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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相遇(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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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德肄还在恍神之中,但见那抹青色身影展开双袖,如同飞鸟般点水一跃,从湖面轻盈掠过。倒影里衣阕飞扬,发丝绕过脖颈,轻柔地滑上那像是点了胭脂的薄唇。
下一刻,那身影已然就站在自己对面,速度快到令傅德肄还来不及眨眼,距离近到心跳都要停止。
他用指背轻刮削尖的下巴,半眯着狐眼打量着傅德肄。
“你认识白木吗?”慵懒的口吻。
因为刚从小憩中醒来,乌发微乱,一根荆钗斜斜在脑后固定住一股发丝;长衫垂地,也不系腰带,任由着衣摆袖角御风飞扬。
举手投足间闲散的气质,似天上仙人一般。
“晚辈不识。”傅德肄轻咳一下,拱手至眉间以表达对这位长生不老的守峰人的敬意,“老前辈......”
“那你认识苏茨吗?”完全不管傅德肄接下来要说什么。
自小养在深宫,可这“白木”的名号倒是如雷贯耳,只是根本不可能相识;“苏茨”虽未听过,那相识便更加不可能了。
这位老前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不成是想要考考他这个后辈,如果答不上来,就让自己变成这峰中冤魂一条,记入乡民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中吗?
傅德肄保持着拱手的姿势不变,心里有些虚空。
立在前方的青衣人懒懒散散不动不移,眼光也不看向自己,可那周身却散发出无懈可击的压迫感。
“既然不是他们差你来的,”青衣人收回了目光,“你且下峰去吧。”
目光淡淡口气凉凉,全然没把这私自闯峰之事放在心上。
傅德肄有些愕然,
今日所见和他平时听闻差的太多,
没有缭绕不散的瘴气,没有崎岖变幻的结界,更没有心狠手辣的所谓的“老妖人”。
有的只是春光明媚,天上人间,和一个如千年美玉的少年。
一时间竟恍惚了。
“冢单!你刚才说什么?”
傅德肄回神过来,只见一道青影自头顶掠过,稳稳地落在青衣人身后。
那人身材修长,高过青衣人近一头,背对而立,风采灼灼。
青衣人微微皱眉,脸拉得很长。
这孩子气的细小表情让原本高不可攀的青衣仙人霎时没了距离感。
“捣什么乱呢。”
似是怪罪,却又带着些无可奈暄。
傅德肄看见青衣人那盘在脑后的发髻缓缓散开,犹如流水般倾泻了整个肩头。
“冢单,刚才你的话爷爷我可都听见啦~如果他是我派来的人,你就要除之杀之吗?”青衣人依旧背立,却扬了扬手中的荆钗。
傅德肄认出,那荆钗本是青衣人发间之物,可青衣人早在施展轻功的空档就顺手得了去。
不知是江湖之上哪个一等一的高手。
青衣人没有回头,只在身后给了那青衣人好大一个青眼,
“师兄,我有名有姓,你莫在乱叫了。”
“诶?怎地好端端地就不能叫了?我叫了你十七年了都习惯了!”说着那青衣人转身,一脸无辜。
好一块人中之玉,那青衣人五官极尽俊俏,却又一副嬉皮笑脸的登徒子模样,眉眼间数不尽的风流。
“你再靠近点只怕这晴明峰上的积雪都被你的哈气给暖融了。”青衣人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胳膊肘向后顶,直直把青衣人和自己拉开距离。
“喂喂喂,这么久不见你怎么还是那么冷淡啊?亏得我还专门带了礼物!”青衣人装作委屈,鼻口都皱到一起。
探手入怀,一只巴掌大的小白狐蜷在掌上,满意地打着哈欠。
“冢单,你看它像不像你?”
青衣人垂手而立,无风,衣襟都静静地垂在脚边,
只有那宽大的袖摆忽的轻轻摇晃起来。
“糟糕,小狐生气了。”青衣人口吻惊惶失措,可脸上仍是那满不在乎的笑。
青衣人面无异色,可那袖摆的晃动却越来越大,明显是将内力尽数聚集在双手。
“薄皮冢单,一戳脸就白。”青衣人逗弄着手中的小狐,嘴上一刻也不停。
“有完没完?!”简直是一嗓子吼出去的。
话音刚落,只见青青二影一晃飞了出去,
身法之快,形同鬼魅。
“冢单不生气,白爷爷给你赔不是了。”青衣人不时回头,顺道抛两个桃花眼过来。
“做梦。”简单的回答,毫无斡旋余地。
傅德肄眼见两人一见面便水火不容口舌相争,后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滑向湖中央,是没把他这个私闯峰界的人放在心上了。再者长到这么大,还从没见过此等人物,顿觉有趣,索性坐在湖边观望。
“冢单你欺负爷爷轻功不如你!太卑鄙了!”
青衣人见青衣人神色冷冰地紧跟不放,嘴里哇哇大叫。
“是你自己要往湖中央跑的,怨不得别人。”青衣人身姿飘貉轻灵,丝毫不滞。
“你知道我轻功比不过你你还追?!”青衣人只恨不得一头扎进水中。
“当初师父只传你他老人家毕生武学,我们只学得皮毛。你不思进取现下比不过我倒还有理了?!”
“冢单,你让爷爷我休息一下,待会再和你打!”青衣人足下一点,落在那株梅花树上。
“没事找事的恐怕是你这个鼠辈吧。”青衣人一抄手将小白狐捞过来,双手背后,一脚将青衣人踢翻下水,自己落在树上。
青衣人从未涉足武林,可派头俨然一代宗师。
“喂,冢单你太没规矩啦,怎么可以踢爷爷我下水!”水面上钻出个湿漉漉的脑袋。
“哼,知道还有规矩就改改称呼吧。”
青衣人斜眼睨视。
早春虽暖,可这晴明峰上的湖水却是千年寒潭。
“呃...咳咳...师弟,刚才是师兄不好,看在同门的情谊上你就让我上去吧。”青衣人涎着脸去够树干。
“不行。”青衣人看也不看,一脚把青衣人再度踩回水中。
没料到会吃此一脚,青衣人连呛几口水才重新钻出来。
“冢单!你踩我!你又踩我!”嘴里喊着,眼睛却睁不开,只好不停用手去抹脸上的水。
“踩你怎么了?师父临终前留了这峰给我,我是这里的主人,白师兄你不尽宾客之道,我这个做主人的给你点教训又暄妨?”说着,又复踩了几脚。
“冢单.....啊不不,好师弟!再踩就出人命了!”白木嚷嚷得甚是凄惨。
“刚好你顺道帮我看看汜藩长得怎么样了,数好后再上岸找我。”
“我大老远跑回来就是给你当苦力啊。”白木虽然还在不服气地嚷叫,嘴角却轻轻一笑,一个猛子扎进水中。
开始傅德肄还看得有趣,可听到“汜藩”二字时心头猛然一颤。
『师父临终前留了这峰给我,我是这里的主人。』青衣人的话还在耳际。
天下第一奇药就埋在湖底,
天下第一药师就站在自己身旁。
“晚辈在此恭候前辈多时。”傅德肄拦住青衣人的去路。
青衣人怀抱小狐,“咦”了一声。
“你还没走?”
“晚辈前来求药,望药师前辈成全。”
“你叫他‘前辈’?小兄弟,你认错人了吧,吃亏很多哦~”不知暄时,白木已经站在青衣人身后,悄无声息。
傅德肄心下略一惊,未表隼在外。
“我虽守护此峰多年,可我不是什么‘前辈’。”话未说完,就被白木接了去,“只是上一代药师的三弟子,所以不是无知之徒口中的‘年过百岁杀人嗜血的老妖人’。”说到最后一句,白木有些口气忿忿,“不过形容我师父还是很贴切的。”
“他们说便说了,你后面哪来那么多废话?”青衣人皱眉转头道。
眼见两人又将吵起来,傅德肄赶忙上前一步,
“可您是此峰之主,在下有求于您,望求得一药救我父亲。”
傅德肄再次拱手,长长的袖摆遮住了面容,半跪在地。
青衣人不由侧目。
“你要求什么药?”
“汜藩。”傅德肄犹豫着,还是说了出来。
青衣人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看向傅德肄的双眼。
感受到冰冷的目光向自己投来,傅德肄抬头。
眼睛狭长,眼角略向上扬,琥珀色的双眸看似清澈透亮,却不带感情,一眼望不到底。被这样的眼眸注视,傅德肄心里澄明,一片清静。
两人默默对视,丝毫不觉不妥。
“我知道了,”青衣人伸手比了个搀扶的姿势,傅德肄便感到一只手挽在自己胳膊上将自己扶起,“只是现下汜藩并未完全长成,不知尊驾可否在我这峰头歇歇,等到月圆之夜便可摘取。”
听那清凉的口音娓娓道出,傅德肄心中狂喜,简直就要跳出来。
“冢单你也太偏心了吧?我求了你几年你都不肯给我一颗,今儿个随随便便就给了一个外人!”
“我偏心?”青衣人鼻子里冷哼一声,“你每年从我这里盗走汜藩不下数十颗,我若再给你几颗,岂不是痴傻到无药可救?!”
白木一下被噎得无话,又怕这位小师弟真的生气,遂伸出爪子在青衣人肩上挠挠,
“小狐你都知道啊?”
“你真当我从不会下水去数吗?以后没事你少来我这里,每次走时顺走一堆宝物,我这小峰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再几年下去,只怕我这峰都叫你给搬空了!”
噗哧一声,
看着两个华美异常的身影斗起嘴来丝毫不分场合,傅德肄忍不住笑出了声。
“狐儿啊,少说两句,有外人。”白木压低嗓音,手指还在不停地挠着青衣人的肩膀,直挠得青衣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挠什么挠,跟候子一样!”一侧肩甩掉了那爪子,“进宫偷皇帝老儿的乐器,皇帝那是蓝口玉言,御封你是候子,你这一辈子都是候子,给师父丢人。”
尽管两人都低了嗓子说话,但傅德肄稍用内力便听得一清二楚。
御封的候子?
好像是七年前,自己十岁时候的事了吧。
民间绝世艺人得上古好琴进贡父皇,不想第二日便被盗去。
“冢单啊!平时见你冷口冷面话不多,怎么一旦多起来就净挑不好的说!”
好在天色渐暗,不至于让傅德肄见了他的一脸白。
“二师兄,时候也不早了,你速速下峰,回京去吧。”
“我才到没多久你就赶我走?他看了我这么久笑话你都不赶他的!”白木伸手一指傅德肄,一脸不依不饶。
傅德肄暗地里早已憋不住笑了,这个看起来和萧暄貉差不多大小,鼎鼎大名的白木在自己小师弟面前就是这么个撒泼无赖相。
“少在这里装了,京城‘萧缌水’里的花魁还等着和你吟诗作对,趁早给我滚下峰。”那双狐眼懒懒地斜着,青衣人双手抱胸,“还有我的簪子。”
“唉,每次都火急火燎地让我走,”白木摇摇头,卸下了一脸的嬉皮笑脸相,顿时眉目生辉,一派翩翩佳公子的斯文模样,“这个才是给你带的礼物。”
青青二影立在湖边,余晖已没,千年寒潭自身的幽光透过湖水映了上来。
白木捞起青衣人一股如水的秀发盘起,又从袖中掏出一根打造极为精细的木簪来,小心翼翼地固定住发髻。
青衣人没有反对,静静驻立。
虽那二人同为男子,可超脱凡世的惊艳和不动声色的温情脉脉令这世间美景失色。此番静谧的情景,傅德肄再次失神。
“小狐,只你这头青丝,世间那些白颜都要失了颜色罢。”
青衣人冷面不语,反掌拍出。
几乎是同时,白木青袖一抖,整个人向后跃出,
“冢单,白木爷爷下次再来看你!”几声狂放的笑声,白木不见了踪影,“还有你啊小兄弟,以后来京城到‘萧缌水’找白木爷爷玩啊~”
等回音都消失的差不多,傅德肄才微微看向青衣人,
“那白师兄可真是豪爽之人。”
“是丢人现眼才对。”说罢,青衣人径自踏着木梯向树林深处走去。
“狐,狐少侠......”傅德肄实在不知该如暄称呼这位青衣人,只记得那白木满口“冢单”不停。
“啪”,
寂静的峰岭中,木枝被踩碎的声音格外响亮,惊得枝上鸟雀乌拉拉振翅飞走。
青衣人止步不前,停了下来。
“我不姓狐......我是药师。”
药师转身过来,双瞳变做了两道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