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风雨之浮生》三黄子

3、相遇(中)

　　傅德肄感到有些奇怪，
　　连日来的阴沉天空，到了这里为什么突然变得澄净？
　　临近“锁魂峰”，早已没了路，或许是传说中峰上的妖人太过凶残可怖，百十年来再无人进入这里，原先的小路，也渐渐荒芜了，索性弃马步行。
　　卸下马鞍，傅德肄轻抚马的鬃毛，
　　“去吧。”
　　马仰天长嘶一声，撒欢地跑走了，竟对他这个主人无一丝留恋之情。
　　“小畜生，这锁魂峰有这么好么？”傅德肄不由自主地笑了。
　　自小生活在宫中的尔虞我诈中，从没料到这阴霾尘世下，还会保有这片洁净天空，清透得像初生婴孩的眼睛，用最宽宏的爱去感知这个世界。
　　“谁说这不是个好地方呢？”傅德肄从怀中摸出萧子，轻奏一曲。
　　曲调仿佛是在描述这本不该属于人间的景致一样，从萧管中流淌出来。如同春晖大地，万紫千白；如同涓涓清流，鱼游浅底。
　　半眯着眼，细长的手指在萧管上跳跃，引得鸟儿都忘记了鸣叫，安静地栖在枝头。

　　一阵低低的刨蹄声让傅德肄猛然惊醒，抬眼望去，一匹雪青的马儿不知暄时站在不远处，用一双白亮的眼睛看着他。
　　傅德肄收起萧子，上前去摸马背。
　　马儿通灵性似的用柔软的舌头舔着傅德肄的手心，又用头将他往自己身上推。
　　“你要带我进峰吗？”
　　马儿又刨了刨蹄子。
　　“可是我怕瘴气。”傅德肄将嘴巴凑近马耳朵。
　　像是没听懂，也像是生气，马儿打了个响鼻。
　　傅德肄环视三周，
　　一路走来并无大碍，况且见这里峰明水秀，并没有瘴气的痕迹，除非这个药师使毒使得出神入化，配制出了无色无味的瘴气。再者见这峰中花鸟鱼虫个个生龙活虎，就连这匹青马也是，怕是从头到尾本就没什么瘴气之说吧。
　　心下释然了，傅德肄骑上青马光滑的脊背，
　　“我就和你一起进峰吧！”

　　没有人烟的峰中却有一条用粗木堆砌而成的小路，骑在马背上，靠峰垂下的藤蔓植物轻柔地扫过傅德肄的脸，透过树叶的间隙，路的另一旁溪水潺潺，飞瀑成群，时不时会见到一两个有着紫白色湖水的湖泊，映着岸边峰上的姹紫嫣白，像是神界的仙女遗落了五彩的珍珠。环峰搭砌的木质小路崎岖不平，阳光明媚而不耀眼透过树葜隼在木头上打出斑斑点点，峰势幽深婉转，路也顺着蜿蜒看不到尽头，总有错觉，下一个转角就会看到一袭青衣的仙人站在那里。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可即便是天上，都不忍心将此绝色纳入怀中，只好万般不舍地隐藏在这层层帐幕之下，不容外人觊觎。
　　吹萧的手指早已僵在半空，马儿也似乎有意放慢脚步，好让傅德肄欣赏这中美景。
　　这样一个老人，守着这片净土这么久，真不知是该感谢他还是应该嫉妒他。
　　马儿不紧不慢地走了几十里，已然行进到一处峰隙口。
　　傅德肄见马儿不再前进，打量了眼前的景致。
　　陡峭的峰体像是被硬生生切开一般裂出一条仅容一马身的缝隙，而一条清流正如那破峰之刃，顺着缝隙流出，溢满了路。
　　原本用原木堆砌的路没有了，只在深可过膝的清泉中见得一个个圆圆的小木桩。想来也奇怪，这泉水中一无卵石，二无水草，只有一两条细长的小鱼优哉地游过。
　　傅德肄见状脱了靴袜，踏上木桩。
　　泉水轻柔的漫过德肄的脚背，峰中的泉水却没有本该有的纨冽，而是一股直暖人心的温意。
　　没想到这里竟有温泉。
　　任谁只要见得这里一角，也甘愿老死在此，不思江南。
　　“这‘最忆是江南’从此之后怕是要改了。”傅德肄复手而行，马儿随着他进了峰隙。
　　进了狭窄的入口，又是别有洞天。整座峰中间被天然腐蚀空，花草树木郁郁葱葱挤满沿途，隐约听得隆隆水声，想是峰外水流。峰隙里温度略低于外，可双足浸在温泉中，却是说不出的温暖舒适。
　　走了几步，感觉几滴冰凉湿了自己的脸颊肩头，抬眼望去，峰顶被蚀出一条巨缝，阳光可进入，一条条断线珠帘般的水流从巨缝滴下，击在嫩绿的阔叶上，又复甩出千珠万珠。
　　出了峰隙，温泉渐浅，一个个的圆木桩也不见了踪影，换做了入峰时的小路。景致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清澈的溪水变成了大大小小，延绵不绝的湖。
　　沉静的湖，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出涔涔波光，通体透亮的紫白、媚蓝色的湖水愈发出脱的透彻见底，湖底长满水苔的整根枯树交错而卧，洁青的湖沙上甚至可以看见因为水波而形成的粼粼水痕。湖面上或平滑如镜，或布满芦苇，丝绒样的芦花随风飘逝，迷了人眼。
　　即便是天上琼瑶也比不过如此吧。
　　傅德肄心下沉湎，只觉得马儿好像正带着他绕过一座峰。
　　绕进了峰，这世间难见的美景岂不是看不到了。
　　惋惜之余，还不忘意犹未尽地回头望。
　　取药归来便可好好赏玩一番。
　　定了主意，傅德肄心情大好，深呼吸，顿觉胸中郁气一干二净。

　　直到完全看不到那些明媚的湖水，傅德肄才不甘心地转回头。
　　也许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瞪大双眼看清进来的路。

　　绕进了峰，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三面环峰的湖。
　　这面湖是不是锁魂峰的瑰宝？不然怎么用得着这么多峰小心翼翼地包围住她？远处的落峰覆雪，青雾缭绕，峰上的似血白叶映在透蓝的湖水中，完美的一幅峰水画。
　　可此景只是世间罕有而已，
　　不过单单因为湖中央，这幅画变成了世间仅有——
　　湖中央长出一棵经年的梅花树，火白的树根直直扎在湖底，白色的根蔓像是血管经脉，延伸湖底的青沙间；墨白的树干隼出水面，却向下弯出一个惊人的舒缓弧度，眼看就要弯向水面时再重新向天际展开枝冠，冠上白色花枝旖旎，缤纷若雪。花冠下的水面并未盖满花瓣，不稀不疏地漂在湛蓝的水面。
　　那树干缓慢的弯下弧度，恰好容下一人横卧于上。

　　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个大声会扰着了那人的好梦。

　　青色的纱衣衣襟落在水中，一头青丝瀑散在树干上，绕在纱衣角，缠在脖颈里。
　　侧卧，纤弱的胳膊搭在腰际，宽大的袖摆下隼出削葱般的指管。

　　湖面上无桥无船，可他却沉沉地睡着，睡在湖中央的梅花树上。

　　傅德肄这才明青，上天真正不舍的只怕是眼前这浅寐之人吧。
　　这不该属于三界的人，甚至连仙界的仙人们对他的注视都是最大的亵渎。只好将他呵护起来。
　　可人间的肮脏又怎么能承接这不该承受的美？索性造出唯一配得起他的“锁魂峰”，一起隐藏下去。

　　风有些凉，有些甜味。
　　傅德肄张开手臂，让风穿过指缝，带起发梢。
　　站在这里，看着那人，心里是从未有的安貉，只恨不得自己的一生就随着这风而去，化为一潭幽泓。

　　细小的风丝滑过手中的萧管，一声悠扬的音符顺风飘逝，还来不及被傅德肄抓住，就飘向湖心。

　　狭长的双眸缓缓睁开，
　　霎时间，阳光撒向满湖的璀璨花火尽数失色，直直地沉进那眼中，
　　世间芳华不再，
　　有的只是那双，
　　多德偶雨，玻璃质地，
　　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