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
-
刘公公引着李恪,避开太极殿正门,由西门进入正殿一侧的偏殿中。这小小的偏殿比居中坐落的那座气势巍峨宏阔的正殿小了许多,不过置身其中却少了几分独立于空旷中的威逼感,而面前坐在明黄色龙榻上的父皇也显得不是那样高高在上,具有不可一世的威严,反而多了几分属于父亲的慈和,让李恪心中升起了几许亲近之感。
他与父皇和长孙大人分别见过礼,见他们均是神色肃然、凝重,父皇手中还握着一叠奏章,也不知刚才正在谈论何事,便不敢贸然开口,于是一声不吭,敛容在龙榻一边站定。
端坐在龙榻上的太宗皇帝转头朝他面上望望,脸上的肃穆之情和缓了许多,露出淡淡的和蔼笑容对他说:“恪儿,刚刚听刘蝉宗说,他去宣召你入宫时,你恰好早就进宫来了,正在淑景殿你母亲那里呢。这一凑巧到省了他跑路的麻烦,也免得再让朕和无忌多等。”
“是呀。”李恪也笑着向父皇点点头,“今日我和愔弟自曲江关宴上归来,本想入宫拜谒父皇和母亲,听说父皇正在太极殿议事,儿臣不敢搅扰,因此就直接去看望母亲了。”
“哦?你们自曲江而来?”太宗听了,似乎多了几分兴趣,“今年的关宴盛况如何?其实,朕也很应该去看看这些高中的士子呢。”
李恪见父皇兴致勃勃地发问,急忙把关宴的盛况约略讲述一番,讲过之后却紧接着又大胆问了一句,“只是不知父皇为何今日突然想起宣召儿臣入宫?”
“噢,想你已有多日不曾入宫,刚才朕和玄龄等几位大臣议事时,无忌还向我提起,说吴王获罪从安州召回,留在京城思过的日子也不短了,是不是该官复原职,回原地赴任了。他这一说到提醒了我,因此想召你进宫,看看你闭门思过可有何感悟。”
父皇的话说到这里,李恪敏感地抬头望望站在对面的长孙无忌那张消瘦、木然的面孔,不无讽刺地淡然说道:“多谢长孙大人的关心厚爱,李恪感激不尽。”他说完这句话后,又重新转向太宗说:“父皇,儿臣回京城这些日子,一直为所犯罪责心怀惴惴,闭门自省。怎奈时日尚短,儿臣还想多聆听父皇教诲。况且都督一职乃统辖一方之地的父母官,肩负责任重大。儿臣自忖尚年幼无知,才疏学浅,实在不堪此重任。”
李世民听了他的话只是微微一笑,却并不接腔,对他的推辞不置可否,反而忽然象是不经意似地开口说起了全然不相关的另一件事:“今日召你入宫也不只为此,还想趁便问问你,可否听说前几日朕这里发生的一件怪事。”
“什么事?”李恪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迅捷地抬起头看看父皇,虽然从他仰望着的那张脸孔上看不出神色有丝毫变化,他却有种奇妙的预感,这怪事才是今日召他前来的关键。
太宗扬了扬刚才手中拿的那叠奏章说:“朕前几日突然收到一份弹劾魏王的密奏。奏章的上书人明明写着是魏王府记室参军,朕召来泰儿核查此事,他府中的两名记室参军却均矢口否认,其他人更是毫不知情。奏章中的内容多为不实之言,很有诽谤、诬陷之嫌,可是现在却找不到上奏章的人,俨然变成一件无头公案。”他边说边把奏章交到侍立身边的刘公公手中,“刘蝉宗,你把这奏章拿给吴王看看。”
李恪带着几分好奇和疑惑从刘公公手中接过奏章,打开飞快浏览起来。这份奏章的内容并不多,只是简单罗列了魏王以编撰《括地志》为借口,拉拢朝臣、树立朋党、侍宠而骄等空洞的罪状,并没有任何可以证明的细节。他合起奏章,略一思索便断定这幕闹剧定是由太子主使,不觉暗暗摇了摇头,在心里轻骂太子的愚蠢。
这长安城里、朝堂之上,还有谁不知道,魏王因为日渐受皇上宠爱,早已被太子承乾视为眼中钉。现在出了这莫名的诬告奏章,明眼人一望可知是太子所为,根本就不必费心猜度。只是——父皇为何要给他看这奏章?为何要询问他奏章之事?以父皇的睿智英明,难道还断不出太子就是背后主使之人吗?他想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凛,急忙抬头朝龙榻上的父皇看看。父皇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停在殿中不知名的某个角落。他再转头望望对面的长孙无忌,长孙大人正一手捻着几缕黑色长须,若有所思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
李恪心中又是猛地一跳,却极力保持着若无其事的镇定模样,把奏章递还给刘公公,然后却望向父皇故意说道:“这果然是件怪事。不过父皇今日若是召儿臣来问与这奏章有关的蛛丝马迹,可一定要失望了。儿臣对此也是一无所知,若不是今日被召进宫,看到这奏章,一定还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呢。”
“那依吴王之见,此事似是由何人所为呢?”太宗还来不及答话,长孙无忌突然抢先问了一句。
“这答案似乎也很简单——”李恪把平静、漠然的目光转向长孙无忌,嘴边忽然又浮起那抹嘲讽的笑容,“用这种鬼蜮伎俩陷害魏王之人,显然对魏王怀恨在心,必定是平日与其不睦之人。不过我离开京城一段时日,回来后又多闭门不出,疏于与兄弟们往来,一时还真想不出是何人嫉恨魏王。长孙大人既是朝中重臣,又是魏王母舅,似乎应比我更清楚谁要诬陷魏王。”
长孙无忌好象被这突然的反戈一击闹了个措手不及,脸上挂着几许尴尬的笑意,沉吟片刻才接口道:“若说吴王此言倒也有理,只不过此事也许不象吴王想的那样简单,说不定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李恪此时已经不再看他,反而把眼光掉转回父皇身上。当他看到父皇脸上平和的神色,似乎暗含着几分赞赏的洞察一切的目光,绷紧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带着几分轻松说:“既然如此,儿臣就更加无能为力了。不过父皇若是想彻查此事,似乎就不应再保守秘密,将此原囿在小圈子内。”
太宗微微颔首说:“我已召承乾来问过此事,他也回说全不知情呢。今天不过是无忌提议,让我再召你和其他兄弟查问一下。”
长孙无忌——又是他的提议。李恪的目光不由自主又飘向了对面。长孙大人仍然紧盯着他,不过在接触到他目光的一瞬,却突然垂头望向了地面。这次他没再露出那个嘲讽的笑容,反而一直冷冷地凝视黑色幞头下那张焦黄、清癯,看不出任何神情的面孔。
过了一刻他才听到父皇严肃的声音再次响起:“刘蝉宗,你即刻去传大理寺卿孙伏伽入宫觐见。恪儿的话很有几分道理,若想把这件无头公案查个水落石出,就不能遮遮掩掩,怕外人知道。这奏章就交由大理寺会同刑部彻查到底,一定要把背后主使之人找到严惩,朕决不允许朝堂上兴起这种诬告、毁谤他人的鬼魅魍魉之风!”
李恪心头一震,不由自主抬头仰望父皇那张充满威严的面孔。虽然他与这件事毫无干连,清白无辜,可身上还是不觉掠过一阵凉意。
等刘蝉宗答应一声出了偏殿,太宗才重新把目光转向儿子身上,脸上绷紧的线条也再次柔和起来,甚至还露出一点亲切的笑容:“恪儿,朕这里也没有什么事了,你退下吧。快回淑景殿,再去陪陪你母亲。”
李恪点点头,又看看仍然盯着地面出神的长孙无忌,默默无言退出了太极殿。返身踏上前往淑景殿的路,他的心情却再也不似来时那样轻松,只顾想着自己的心思,对清明渠岸边垂柳吐绿、桃花初绽的景致浑然不觉,连步伐都多了几分滞重。虽然诬告奏章一事他并不牵涉其中,虽然父皇也许对太子的勾当早就心知肚明,根本无需他忧虑挂怀,可是长孙大人对他莫名的关注却不能不引起他的警觉。
他紧锁双眉苦思冥想着,自己究竟有什么张扬的举动值得长孙大人关注呢?他自回京以后,不是一直谨守府中几位谋臣建议的“韬光养晦”四字箴言,做出一副闲散的样子,对太子和魏王的争斗隔岸观火,暗中等待时机吗?难道这样还会被长孙大人看作是隐藏的威胁,生怕储位落在他两个外甥之外的旁人手中,非要将他逐出京城或找个罪名嫁祸到他头上吗?
他如此全神贯注地边走边想,完全忽略了周遭的一切,连偶尔从身边经过的个把太监、宫女躬身行礼也根本没留意。经过清明渠上的晴翠亭时,一个娇媚、清脆的声音忽然高喊了一声:“三哥,这样魂不守舍地往哪儿去?”
李恪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站住脚步定睛细看,就见斜前方横跨在清澈渠水上的竹亭里,夕阳余晖下,站着一个身材高挑、华贵雍容的艳妆女孩,略显丰腴的圆脸上,正带着点得意的调皮笑容望着他。
李恪蹙起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脸上也泛起了略带惊喜地笑容:“高阳妹妹,你怎么在这里?”他一边问一边紧走几步跨进竹亭。
“我在等你呀。”高阳公主见他走近身边,忽闪着的圆圆眼睛中,依然带着略显稚气的调皮光芒,“我今日入宫来看妹妹,要离开时听说你也恰巧在宫里,被父皇召到太极殿觐见了。我就猜你还要到淑景殿来看杨妃,所以特意到这里来等你。你瞧,果然被我猜中了不是。”
“你别得意了,其实我早已先看过母亲,现在若不是来招呼愔弟一起出宫,就怕你要空等一场了。”李恪见她笑得那样怡然自得,忍不住先开口打趣一句,然后便稍稍收敛起戏谑的笑容,关切地追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见他这样一问,高阳公主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浓浓的蛾眉向上挑起,丰润的红唇不知不觉噘起来,仿佛是颇含些嗔怪地看着他说:“没事难道就不能找你吗?以前在宫中,我们不是最知己的兄妹,比起其他兄弟姐妹都更亲近吗?为什么你去安州赴任,回来以后就象变了个人,对我不理不睬,从来不到房府来看我?今日若不事我听说你在宫中,特意等在这里,要见你这个三哥一面还真不容易呢。难道说是我年幼无知,有什么莽撞之举开罪了你还不自知?”
“高阳妹妹,你太多虑了。”李恪听她这样说,几乎有些哑然失笑了,宽慰地轻轻拍拍她肩膀答道,“我回来以后不常去看你,不过因为你已经出嫁,总去看你实在有诸多不便,并不是因为你惹恼了我。若是你还象以前一样住在宫中,我自然也会常来看望你的。”
“出嫁了又怎样!哪个兄弟来看我,房遗爱难道还敢干涉、阻拦不成!”她的嘴巴仍然嘟着,瞪着他不满地诘问道,也许是因为激动,连高高的发髻上绾着的盘花金钗都在微微发颤。
“哈哈!”李恪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高阳妹妹,你已经嫁为人妇,怎么这凶悍的火爆脾气还是不改?房家难道没教会你为妇之道吗?房遗爱这辈子可有的受了。”
“你以为女人都要象吴王妃一样温婉贤淑吗?房遗爱他还不配!”高阳公主也被扑哧一声逗笑了,虽然收起了那幅凶巴巴的模样,可毕竟对他的调侃心有不甘,也笑着回讽了他一句,然后才正色说道,“别开玩笑了,三哥。你到认真说说,为何不能到房家来看我?”
李恪见她认真起来,也收住笑不再戏谑,转而诚恳地说:“你已经是房家的媳妇了,不能象以前在宫中做女孩家时那样单纯得全无心机,随心所欲了。房仆射是朝中重臣,父皇的股肱。我若常到房府走动,只怕别人不说我是去看你,反而当我有意拉拢房大人,落个结党营私的嫌疑。抛开这层顾虑不谈,就是你那位夫君,我也不敢招惹呢。”
“此话怎讲?”高阳不解地追问起来。
“你难道不知道他是魏王府中的大红人,颇受泰弟倚重吗?”
“我当然知道他入四哥府中的文学馆。他们不是正在编撰《括地志》吗?”
“他们当然是在编撰《括地志》,没有这个幌子,不是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当年父皇天策府中的弘文馆了吗。”李恪冷笑一声,又看看似懂非懂望着自己的妹妹,用力深吸口气,镇静地继续说道:“高阳妹妹,你不会对太子和魏王之争一无所知吧。这些年在宫中,所见所闻应该不少。就是房遗爱,也未必不在你面前提起。他既是泰弟倚重的谋臣,我若常去房府,或许还被人当作是吴王和魏王交好的迂回之道呢。我只想做个悠闲自在的蕃王,可不想搅进他们太子之争这趟浑水,所以就只好委屈妹妹你了。”
高阳若有所思地愣愣注视他一刻,忽然撇撇嘴反驳说:“你就轻描淡写把自己撇得这样清吗?在我面前何必还装出这幅清心寡欲的样子,说什么不趟这趟浑水。你忘了小时候对我说过的话吗?你那时的志向、那时的抱负呢?”
李恪没料到看似天真的高阳竟然能看穿他的心思,心中虽然讶异,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无奈地笑着说:“那不过是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话罢了,怎能作数。我连个安州都督都做不好,还敢来争天下吗。”
高阳也没想到他竟会这样回答自己,怔忡地望着他还留在唇边那丝苦笑,心里忽然涌出了没来由的同情和悲哀,也不知是惋惜自己,还是惋惜这个自幼被她视为知己的兄长。她的眼眶竟然有些潮湿了,急忙转头不再看他,望着沉得更低的斜阳叹息道:“三哥,其实无论父皇的儿子还是女儿,虽然生长在帝王家,一生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实在难有几个快乐之人。我本来还有满腹烦恼想向你倾诉,现在才看清原来你也是烦恼中人。”
“怎么了,高阳?”李恪听了她的话,急忙转到她身前,扶着她肩膀,关切忧虑的目光一动不动停在她含着水光的眼睛上,“房家的人难道对你不好吗?”
“当然不是,他们怎么敢对我不好。”她用力揉揉眼睛,似乎一提到房家,心里又生出了恼恨之情,重重跺跺脚说,“我只是气父皇为何要让我嫁入房家,为何给我找一个骄矜淫逸的纨绔之徒做丈夫。想想我自己的一生,要被硬拴在这样一个人身边,我就无法不恼火,无法不暴躁。你以为四哥真的倚重他,视他为心腹吗?难道就看不出他是个成不了任何大事的绣花枕头吗?如果没有房大人这个靠山,谁还会理睬他!父皇为何要这样做,我难道不是他宠爱的女儿吗?他怎能把喜爱的女儿一生的幸福当做儿戏和筹码呢——”她的眼泪终于随着忘乎所以的宣泄一齐滑落下来,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高阳妹妹,别哭了。”他抬起手掌帮她擦擦眼泪,也同样喟叹一声说:“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无法改变的命运。看到身边这些姐妹的归宿,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呢。父皇不是要为你们找个好夫婿,而是要给自己找个好亲家。你看嫁到王珪府中的南平妹妹、嫁到程知节府中的清河妹妹、嫁到杜如晦府中的城阳妹妹,还有已经许配给柴家的巴陵妹妹,哪一个不是如此。父皇不过是要借这样的婚嫁来笼络、回报身边这些重臣而已。不过这样的归宿比起和蕃远嫁来还算幸运多了。象土蕃王已数次遣使来我朝请求和亲,就因父皇一直拖延不允,去岁竟不惜与我朝兵戈相见。虽然最后罢兵而归,可和亲只不过是早晚的事,到时还不知是哪个苦命的姐妹难逃一劫呢。如此说来,你嫁入位高权重、声势赫奕的房家,总还算是不错的归宿呢。”
高阳专注地聆听着,一时也忘记了哭泣,可是潮湿的眼中聚积起来的萧索和悲哀却越来越浓,浓得化不开来。
李恪被她的目光压迫着,再看到她脸上闪烁的泪痕,惹人怜惜的红红鼻尖和仍有些抖索的双唇,连心底都有点疼了,于是轻轻抱住她说:“高阳,以后我会想办法常来看你,你有什么苦楚和烦恼,还可以象小时候一样放心对我倾诉。现在先和我回淑景殿吧,母亲和愔弟一定都等得心焦了。”
高阳在他胸前用力靠靠,这个温暖的胸膛似乎给她带来极大的安慰和力量。她迟疑片刻才从他怀中轻轻挣脱出来,抹干净脸上的泪水,默默跟在他身后离开了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