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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霁色虹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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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几日,我都坐在茶馆角落,饶有兴致品茶听书。精瘦的说书人眉飞色舞,各式段子活灵活现,我喜欢这种不拘小节的故事,特别是指桑骂槐都那么绘声绘色。
“姑娘,我家主子有请。”这会儿半盏雪芽还没喝完,身后就有人站定。
我侧过身,眼睛却仍瞟在台上。“您可是认错人了?小女子在京城并无熟络的人。”眼下这一折子正是我想听的,于是情不自禁拍手叫好。
那人躬下身,“姑娘……是相爷。”
拈着青梅的手顿了一下,我压低声音,“劳烦转告你家主子,民女来京时日不多,当真想不出头绪,更不知何时高攀结识过相爷大人。若非要牵强,也只在前几日与一位公子萍水相逢罢了。本就无亲无故,实在是不认识你家主子。”
来人还想说什么,我转身递过去一块莲蓉糕,“这位大人不妨尝尝,滋味很地道。”我知道自己眼里尽是狡黠,连面纱下的表情都是。
他有些局促,慌忙一抱拳就匆匆折身。
后侧不远处,上好枣红马驾着藏蓝顶的辇座,贵气天成。听得下属来报,紫色祥云纹帘帏被修长手指挑开半边,我朝那个方向投去一眼,然后继续听故事。
说书人口若悬河,“盛世兰香绕金堤,禅叶摇风歌鱼藻……”
我一贯喜欢在夜里沉思。
此刻心头有些波澜,我尝试用各种方法去打听那个人的消息,都是无果。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是说,那个人根本不存在,亦或是,他也随着阿玉离开了么。
努力之后的徒劳并不好受。我愈发想念弄月坪。那儿的所有生灵和山石花草都是有灵性的,它们会牢牢抓着我的心,让我记起家的温暖。木屋,火塘,花溪,泥土的香气。
“不是说了,掩面为好么。”他果真是做惯了重臣的人,跋扈不知悔改。
我让一方椅子出来,起身去沏茶。“公子每次都不走正门吗?”
他不答话,目光追随着我。
若我还是阿卓,我定会白他一眼,然后嘟囔“就我自己在,还带着面纱那不是傻了么,又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
但我是阿玉,“人前掩面是为了遮掩,独处之时又何须多此一举。”滚烫的清水注入,我看着茉莉花在白净瓷盅里打转,清香四溢,“这一点倒是恰与公子相反。”
“白日里为何不见我?”他转了话题,在对面坐下,轻轻摘下面具。隔着暖黄灯芯,他看上去比之前和蔼了许多。
“自是因为民女不认识相爷大人。”我往他的茶盅加了些蜂蜜,“润心润肺,公子请。”
分明是那么冷的人,却一袭墨色锦袍,轻叩白瓷,侧脸轮廓分明似水墨留白,风雅脱俗。他的眸子深邃无垠,我不会笨到去揣度他的心思。
“你叫什么?”清甜的茉莉花茶似乎温暖了他的嗓音,不再那么凉丝丝的。
“阿玉。”我脱口而出。
“你帮过我,阿玉。”他淡淡地说,“如果你有需要,我也可以帮你一次。”
我忍不住笑了,“这也讲究礼尚往来?京城的习俗还当真古怪。”
他挑一挑眉,“你果然是外来,否则,我早该认识你的。上次情况特殊轻薄了你,帮你的话既是说出去了,就不会收回来。你知道在这个国家,我能做的事很多。”
一张口差点说出来,我想说,你能帮我找到阿玉吗。
收敛了心绪,我就真的说了,“花锄,能帮我找一个人么?”
他身子微微一怔,许是从来没有人这样唤过他罢。“找谁?”
“迦叶。”我认真地吐出两个字。
夜雨不知何时开始绵绵无声地下起来,半晌才汇成一滴,嗒嗒敲打着窗棂。
他不可置否地眯起眼,又是那样危险的神情。“阿玉认识他?”
我并未回答,只是一脸期待看着他。
“呵。”再次听到他的轻笑,只一声便将所有情绪不着痕迹的掩饰过去,“若你真的想找,阿玉,我带你去。”
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公子……”
“我叫兰且行,是个大盗。”他唇边绽放出流光般的笑靥,轻描淡写,忽而就停在我的心尖上,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公子,我能信你么?”无论他是位极人臣还是江洋大盗,我只愿称他一声公子。
“随你。”他摆弄着莹润的银面具,“谁人都有不愿被窥视的一面,我们遮住脸,便由着听信自己的心罢。”抬手覆上,只留下一抹优雅的唇线。
我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大抵,是因为期待了很久的事情就要发生,反而只能看到空白。他不假思索的回应已经明白告诉了我,我费心要找的人,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我要见,即可带我去见。
命运带走了阿玉,然后指引我去寻找她的爱人,如此安排,终是善待我的。与公子这场稍显仓促的遇见,仿佛古曲前篇到了尾声,只需一个转音,便要奏响主题。
面具下是两道清寂的目光,他在等我决定。
“我随公子去。”
公子的府邸比我想象中要质朴,极少见到鎏金纹饰,只是装点一些深色琉璃。
拒绝了他安排的丫鬟,我并不需要谁伺候。
如同这四年来,我一直以为我能再见到阿玉,然后像从前她照顾我一样,去照顾她。
照顾是满含感情的,但伺候不是。
相府成为我的临时居所。而到了后来我才晓得,我是公子亲自带回府的第一个女人。
说到底,我只不过是山野人家的平凡女子,我的家人是阿玉,我的家在弄月坪。
无疑我是万般幸运的,十六年来不经世事,眼下竟堂而皇之住在了宰相府。
公子是这个国家除皇帝以外最有权势的男人。任谁都言宰相兰且行年少有为,年方二十已是一人之下万众仰望的地位,只道兰相天人之姿生性风流,到处留情却从不豢养任何姬妾。
我倒是对他的另一个角色更为关注。
每逢茶馆里开讲公子花锄的故事,京城的小姐妇人们便呼朋唤友趋之若鹜。侠盗花锄,惩恶扬善来去无影。无人一睹公子真容,说书人就想着方儿去描绘赞美,听得台下春心荡漾。口耳相传处,公子花锄是一个传奇,完美得无可挑剔。
他说我是唯一知晓他双重身份的活口。
我问为何留我一命。
他粲然的双眸忽明忽暗,让我想起阿玉眼中的星光,整条银河都落在其中。他说,我不做后悔的事。
在心里反驳他,尚未发生,你又如何断言后不后悔呢。
我反复勾勒那个人的形象,将阿玉的言行举止琢磨练习。哪怕我不知道她在他面前是怎样的表情,但我想,与他在一起,她肯定是笑着的。
对于带我到相府的事,公子丝毫没有避嫌。反而是有客来访,都会让我在旁陪同,心中虽是抵触这些虚妄的人情世故,面上仍是温婉明理,知得进退。我明白他是在教我,就像阿玉一样,让我置身其中食髓知味。
没有人敢问兰相身旁的女子是谁,公子并不介意将我置于人前,因为他终是能不动声色护我周全。
他洞悉一切的眸子总是若有所思,他说,“阿玉,为何我觉得你始终这样得体,却并非你的真性情呢?你可知道太完美的人,总是伪装出来的?”
我不敢去接他探究的目光,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努力,都复制不了阿玉的气韵。于是更加心虚,自己这样的愚钝,倘若真的见到那个人,定是一眼就要被识破的。
公子说,“阿玉,你若是准备好见他,就告诉我。”
我钦佩他的细致入微,知道我心中踌躇矛盾的纠结。他为我搭建了一座桥,用他华美清绝的光彩铺垫,而桥那端通向何处,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