实上,如果褚春卫有儿子,都应该比这两人年长:他们均远未加冠,大的十岁左右,小的估计六七岁,眉眼间有些相似,许是兄弟俩。小的似有些认生,一只小手紧紧拉着兄长的衣袖,一双星眸在老头和兄长间游离不定,倒是我见犹怜。
“小子,是要来个海碗吗?”褚春卫笑呵呵地问道。
“掌柜,想问贵店招工不?”大些的男孩彬彬有礼地问道,举手投足间尽是不同于庶民的气度和教养。然他的话语却令褚春卫大吃一惊。
“招工?就你们两个?”望着两人的小身板,褚春卫感觉自己脑子有些不够使。
“不,我一个就好,”男孩回答道,“掌柜大恩不言谢,苟富贵,定回报。”说罢,未等褚老头反应过来,便放开弟弟,双手抱拳,深深一揖。
“嘿!小子!你!”褚老头吓了一跳,上前一步直接把他扶了起来,“不过就是招个工嘛!我这老骨头可担不起你这大礼。说,你想要怎样的待遇?”
“包吃包住,”男孩重新拉起弟弟的手,“不用多好,能填饱肚子就可以了。”
望着这两兄弟,褚春卫叹息一声,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小子,你一个人干活,只能喂饱你一个人。我这店门小,恐怕腾不出两个给你们过夜的房间。”
“我可以干双倍的活儿,”男孩坚定不移地答道,“至于过夜,我可以和弟弟挤在一起睡。”
话说到这份上,褚春卫还有拒绝的余地吗?不过他可不会真让那小子干双倍的活儿。之所以刚才那么开口,是他顾虑于这两个孩子的来历,但真正见识了那小子的性情后,来历这玩意儿又算老几。
“我还不知你们的名字。”老头道。
“熹,没有姓,”男孩望着斜斜透入窗户的阳光,指了指自己,本想把弟弟的名字一同道出,却被从未开口说过话的弟弟直接打断。
“我叫曜。”弟弟声音稚嫩悦耳,好像常常在褚老头家门外鸣叫的那只黄莺。
听从褚老头的吩咐,男孩把弟弟安置到后院,让他妻子帮忙照看,自己则来到褚春卫身边,帮他招呼客人,倒茶,煮面,洗碗,扫地。最初,他做这些事情还有些生涩,但他学得很快,不到半晌就成了老头的得力助手,老头自觉捡了个大便宜。
时至午时,褚春卫让劳累了半天的男孩给自己和弟弟煮了碗面,端到后院里休息休息。然就在此时,一群披盔戴甲的士兵气势汹汹地冲进店门,朝着褚春卫大声嚷嚷:
“老头,有没有见到襄国公家的余孽?”
褚春卫并不知道什么是襄国公,只知是个大人物,果断地摇摇头。士兵们没有过多地为难他,径直向下一家店铺冲去了。
其实褚老头脑子里想的是那两个来历不明的男孩,但既然自己面馆里挂了“诚信赢天下”的字样,他就不会轻易地失信于人,哪怕他们只是两个小孩子。
面馆虚掩着的后门背后,自称熹的男孩却紧张地在那里观望,听到褚春卫的回答后,他松了一口气,把老头的背影牢牢记在心底。
时光飞逝,转眼已至晚上。褚春卫打了个哈欠,关上了店门,一面叫来了老婆,让她把楼梯下的储物间打扫干净,简单地打了个地铺,甚至懒得把蜘蛛网处理干净,就当是男孩们的住处。
两个孩子就挤在一床被子里,似蜷缩成一团的猫儿,倒并未有什么不适。经历一夜血雨腥风,这里悄然成了他们逃避灾难的风港。
“哥,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放火烧咱家的房子啊?”小些的孩子在即将睡熟之际,意识模糊地低声问道。兄长并未回答,只是把弟弟搂进了自己的臂弯里。这个问题,他们彼此都不想听到答案。
岁月可以冲刷一切,深夜的血腥味儿也早已淡去。面馆的生活平凡单调,一年的时光如是过去。
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不少,小一些的也会来帮褚老头打打杂,褚老头便趁此机会乐呵呵地忙里偷闲,反正男孩们从来不会把他们的账目弄错。
至于男孩们,这样平淡的生活对经历过家破人亡的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幸福的奢求。
又是两年过去了。
褚春卫的老伴得了不治之症,春夏交替之际去见阎王爷了。褚春卫没掉几滴泪,用不多的积蓄把她葬了,与此同时还养成了酗酒的癖好,没事儿就坐在面馆门槛上一边喝酒一边对着天空发呆。
十三岁的熹差不多成了实际上的掌柜,由男孩变为了少年。这时他个头高了不少,无法再和弟弟挤在楼梯下的储物间里了,便在褚春卫的劝说下在后院搭了个棚屋,住了进去。然而自从兄长离开后,独自留在储物间里的曜开始夜夜噩梦,夜夜失眠,只得在褚春卫一脸无奈的眼神中,挤进了哥哥的房间。褚春卫甚至想:这粘哥哥的小子等到娶媳妇儿那天,又应如何自处?
在孩子们来到店铺的第五年,褚春卫病倒了。十五岁大的熹已经成了“百里飘香”面馆真正的掌柜,在传承了老头子做面的手艺的同时,也掌握了不少经营之道,生意甚至比褚春卫亲自打理时要好上几分。褚老头在病床上望着这一切,心里甚是欣慰。在熹的经营下,面馆的格局被扩大了不少,内部的桌椅家具也被替换了许多,但是墙上挂着的“诚信赢天下”字样,却丝毫没有动过。
至于曜,依旧是当初那副沉默而倔强的样子,即使有了心声,也只会朝兄长倾诉。
褚春卫无子无女,却拥有了这乖巧的两兄弟,倒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熹啊,我也要追随老伴的脚步去见阎王爷了,”临终之时,褚老头躺在床上,紧紧地抓着熹的一只手,如是嘱咐道,“至于面馆和家产,就交给你和你弟弟了。若非苍天有眼,把你们俩送到我这个可怜的老头子身边,我恐怕身赴黄泉后都得惦记着这里啊!”
曜此时转过身去,一把将脸上的泪水擦个干净。熹则面色平静,望着眼前的老头子缓缓闭上早已浑浊的双眼,把一切痛苦埋在心里。与他的手紧紧相握的老头子的手逐渐因僵硬而渐渐松开,熹顺势起身,整衣跪地,朝褚春卫的遗体行了稽首大礼。
在众人的不经意间,熹将褚春卫葬在了他的老伴身边,真正成了“百里飘香”面馆的主人。
平淡的一年又这么过去,熹在厨房做面,上菜,洗碗,晚上回卧室后算账,曜则专门负责收钱,他那副稚嫩而对外人冷冰冰的面孔,倒是令顾客们没有心情讨价还价。
烈火烧尽,劫后余生,熹与曜均不再奢求什么,同桌而餐,同屋而寝,相依为命。但是命途多舛,他们这质朴的幸福很快便到了尽头。
同年,也就是崇安二十八年,天子无后,故天子独子,即贵妃赵茵之子司马融被册立为太子,而册封仪式才过三日,太子便在东宫遇刺身亡。天子震怒,下令查清真相,却发觉这不过是几个向有反意的疯子谋划所为,除将其统统处死外,别无他法。自此天子无后,龙颜不悦。
此事本与兄弟二人并无多大关系,然而似乎为了追查所谓幕后凶手,近日来夜夜铁骑声烈,吆喝声似唤醒了曜的梦魇,使得曜难以入眠。熹愁在眉头,疼在心头,却在弟弟面前佯装开心,每天晚上都在弟弟窗前唱歌哄他入睡。他的声音较同龄人低沉不少,却温和悦耳,有着别样的魅力。也唯有听到他的声音,弟弟的噩梦才能被平息。
“我感觉他们是来抓我的。”弟弟的脑袋不安地靠在枕头上,如是对他说道。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不可能还惦记着我们。”熹安慰他道。
“不是当年那事儿,是其他的原因,”弟弟的声音中透着从未被他所知的恐惧,“不要离开我。”
“当然不会。”熹的微笑一向灿烂如阳光,此时让曜着实眼前一亮。
一个晚上又这么安然无恙地过去了。翌日,熹又开始在面馆厨房中忙得不亦乐乎,与熟客寒暄,与生客招呼,曜则坐在店前的柜台上,见有人出门,便板着小脸,伸手要钱。偶也有人因为他的年幼而拒不付款,这时他便会遇上一柄来自熹的擦肩而过的匕首。熹虽然已经沦为布衣,但他的武艺并不曾荒废过。
白天同样安然无恙地过去了。入暮时分,熹叫曜守着店门,自己去城西郊打点儿醋。适时曜紧紧抱着他的手臂,怎么说也不想让他离开,熹则抚摸着他的脑袋,把他得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弟弟,没事儿的,”他低声安慰道,“我马上就回来。”最终曜闷闷不乐,坐回了平日里收钱记账的“宝座”。
这天晚上打醋的道路格外漫长,熹一路奔走,归心似箭,只担心把十二岁的曜独自留在店中又会出什么事儿。
“小伙子,你今天看上去好生着急,是你的店里来了媒婆?”买醋的老太太望着他调侃道。熹只是摇摇头,并没有回答。
“唉,最近老有一群什么披盔戴甲的士兵在挨家挨户地搜着什么人,可惊坏了我这老骨头,你们两个还未加冠的小兄弟看守着一家面馆,可要万分当心啊!”
熹点点头,谢过了好心的老太太,拎着一瓶满满的醋,迫不及待地向面馆奔去。他的弟弟还在等着他那能平复恐惧的歌谣呢!
但弟弟早已不在原处。小店空空如也,只见桌椅,哪里还有弟弟的半点儿影子?极致的愤怒与极致的空虚一并涌上他的心头,弟弟不会自己离开,那绝对是有人带他离开的,他恨掳走弟弟的人,更恨没有听从弟弟请求的自己。
惨淡的希冀指使他搜遍厨房,搜遍阁楼,搜遍后院,却依旧没有寻觅到弟弟的踪影。绝望之中,他“砰”地一声砸上房门,向面馆旁的一条小巷冲去,只见一群披盔戴甲的士兵中间围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向远处走去。纵是相隔甚远,熹也一眼认出了他就是曜。
心急之下,他握紧了一向藏在袖中的匕首,朝那队人马飞奔过去。他此时心中毫无畏惧,只有弟弟依在人间的庆幸与喜悦,以及发誓要将他夺回的强烈愿望。
两柄剑挡住了他的去路,持剑的是两名高大的士兵,他们冷然望着到来的熹,冰凉的眼神似抹杀了他眼中的一切希望。
“让开!”熹望着弟弟,挣扎向前,双臂却被两名士兵紧紧束缚住,动弹不得。曜在此时回头望来,看到被迫止步不前的兄长,不由得在士兵中央奋力挣扎,意欲向兄长走去,却同样被士兵们拉住。他挣扎着,他喧嚷着,却无能为力,让熹心头的怒火愈烧愈烈。
“小子,给你两个选择,你应该猜得到是什么的。”领头的士兵手持利器,傲慢无礼地缓缓走至熹的跟前。
“我活着,你们带走他;或者我死了,你们带走他。”熹正视着他,脸色平静而从容。
“既然知道答案,为什么不能动动脑子,做出明智的选择呢?”士兵的眼神中带着嘲讽的意味,“再说,我们又不打算杀了你弟弟。”
“那您就要要对我失望了。”熹淡然回答,握紧锋利的匕首,向阻止了他的其中一名士兵猛然刺去。与此同时,另一名士兵骤然出手,狠狠一掌击向熹的后颈,熹在痛苦的重击之下直接晕厥了过去,缓缓闭上的双眼的双眼目送着弟弟在刀剑的簇拥下愈行愈远,心如火焚,意识却渐渐陷入昏暗之中。
领头的士兵朝晕倒在地的熹踹了一脚,随后跟上前行的队伍,临走前还留下了一句话:
“臭小子,你怎晓得迎接你弟弟的不是通达富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