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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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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内,靠近南海池边的淑景殿中,一个姿容明艳、仪态万方的中年妇人正凭窗而立,一动不动地眺望着荡漾起浓浓春意的海池。在暖洋洋的春日照耀下,枝条、草坡上那一抹抹鲜嫩的绿,绿意中点缀的一丛一簇盛开的粉白春花,看在眼中,都给人带来无尽的欢愉。连蛰伏、沉寂了一个萧瑟冬季的心,都象苏醒了一样被鼓涨雀跃起来。
正当她仿佛完全沉浸于窗外秀美的景致上时,静悄悄的殿中突然响起了极细微的脚步声和衣袂悉索声。那中年妇人回眸望去,就见自己的贴身宫女眉儿刚刚走进殿中。
“娘娘,”眉儿指着横置于榻前矮几上的古琴说,“奴婢听到琴声已经止住很久了。您若是不想抚琴,就让眉儿把它收起来吧。”
那中年妇人点点头,又望望窗外已经西斜的日影,意兴阑珊地折回矮几边坐下,闲闲地问了一句:“眉儿,吴王、蜀王他们两个还没到吗?”
眉儿看出娘娘正在等待两个儿子到来,显然已经期盼得心焦,不禁暗自偷笑,轻轻点点头说:“娘娘今日膳后免了中觉,我就猜您是等着两位殿下呢。也许殿下今日入宫,要先去见了皇上才能过来。您就再耐心等一刻,怕是很快就该到了。”
象是在应和眉儿的话一般,一个小宫女此时飞快地走进殿中,躬身奏道:“杨妃娘娘,吴王、蜀王两位殿下到了。”
小宫女的话音才落,杨妃还来不及开口,伴随着一阵脚步声,晌午在醉八仙喝酒的两兄弟已经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杨妃望见他们,脸上顿时漾起温柔的笑容,走上前一手拉住一个说:“恪儿、愔儿,你们怎么这会儿才到?是去见过你们父皇了吗?”
穿湖色衣袍的兄长刚要开口回答,另一边的弟弟却抢先笑着说道:“娘,我们没去拜谒父皇。我和三哥才从曲江池回来,入宫以后就直接来看您了。”
“哦,怪不得来的这样迟。你们兄弟俩怎么也想起去凑关宴的热闹?”杨妃边问边轮流打量着他们,尤其看到在外人面前一副老成持重模样的两个儿子,在自己眼前却卸去了伪装,全然一副亲昵而无所顾忌的神态,眼中顿时闪出了母性的慈爱光芒。
直到兄弟两个陪她在褟中坐下,杨妃才转向长子问道:“恪儿,你们为何没到太极殿去见父皇?”
吴王李恪对母亲宽慰地一笑,接过眉儿送上的茶汤,轻吹着瓷杯上泛出的热气,不慌不忙地说:“刚才我和愔弟入宫时,听太极门的侍卫说,父皇正召了房仆射、长孙大人、魏特进等人入太极殿议事,所以我们就直奔淑景殿来了。”
杨妃听此解说,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向他们问起了今日曲江池关宴的盛况。这一问可引出了蜀王李愔的话头,立刻兴奋地对母亲讲述起来,连酒肆里那段小插曲也没遗落,原原本本说了个仔细。
杨妃一直望着小儿子,专注地凝神倾听,边听边微笑颔首。直到他讲完,她才把几案上的瓷杯擎到嘴边,轻啜了口杯中碧青的茶汤,然后转向李恪,看似闲闲地说:“恪儿,你因罪被你父皇免去安州都督一职,由任上召回京城也有一年多的光景了。我见你没有丝毫忧戚之色,整日里这样悠闲自在,难道真打算一直这样虚耗光阴吗?为什么不恳请你父皇为你复职呢?因射猎毁了农人的田亩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过,让你在京中思过这么久也够了。”
“难道母亲您急着把儿子赶出京城吗?”李恪并没有回答,反而紧紧盯着杨妃反问一句。
“是呀,娘。安州都督算什么,这官不要又打什么紧。”弟弟李愔也不解地插进来,“安州那样的荒僻之地,怎能和京城的繁盛相比呢。要让我说呀,哥哥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呢。而且,我们母子、兄弟能够团聚,您难道还不高兴吗?”
“恪儿能留在京城、守在我身边,我当然高兴。可是就象我刚才说的,恪儿犯的本是小事,皇上却借此把他召回京城,我怕就怕皇上也是和我一样的心思,舍不得恪儿远离京城,才借此小事把他召回来。”杨妃放下茶杯,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点愁容看着两个儿子。
李愔完全糊涂了,拧着眉毛问:“娘,父皇若舍不得哥哥离开长安,难道不是好事,难道您不该开心吗?”
杨妃刚想接口说什么,一阵婉转缥缈的曲声忽然由殿外传进来,她仔细侧耳倾听,过了片刻才转头望着李愔说:“愔儿,你听,内教坊的乐童和歌舞伎正在彩丝院里演练呢。你不是早就说想看看他们新演练的《苏幕遮》吗,现在过去看看,就能抢先一饱眼福了。眉儿,你也不必留在这里,陪蜀王一起去彩丝院吧。”
母亲的提议果然勾起了李愔的兴致,也顾不上再留意刚刚谈论的事,兴冲冲地离开寝殿奔彩丝院去了。
李恪早已明白母亲是故意找借口支开弟弟,不过他没想到这个似乎还是孩子心性的弟弟居然如此三言两语就被轻易支走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不觉暗自发笑。直到弟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他才转头望向杨妃,脸上残留的那点笑意慢慢变成了一抹凝重,小心翼翼地问:“娘借故把愔弟遣走,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单独对儿子说?愔弟刚才难道说的不对吗?如果父皇真舍不得我离开长安,您难道还为此忧虑吗?”
杨妃站起身来,望望空荡荡的寝殿,慢慢踱到窗边,出神地望着海池,若有所思地幽幽叹道:“恪儿,还记得你很小的时候就问过我,为什么我没有和皇后、其他妃嫔一起,住在两仪殿、甘露殿那边,反而一个人住在这幽僻的淑景殿里吗?”
“记得,那时您说,因为喜爱这里可以眺望海池的美景,所以特地求父皇恩准,让您一人离群索居。”见母亲提起了儿时的旧事,李恪脸上的神色缓和起来,慢慢露出一点开朗的笑容,起身走到母亲身边,也望着窗外碧波荡漾的旷远水面说,“想想也真好笑,我那时还曾以为是父皇厌恶您,才象打入冷宫一样让您住在这里。”
他的话把眉目间含着轻愁的杨妃也逗笑了,不过那笑容却象岸边的春花一样,虽然灿烂却转瞬即逝。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叹口气,转头看着儿子说:“其实,我喜爱淑景殿的海池景色,只是要住到这里的部分原因。我愿意离群索居,还因为我曾经是前朝的公主,一个失了天下的亡国公主。恪儿,知道你父皇为何给你兄弟俩取名为恪儿和愔儿吗?其实他也是和我一样的心意。”
听了母亲的话,李恪本来明朗的面容突然罩上了一层阴霾,黯淡下来。他想了想,用力咬咬牙才象是豁出去一样无所顾忌地开口说道:“如此说来,娘为我留在京城一事如此忧虑,一定是担心孩儿会恃宠而骄,忘记了恭谦谨慎、不事张扬的做人之道,生出些娘最不愿看到的希望。”
杨妃见他如此率直地道出自己心中隐忧,于是也不再避忌,深吸口气缓缓说道:“恪儿,我是你的母亲,你自幼以来的胸襟和抱负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贞观十年你父皇加封了十几个皇族的外职,年长之人里除了魏王留在京城不赴任地,其余全都离开京城。可是才过了一年多,他就借口把你召回长安,可见对你的喜爱也是非同小可。可越是如此,我却越是忧心忡忡。要知道,你和魏王,是绝对不同的。你不能因为父皇的厚爱而生出那些无望的希望。”
李恪的面色虽然还很镇定,可是阴郁的目光中仿佛燃起了两小簇火焰,双手也早已紧紧握了起来,被这番话勾起的一直埋藏在胸中的苦恼和愤懑突然之间就抑制不住地爆发出来:“是,我知道不一样。我无法和李泰比,更无法和承乾比,就因为他们的母亲是长孙皇后,他们是父皇的嫡子。他们两个现在已经斗得不可开交,但无论胜败,李家的天下注定只可能传给他们两人中的一个。为什么如此不公?娘,您曾是隋炀帝的南阳公主,难道不是比皇后的出身还要高贵吗?论文采,孩儿自负不会输于李泰;论武略,更高出太子几筹;论身世,我身上有两朝皇族的血脉,为什么就不配做太子,不配继承李家的天下呢!”
他的话音刚落,“啪”的一声,一个清脆的耳光已经重重落在脸上。杨妃的手才刚刚抽走,眼泪却潸潸落了下来。“恪儿,我要你记住,从你嘴里,永远不要再吐出这番疯话!”不知是因为激动、气恼抑或哽咽,她的话音中带着些许颤抖,“你一向天资聪颖、睿智,怎能不明白,就因为你身上有另一个皇族的血脉,而且是一个已经覆亡的皇族,所以注定了你永远不可能成为太子,日后一统天下。”
看到母亲的泪水,他心里顿时一惊,心中立刻涌上了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不由自主在她面前半跪下去,痛苦地低声说:“娘,孩儿狂悖无知,惹您伤心,孩儿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说这样荒谬悖伦的疯话。”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杨妃吓了一跳,急忙弯身将他拉起来,抽出身上一方丝帕擦拭着脸上的泪水说:“我也是怕这些无望的念想会害了你,所以才会又气又急。你只要答应我就行了,何必行这样的大礼。其实,娘何尝不知道你心里的苦,明明生在帝王家,又明明有这个才德和资质,却迫于命运,只能做个安逸舒适的蕃王,庸庸碌碌度过一生。我每次想起来,都会替你感叹、替你惋惜。可是再想到你若果真去和太子、魏王争夺储位,也许会落个贬抑、流徙,甚至身首异处的下场,我就宁愿你无所作为却平平安安当个蕃王。其实追根究底,一切还是我的错,是我造下的业障。大隋覆亡,我本来就不该苟且偷生,做个亡国公主,更不该思慕你父皇英武,答允嫁入秦王府。如果我早早了断,就不会有今日的一切,也不会让痛苦祸及到你们兄弟身上。”说到这里,她心中的伤痛越发被勾了起来,虽然有丝帕擦拭,泪水却更多地从眼中不停涌出。
“娘,您别再哭了。”李恪看到母亲越来越多的泪水和浸润其中的红红的双眼,焦急地扶住她手臂,一边拿过丝帕帮她擦拭泪水,一边柔声劝慰道:“都是我的错,不能体察您的一番苦心,反而勾起您心中的伤痛,惹您伤心——”
他的话还没说完,刚刚他们来时进殿通禀的那个司赞小宫女再一次走进殿中,对杨妃躬身奏道:“杨妃娘娘,内给事刘公公来了,传皇上的口谕,召吴王到太极殿觐见。”
杨妃和儿子对望一眼,两人都有点出乎意料的惊诧。杨妃抬起手来,用力揉揉眼睛,极力逼回了仍要冲出眼眶的泪水,点点头说:“知道了,你退下吧。”
李恪虽然也不知道这突然宣召缘于何事,不过却不敢耽搁,急忙把丝帕交还到母亲手中说道:“娘,既然父皇宣召,我就先随刘公公过去了,等一刻再回来看您。”见杨妃对他微微点头,便宽慰地朝母亲笑笑,转身走出殿外。
李恪顺着甬路快步行来,刚绕过寝殿,就看到长着一张团团的胖脸,象个笑弥勒一样慈眉善目的刘公公正在淑景殿的朱漆大门边候着。看到他走过来,远远行了一礼,笑着高声招呼道:“吴王殿下,皇上正在太极殿里等着您呢,快随我过去吧。”
“有劳刘公公了。”李恪几步跨到他身边,微笑着寒暄一句,跟随他走出淑景殿。他们顺着清明渠一路南行,刚走了没几步,李恪便试探着问道:“今日我和蜀王一同进宫,听说父皇正在太极殿议事,特意不敢搅扰。怎么父皇现在反要召我过去?而且,没有召蜀王同去吗?”
“这——小人就不知道了。”刘公公自然而然接口答道:“小人刚才在太极殿外伺候,不过房大人、魏大人都已经走了,只有长孙大人还在,想来该议的事也议完了。皇上并不知道吴王在宫中,本是让我到王府去召您。我在太极门那儿听侍卫说,刚才看到您和蜀王一起进宫了,这才寻到淑景殿来。”
李恪沉吟着不说话了。父皇并不知道他在宫中,急急忙忙宣召他,何况还有长孙大人同在,究竟所为何事呢?他又看了看刘公公,在那平和的神色中看不出丝毫蛛丝马迹。也罢,等到了太极殿,见到了父皇,一切疑问就都迎刃而解了。想到这里,他索性不再费心猜测,抛开这些心思,跟在刘公公身边疾步朝太极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