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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寄托 ...

  •   希望就在那破碎世界的夹缝里倔强地延伸,日复一日,不熄不灭。直到她亲眼见到了那个用尽生命的力量去搜求的人……那一天,她还没有变老。她亲眼见到了他肩上可爱的女孩儿,和他是那么相像。亲眼见到了他身旁温柔可人的女人,望着他的目光总是闪烁着炽烈的爱意。

      那是一年前的事。
      那天回来后,竹子便一病不起。她只说找到秋岩了,其余任我如何追问,她只有沉默,同时沉默的还有她眼里那抹曾经倔强的希望。
      当时上头安排我们六个人去上海出席一个活动,招待几个贵宾。呵,是的,我们也出差,而且频率还不低。其中,红蝶是他们点名要的。可竹子的状况,连上头的人都感觉没戏,最后我们只有五个人去了上海。为此,客人很是不悦。我有心留下来照看竹子,上头不允。我们都深谙一个道理,做这行,“听话”才是最本分的事。人情的分量在生意面前,显得微乎其微。此刻的我们是没有任何择选的权力。
      我心思烦乱地随众人去了上海。临行前去看了竹子。短短几天时间,她整个人憔悴得几乎脱相。她让我放心,说只是淋了雨而已,她在家等我,为我接风。
      我们在上海逗留了一周。
      待回来时,迎接我的是一具尸体,已经在大雨中泡了一天一夜。黑白拼接裙子被血肉模糊了颜色,周身上下只用一张薄薄的塑料布盖着。除了裙子,还有露在外面的一截苍白的手臂,上面那对愈发殷红的蝶翼告诉我,她是竹子,她在等我。
      我发疯了一样过去掀那张塑料布,办案的人拼力相拦,说人已经没法看了。
      我不是玛格丽特,我没有她的崇高心灵和优雅的教养,但我也绝不是个轻易就能将脏话骂出口的人。可那天,我扯断警戒线,砸碎警车玻璃,于大庭广众之下,用了最市井,最低俗,最脏脏的语言把那些办案的人骂个狗血淋头。
      他们并非一直如此怠慢生命,他们只是敢于怠慢我们的生命而已。他们能以认领的名义让一具尸体在雨里泡了一天一夜,不过是因为他们在高至三十七楼的房间里,发现了几句话,发现了她的身份而已。而此时他们又能极其人性地阻拦关怀我,怕我受到惊吓,不过是因为陪在我身边是他们的上司而已。

      我登上酒店的三十七楼。这是竹子选好的地方。这里僻静安宁,站在窗前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可以透过万千灯火去凝想这座城市中的某个人。夜色下,被大雨洗刷的城市有一种特别的气息,不是浑浊,不是清新,更像是一种沁着丝丝幽凉的哀伤味道。半开的窗帘旁,是一只塞满烟蒂的烟灰缸,烟灰满地。便笺纸上有四句话,那是竹子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倾诉。
      三年歌楚馆,
      千日舞秦楼。
      长梦怎堪醒,
      旦醒事事休。

      竹子的梦醒了,竹子的希望灭了。我将她安葬在一处不是最好,但绝对远离尘嚣的墓地。在那里,她依然可以遥望着这座城市。

      我将这些如实讲给秋岩。茶几上的摆着各种形状的酒瓶,长的,扁的,圆的,短的。我抬起头,望着头顶大大小小的几十个吊灯,眼泪无声无息地流着。记得竹子第一次来我家时,还戏弄地问我是不是想做金丝雀,说我的吊灯罩太像鸟笼。我那时还跟她解释这种灯罩很有设计感,因为通透,所以显得房间开阔。我泪眼迷蒙地看着眼前那些方方正正的鸟笼,它们哪里是金丝雀的笼子,分明是命运的囚笼。
      秋岩不再置一语,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无法直视他那近似青岭的落寞眼神,更无法承受那种痛到茫然处仍在竭力而为的坚持。喝掉杯中的最后一口酒,我起身走开。
      今天的酒喝得太多,我步履不稳,趔趄着走到钢琴前坐下。手指不大听话,勉强可以弹出的曲子,十分不连贯。我盯着面前那个巴掌大的小钢琴,怎么看也看不够。这是青岭送我的礼物。

      上周三晚上,我从会所出来,一个人沿着凌晨的街道往停车的地方走。转身时,看见青岭就跟在我后面。我立住,脚边正好是一个铁格栅盖板的下水井,手一松,车钥匙叮当一声响,便如意地掉了下去。
      “钥匙掉下去了。”我对着款款走来的他苦恼地说。
      “哦?那你可能要走着回去了。”他的双眸对上我的目光。随后又转脸看了看四周,夜幕里虹霓焕彩,街道宁静,他发自内心地叹道:“这么晚,要有个人陪你一起走才行?”
      连假意地低头探看一下那串钥匙的意思都没有。我的脸蓦然一热,有点不好意思,小伎俩这么轻易就被人识破了。

      那段路并不算远,可我们硬是把它走了两个多小时。想来如果再走一会儿,天就会亮。

      小楼花园外,我们停住脚步。院里几棵西府海棠被累累的硕果压弯了枝条,伸出围栏外。那样子很像一行殷勤的侍者,夙夜恭候,盼望着主归与宾至。大门旁的两只方方正正的鸟笼,晕出柔黄色的光,将这个秋庭照出几分幽然和妩媚。
      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说的却是:
      “晓南,我要走了。”
      他的声音很轻,这让我觉察到他所谓的“走”不是护送完成,转身离去的那种走。而是类似诀别的,一种永远没有回来的走。
      我心头倏地一紧。抬眼望他,那双曾经落寞的眸子里,今夜竟闪动着些许的晶亮。

      他手上托着一架小得可爱的迷你钢琴,钢琴托到我面前,他说:“谢谢你这三年为我弹琴。”

      一时间,我心生百味,这是谢礼,也是告别礼。
      我十分难过却又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捧过那架巴掌大的小钢琴,虽然只有小小的七白五黑十二个键,可用小指尖按下,竟能发出非常标准的纯净琴音。

      “为什么?”
      我再次抬眸,为什么要走?要去哪里?要走多久?还会回来吗?我们还会联系吗?我的疑问太多,我的心太急切,急切得令众多问题都无从发问,回肠九曲,最终只问个“为什么?”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片刻的默然后,他说:
      “我怕我会爱上你?”
      我看不出他表情里是认真还是调笑。只觉得霎时间,耳畔没有了风吹树叶声,没有了蟋蟀嘟鸣,凌晨的世界一下子静若无人,只有两团月晕般的灯光自花园里的两只鸟笼里散出,静谧而柔和地笼罩着我们。此刻,即便那是一种没所谓的调笑,我也甘之若饴。

      “青岭……”
      我怯怯地望着他,声音飘渺若无。
      我安身立命于勾栏瓦舍,这一生遇到的人,肩上扛着星的,手里攥着命的,腹中满经纶的,胸中无点墨的,只会纸上谈兵的,能够运筹帷幄的,朱门贵胄之尊,鸡鸣狗盗之士,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尽管我的人活在九流之末,可我的心从来没有这么卑微过。而今,对面前这个我认识了三年有余的冷艳男子,这个在我的琴声里亦酒亦烟的落寞男子,我连大大方方唤他一声的勇气都没有。好像唤一声他的名字也是对他的折辱和亵渎。

      这世上有一种差别叫做“云泥之别”,这种差别的直接距离无异于人与鬼的距离。

      我突然明白了竹子,海田沧桑,浮生一梦,她有勇气一纵跳下37楼,却没有勇气走到她苦寻多年的秋岩面前。

      因为我们的世界已变形,阳光再好,也照不进来。

      当初决然的一步,我就没有想过再跨出这条万劫不复的河。无论遭遇到什么,生活之于我而言都不会有再多的可能和转折。可今日站在青岭面前,我满心满腹是无法言说的酸涩。

      我三次披婚纱,却没有一次修得正果。我以为我一生孤鸾命,命中无官星,再不会与谁结缘,也不会因谁动情。可我还是动了情,为眼前这个仿若红尘之外走来的落寞男子,动了情。

      夜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他伸手将它们理顺,别在我耳后。他的手指停留在我的发间没有收回,我嗅到一缕幽冷的淡香。这是我们三年来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他的指尖却比这秋夜的空气还要凉。
      “我懂……”他轻叹着说。徐缓的声音在晚风中显得疏越而悲凉。
      我痴痴地望着他,久不能语。
      灯光下,他一双深邃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我,有悲凉,还有一丝异样情绪,仿佛经此一别,后会无期,他要把我连着每一根发丝都深刻在记忆里。
      许久后,他说:“你的心思都在你的琴声里。”
      我泪盈于睫,花园里的鸟笼灯光在我眼中变成无数璀璨晶莹的碎块。
      “你会后悔的。”他无奈地叹道。
      我坚决地摇头:“不会!”
      眼中盈着的泪陡然落下。
      那些年,我将最好的年华和情怀给了最不值得拥有的人。现在我把生命中最后的深情寄托给生命中最后的人,他将是我真正的唯一。

      他凝视我一瞬,蓦地俯身……
      他的唇亦如这秋夜般薄凉,他的吻轻且短暂,而那股幽冷的轻香仿佛只在瞬息便已穿透人心,永远镌刻在灵魂深处。我很想一把拥住他,深吻下去,让这一吻永远不要停息,永远不要结束。可我不敢,这已经是恩赐,我不敢奢求太多。手里紧紧地捧着那架小钢琴,犹如捧了一颗跳动的心,紧紧地,紧紧地……
      他说:“下周的今天,等我。”
      我愕然不已。他展颜一笑。
      我的世界瞬间春暖花开。三年,他终于笑了。那一笑,足以令千里荒漠生绮树,足以令百丈悬崖消寒冰,足以令我的眼前秋光摇曳月华曼舞,令我埋在心尖的那颗小芽芽寸寸生发,开出千朵万朵并蒂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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