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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惊梦 ...

  •   外面狂风大作,黑云低压,阵阵雷声和着锣鼓歌声,天地间一片鬼哭狼嚎,形同幽冥界。秋岩拼命地朝着一个方向跑去。一道道闪电,一个个惊雷,索命一般紧随在他身后。狂风暴虐横扫,戾气逼人,枯草落叶在黑暗中翻飞,空气中是无法逃脱的青烟和灰屑的味道。闪电划下的瞬间,整个世界苍白而诡异;闪电消失,世界又浸没在狂乱无际的暗夜里。他只知道护住手里的烛火,向前跑。身后的锣鼓声变得尖锐而嘶哑,从那鬼哭狼嚎的歌声里,他听到竹子凄厉的哭喊声,仿佛正在遭受着极刑一般:秋岩——
      秋岩脚下一滞,他正要转身回去,却见手里的烛火骤然微弱,渐渐地只剩一点蓝光在烛芯上摇曳。闭了闭眼,他狠狠地咬住嘴唇,抬步向前跑去,渐渐亮起的烛火,照着他嘴角流下的血,一滴,两滴……

      又是一道闪电,紧跟着一个惊雷,骤雨突然降下。他将烛火护在衬衣里。脚下却越来越吃力,如同踩进一个无底的泥潭一般,如同有千万只手攫住他的脚踝不放一样,每向前一步都像是一次垂死挣扎,烛火也跟着他一步明一步暗地摇曳着。
      不知挣扎了多久,终于身后的嘈杂声消失了,雨也停了。不多一会儿,东方天空开始泛白,隐隐地他看见了前方的路,和着几声犬吠,远处传来鸡鸣。秋岩将报纸罩着的蜡烛从怀里拿出来,一缕青烟飘渺而去,火光将将熄灭。令他骇然的是,他手里的东西却不再是蜡烛和报纸,而是一卷黄纸和三根燃烧殆尽的香头。
      他沿着路一直走下去,那是一条十分僻静的乡村公路。大约走了十来分钟,远远地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农用车,两个人正从路旁的菜地里往车上装菜。秋岩将手里的黄纸和香头团在一起,塞进口袋里,走过去打听377路公交站的位置。装菜的正是附近的菜农,二人是夫妻俩,家就住在附近,为了赶上农贸市场批菜的菜商,尽早把一车菜趁新鲜销出去,每天都要这样起大早往市区里运菜。听到秋岩问377路公交车,俩人明显反应了一会儿,才说:“这里根本没有公交车,当地人去市区要么自己开车,要么搭车,要么乘黑车,所谓黑车就是黑出租。早些年,生活不富裕,还有人骑自行车去市区,现在几乎没有了。”
      秋岩感到一阵地转天旋,浑身无力,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汽车,身体只是晃了一下,并没有倒。他一手扶着车子,一手支着大腿,弯下身子稍作休息。正欲起身时,发现了脚腕处有一道青紫,他顺势蹲下,待一检查,他直接跌坐在了地上。隔着裤子和袜子,下至脚面,上至小腿,布满了瘆人的血印,像是被一只只细长而强劲有力的手硬抓出来的似的。他背上生出一层冷汗,随即屏住呼吸,见那对菜农夫妇自顾自地忙着,并没有注意到他,他整理好裤子和鞋袜,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
      道路上乃至道路两旁,风干物爽,根本没有雨水的痕迹,自己却一身狼狈,鞋上还粘着泥巴。热心的菜农夫妇,只当他是有急事赶夜路,并没有怀疑什么,就让他搭自家的车去市区。

      我不动声色地一次又一次抹去涌出的泪,一次又一次将杯中的酒灌下。刚才生出的恐惧感随着秋岩的故事的结束而全然消失。
      不是秋岩不走竹子就会死,而是秋岩不走他就活不了。竹子啊……秋岩到底是你的阳光美梦还是你的大难劫数啊?

      我本不想告诉秋岩竹子在会所这一段的事,想给那个能歌善舞、为梦而活、为梦而死的可怜竹子留一个干净的身后故事。可是他既然已经找到了我,那么就算不十分知道,也有个七八分猜想,我也没有必要隐瞒什么,因我这个线索本身的干净状况就存在问题。
      可是当秋岩,那个已近崩溃的俊美男子,满面泪水地求我告诉他关于竹子的一切时,我又踌躇了。我该怎么给他讲?讲什么?讲她是怎样因不肯就范被打掉两颗门牙?将她怎样因泼客人酒而被关起来被四五个男人凌辱几天几夜?讲她怎样因跑出去报警而被原路送回来注射药物?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偷偷去见她,对她说,我会帮你还掉那些债务,帮你逃出这里。但前提是,你要学会委曲求全,还要表现出“心甘情愿”来,让所有人失掉戒备才行。当时形容枯槁的她躺在床上看了我半晌,后来勉力支撑着坐起,回答我的不是拒绝,也不是感激,而是:“涵泳,我想好了。”那时她还不叫我晓南姐,她还不知道我的本名,她只是个被分派到我身边受我调教的一个新人。那一刻,我从她那双无神的眸子里,看到的是不顾事实的笃信和不熄不灭的希望。
      我从来没有怜悯过任何一个风月场中的女子。世间行走,各人有各人的经历,各人有各人的故事,你的故事可以哀感顽艳,她的故事便能令天地动容。其中的不幸自然也是千种万种,多如星子。并非只有是你不幸的,也并非只有你的不幸才值得可怜,尽管你的确可怜,可那也不是我心存怜悯就能拯救得了的。就如同我们,有人是被逼迫而来,有人是因恨而来,有人是为浮华而来,还有人是不知为何而来,比如我。我们之中,到底谁更可怜?又该可怜谁?也许外人眼中,我们都很可怜,但又都不值得可怜。
      可对竹子,我竟生出一分这样心思。
      我们这些人通常有十分强大的经济来源,这也在某种程度弥补了我们在社会地位上的缺憾。所以说,此消彼长,世间的一切都逃不开生克的变数。我们平素对钱的态度很模糊,既十分在意,又十分不在意。生意上,我们锱铢必较;用度上我们又挥金如土。所以,细说起来,钱对于我们来说应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即是这样,竹子却连一部像样的坐驾都没有。她花钱如流水,却很少用在自己身上,大把大把的钞票被她施济一般抛撒出去,落到一个又一个男人的身上。这种不计成本的付出,只为一个简单的回报,她要在这座城市找一个叫“秋岩”的人。我那时才算彻底悟透,她所谓的“想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认为这些男人上可通天,下可入地,帮他找一个人简直是易如反掌。然而,两年里,她的钱财散去无数,要找的那个人仍杳无踪影。她将委曲求全做到了极致,将心甘情愿也表现到了极致,却没能在这个活色生香的浮华世界里给自己充满笃信和希望的梦争得个圆满。

      竹子有个快乐无虞的童年,有个丰富多彩的小学时光,那时的她受父母珍宠,无论生活上还是教育上,得到的都是最优质的待遇。这些都是后来熟识后,竹子一点一点地讲起的。
      但后来先失其恃,再失其怙,令她的中学时代变得灰暗,使她的高中生活蒙尘。这世界上仅存的一点光明就是十六岁那年认识的秋岩。母亲去世后父亲续娶,继母带来一个和她既非同父亦非同母的哥哥,那个所谓的“哥哥”最后成就了她惨败的一生。父亲去世三年不到,家已经被那个哥哥挥霍一空,大学读到一半时继母就想到用这个长相出众的女孩来换钱。
      继母和哥哥,还有几个陌生面孔,一行数人不辞劳苦,从外地赶来。
      相亲时,竹子肩上背着书包,怀里还抱着复习资料。她对那个当时看起来很有钱的男人说,我已经有男人了,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继续谈。这话是两个人独处时说的,她没想到,那个男人将她的话对她的继母和盘托出。继母气得狠狠地甩了她两耳光,骂她是没人要的贱货。
      从父亲离世的那天起,竹子就将自己的那个家从精神世界里抹去。她对那对母子没有任何希冀。所以,大学特意选择了这座城市,一则离家远,二则,这里有她的阳光。与之相反的是,她们却对她满是希望和寄托。很快,继母和哥哥便也来到这座城市,以务工为名。厄运就降临在她们到来的两个月后的一天,继母火急火燎地找到她,说哥哥欠了债,险些被追债的打死,正躲在一个酒店里。可竹子去的时候,并没有见到那个败家子,更令她奇怪的是那个酒店十分高档,怎么看也不应该是避难的首选。

      竹子沉默地听着继母的哭诉,沉默地喝着杯子里的水,沉默地看着走进来的男人,沉默地昏睡过去……

      醒来后的世界是破败零碎的。

      他们曾经在星空下相拥而卧……
      他们曾对着大海交指盟誓……
      他们曾将最美好的祈愿写进未来的憧憬里……
      他说,他只是随父母去了另一个地方,他的心会和她驻留在一处。
      他说,他会在那个城市等她,不见不散。
      他说,他是竹子永恒的阳光。
      可他现在在哪里?
      她的阳光在哪里?

      这是一座小得可以让相互仇视的两个人天天不期而遇的城市,也是一座大得可以让朝思暮想的一对人永生相寻而不得见的城市。
      有一次,竹子外出回来,对我说有一个老得须发皆白的老家伙要包养她,被她拒绝了。说完,她捂着脸哭了起来。我以为她肯定是因为拒绝了主顾而受了委屈,正要开解,不想她泪眼凄凄地对我说:“晓南姐,我不怕活着,我也不怕死,可是我怕老。活着我可以继续找他,死了一了百了。可是我怕鸡皮鹤发时,没有力气再去找他,甚至连想他的力气都没有,而我却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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