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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   本田菊心神一荡,用另一只手搭上了王耀替他抓取外氅的手臂。即使是迎上王耀无言的目光,他依旧没有松手,反而慢慢地加使上了力气。本田菊的眼睛深沉得好似大海,内里蕴含着漩涡与巨浪,汹涌的暗流并不扰乱表面上的安静。
      似乎是因为有太多的话想脱口而出,而聚结成沉默,拍门声催促得更紧了,倒像是惊醒了这瞬间的凝滞。
      “我这就更衣了……”王耀说完后当即恼起了自己的故作多余,为什么非要多这一句话?为什么要像是示弱一样被抓住了把柄的讨饶?面对如此越礼、胆大妄为的本田菊,他已做不到像当年那样直面呵斥,只剩下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局促和惶惑的情感。与此同时,本田菊松开了手指,走到门前替他打开了门,放进了那些伺候梳洗的宫人。

      新换了一身服饰后,王耀又将鹤氅披到立在门边等他穿衣的本田菊身上,替他系上胸前的扣带。他望着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做不出也做不了任何,只能任他替自己系好这件大氅,然后就此别过。
      他感受到了王耀的手透过皮肤传到他心口的阵阵冰凉,他也感受到了透过本田菊的衣服传来的胸膛的温度。
      “你别去了,”他忽地说道,垂在身侧的手臂微微发颤,“我……不想你去。”
      “菊……你让我走吧,听话。”王耀低声说道,又替他理顺抹平了两肩皱起的部分。
      “那你早点回来,我……我得早些回去的。”本田菊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苦笑几下。这原本就不在他能力范围和必须的职责之内,所以他没有管的理由。王耀有要他自己亲历躬身处理的事情,他作为外者,只需要在一旁静静看着,就是所能帮上的极限。
      “一言为定。”王耀呼出了一口气,快步离开了房间。

      “一言为定。”
      身后那低沉的、含混的回答,并没有给王耀焦灼的情绪带来一丝缓解。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习惯性地装作没有听见。他要想的要做的要规划的事情太多,早已身心俱疲,已经快要忙不过来了。

      也只有在梦里,本田菊才会无数次重温这个早晨,以拽住他的外氅为因由,生出那么一两分绮丽的念想。只可惜,始终有一道巨大的鸿沟将他们分隔两方,无形无质,却又实实在在地横亘在那里。

      笔尖流泻出的明净流丽的诗词,在师承了他的风格的基础上稍微多了点自己的东西了吧。这种风雅的事情,和带着铜臭味的贸易和混合着血火的战争比起来,还是稍微能使人心情更加愉悦的。
      摊平了纸张,酝酿着玩赏风月的情感,本田菊心情愉悦地欣赏着新写好的诗句。然而体内袭来的一阵剧痛,迫使他放下了手里的作品。一不留神,砚台里未干的墨汁便将那纸洇染上一大块,眼看着便是无可挽回。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这样混乱的情况下,再继续安安稳稳地写诗作画,对自己而言实在是乱来了。毕竟平安年代的繁华一梦,该碎的碎该醒的醒,早就不作数了。想毕,他将这篇推敲思索了许久的诗撕作几份,扔进了火盆。
      他的身体又一次陷入频繁的痛楚——各大名藩王势力的扩张、角逐,以及对最高权力的争斗,将他逼到了一个不得不暂时中止一切对外活动的地步。他需要时间平复自身的内务,这是不同于以往的——他竭力忍受着痛,那是脱胎换骨的侵蚀和蜕变。

      不经意间,时事的变化之快,也让本来就习惯了年岁流逝的本田菊惊讶。

      当王耀缠着纱布的手臂无法再握住那杆惯用的紫毫时,本田菊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也和他一样,苍白。他虽还在机械地磨着墨,但是心里却如明镜般透亮。
      你伤到了么?伤得严重么?
      永远不可能脱口而出的问候被咽了回去,在他身边呆了如此之久,早就熟稔了什么话能当面说,什么话能笔墨相传,什么话根本不当说。可有些话语就像是刺一样,一吐为快的后果就是伤到他,而留在喉间,也会刺到自己。

      “王耀,”本田菊喃喃叫着他的名字,拾起了落在桌上的笔,简简单单地挂上了红珊瑚嵌玳瑁的笔架,“我们喝酒吧。”
      王耀想点头,可最后却又摇头。他想用酒来放松一下日日夜夜绷紧的神经,对那些钱财牲畜上的无尽的索取和需求,他已经有些厌烦和麻木。虽然出得起,那些耻辱的愤怒的无力的情感还残留在他的体内,需要什么去冲刷掉,遗忘掉。
      他何尝不知,逃避终究是不是办法的办法,寻欢作乐的热闹总觉得像是虚假的掩饰。即使市坊夜夜欢歌灯火通明,国殇国耻还是清晰地刺在他的身上,如同沾了彩墨的长针,一根根扎进皮肤。
      看到那色泽鲜亮的流痕在皮肉里蔓延,一旁的上司一味逃躲弃置,王耀深知,他所要的不能再是天朝上国的美誉,他需要更强大的武力,军械和其他作为保身安国的根本。
      面临强敌,或许独当一面要比分神四方来得好些——王耀想,这就是他的理由吗?苍白,单调,没有什么值得重复的附加优势,看不到什么良好的影响和后果。
      最终他还是艰难地开口了:“这是他也是我的意思……菊,我想,以后,我们可以通过书信继续往来。”
      本田菊默然,倏而郑重地向他行了告别的大礼,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磨了半截的墨还在砚边,王耀怔怔地看着本田菊的背影,不自主地抚过还在渗血的伤痕,忽而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原本想要留他再行最后一宴的话还留在嘴里,他硬是没等他说出口就走了。

      “这只是暂时,只是他不应该看到……”
      不该看到这些,不该看到他的伤痛,他的落败,看到他向别人俯首称兄弟称臣属的样子。他这样劝说自己,心里却还是一声叹息。
      面前的摆设华丽的器物再也提不起他写诗填词的兴致。那被生生斩得几乎断却的右手,根本提不起笔动不得墨。退一步说,就算是双臂健全,胸中满怀的郁结愤懑之情,根本也无从抒发——真正的伤,恨,愁,痛,根本不能用区区文字表达干净,表述透彻。

      本田菊的脚步很轻,却还是躲不过王耀的耳朵。抬起头,果然是去而复返的他。
      王耀不知他这是何意,只是小心地将自己的神色掩藏起来,沉吟打量。本田菊也是,一张不带感情色彩的脸,连瞳里都寻不出什么光彩。已是看不出谁是勉力为之,谁是故作姿态,谁是天性使然,谁是本当如此。
      “你回来做什么?”王耀不提其他。
      “看你。”本田菊答得很简单,两个字。
      王耀愕然,继而微笑,大笑,本田菊镇定地面对他的恣肆的笑声,目光落在那鲜血渐渐渗染之处。
      “时候不早了吧,这样好了,我亲自为你送行。”王耀止住笑,起身。门外,已是夕阳洒金,红霞半映。
      “一回和诗,足矣,”本田菊接过他的话茬,拾起摆在古琴边的尺八,“音韵不限,用字不限,格律不限。”
      “这就是你要求的?未免也太小看我。”王耀轻轻应道,少了往日的那份傲气,多了一份温润。
      “足矣。”本田菊低声重复了一遍,便奏起乐曲。王耀应曲而歌。
      他对此曲早已熟到不必看谱,也不愿多看王耀徒增忧思,转而看向房中各物。笔架没有换,砚台没有换,镇纸也没有换;香炉换了,笔洗换了,连水丞都用了新的。本田菊的目光落在这些小物件上,一样样不落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直到又重新审视面前人,蓦然想起,倘若是早春,还可以折柳相赠以遗。
      可惜现在是初夏,嫩柳已老,桃杏已谢,小荷初露角。
      待应到本田菊回接时,他却放下了尺八。长跪,拜伏,起身,离去,一气呵成的动作自然流畅。王耀先是诧异,继而释然,最终仅以沉默接受。
      这是他下的逐客令,是他令他不再前来相见。以往虽偶有信件往来,更多时候,还是他们当面对谈。

      今日的暂别会持续至何年何月?他不知道。流年似水,今后的路这样漫长,慢慢地走过来,那也是足够久的一段时光。他坚信这段时间过去,他们依旧能和从前一样,那一幕幕在他的心里,历久弥新,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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