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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湖心的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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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英和陈诗雨趾高气昂的走在街上,身后六位家丁举着八张八仙桌大的灯笼,也走得很是威武。
陈诗雨两个是真的威武,众人举灯过境,街道两旁大人小孩的惊呼艳羡,让他俩乐不自禁喜上眉梢,大大方方呼喝着家丁,唯恐别个不晓得这是她的灯笼。
家丁们却是面上威武,实际手心里除了不少汗,肩膀一耸一耸,路走的一晃一晃。
灯笼太大,府里院门虽也七尺来宽丈二有余,然而在这圆胖的巨大灯笼面前显然太过袖珍,府里众人又是搭梯又是拉绳是如何辛苦的将灯笼越过墙头拉出院去自不必说,单说这接到虽也宽阔,灯笼还是时不时蹭到过往的路人,稍不注意就可能被路边摊子上的竹竿挑破,再加上今日有风,灯笼大而又轻,风一吹就恨不得左右滚动,几个下人是抓紧了怕破,掌松了怕歪,走得磕磕碰碰,但自觉举着这么大的玩意也颇有面子,所以勉力自持,抬头挺胸很是受用。
谢玉英有些小心思。昨夜一时冲动写上了七郎二字,幸而今天无人发现。她之所以添上七郎,纯是一时兴起想作弄一下师雨,其二,兴许可以帮着师雨找到她的梦中人也未可知。
只是,看着众人抬抬举举了半天也无人发现灯笼上有些离奇的两个字,谢玉英有些后悔,早知道当时就该把字在写大一圈。又想着若让众人扛着写着七郎的灯笼招摇过市,也有些畏惧。如今灯笼走了半个江州城,陈诗雨和众家丁浑然未觉,又有些得逞的欣喜。因而一路上她虽不似陈诗雨等那么兴奋,但嘴角的弧度也没有落下去过。
终于走到湖边,日头已经偏西,湖边长提能看到的地方全都是人。他们的到来引起半大不小的轰动。陈诗雨挑了一处略宽敞的位置,招呼着家丁开始搭架上灯。谢玉英百无聊赖,就沿着石板路走着看着,果然各家花灯有各家的妙处,也有的花灯卖着关子蒙着层纸布,想要一睹真容还得等夜晚开灯。谢玉英一看就止不住脚,沿着长提越走越远。
陈诗雨忙到劲头上,也没留意谢玉英走开,待回过头来早已不见了谢玉英的身影。她正翘首张望找寻,主办专会的执事捧着本子过来,一家一家的登记上册,此时正好走到陈师雨这里,那执事是见过世面的,一瞧眼前是衙门的家丁,晓得这女子是管家千金,就先道了声安。虽说这灯会是商贾联办,但官高权大,所以该行的礼节还的全面。执事作揖说了些体面话,罢而后道:“这灯会的规矩,小姐可省得?”
陈诗雨参加灯会也不是头一回,自然省得,笑道:“管事的,您只管办事,师雨还是懂规矩的。”说着招呼家丁给了执事半吊钱。
执事收了钱,将本子上陈家的名字记了,道:“小姐,今年各家还需把名姓写在花灯上,好让来赏的知道是哪家的手艺。您这花灯可留了名姓?”
陈师师道:“还不曾写上去。”向执事讨了笔来用,让家丁先不忙把灯挂上,自己一双纤细小脚踏上板凳摸上灯笼,正欲写字,余光瞄到侧后的空白处,脸登时爬上一层酡红。
赫赫然七郎二字,真真没把陈诗雨吓得跌下地去!
仔细看那字样,心下晓得是谢玉英做坏,陈诗雨又羞又气,又有难耐的甜蜜。也就一撒气,将本来要写的陈字抹了,摆开臂膀画上大大的“谢玉英”。
写罢端正的欣赏一下,雀跃着跳下板凳,将笔还了。赶紧吩咐家丁把花灯挂上,字迹略略转到背后去,心里开始更加期待夜晚的到来。
正拍手偷着乐,谢玉英却在这时走回来了,还拿眼瞅着路边的灯笼,意犹未尽的模样。陈诗雨忙揉揉表情,装作无事。
谢玉英走回来,对陈诗雨招了招手,陈诗雨报以甜甜一笑。谢玉英瞧着她那笑,没由来觉得一阵寒意,就伸手捏捏那张小脸,道:“这还没到晚上,你已兴奋上头啦,笑的好生古怪!”
陈诗雨也不说破,只反起一手捏了回去,跟她一番笑闹不休。
到一切全备,天色已暗了好久。长堤中的诗会露台也搭了起来,一排排火红的灯笼挂上,台上摆了果品席位,喜气洋洋。湖边人流拥挤,等会还没开始,倒是那些个卖些小吃玩物的摊子先红火起来。陈诗雨和谢玉英上午已经逛过大半个城,对这些摊贩早失了兴趣,只搬个凳子在自家灯笼前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静静等待电灯的烟花令。
果然不过多久,十来声响尾烟花紧促的相继跃上青天,人群随着短暂的猛一沉静,而后轰然一声炸开。
“亮灯了!”
两个丫头赶紧烧灼火折子,点亮自家的巨型灯笼,陈诗雨感觉到自己手指都在抖动。只见四五里长的堤上,灯笼几乎同时亮起,原本晦暗的沙堤顷刻连出一条火龙,五颜六色青青红红,一直向长提两边延伸开去,接着各种人声器乐唱响,灯会在敲敲打打中正式展开。
这边岸上是人潮泛滥,闹闹哄哄。
湖中心闲散的漂着的数十帆船虽不热闹,但也各挂上不少莲灯,将岸上的喜庆分散蔓延开去,最后吞入无尽的湖面。
蓬船上都是些茶馆酒屋,不少人一面带笑品醴,一面瞧着岸上喧闹的人潮说着浮生趣事。
孟良枫也坐在船中,对面是那一袭白衫的少年。
孟良枫脸上是难得见到的清浅笑意,兴许是酒精作用,也或许是气氛沾染,酒喝得很尽兴。
白衣少年倒像是有些醉了,脸颊潮红,举手投足更显得瘦弱清俊。
“七郎,”孟良枫又是一杯水酒下肚,“科举之事,能不能再想想...”
白衣少年倒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兀自勾唇笑着,给他添酒。
孟良枫见对方不应,有些恼,接着道:“你们家自伯父叔父,到几位哥哥,可都是进士。皇门似是专为你柳家大开,为何偏偏只有你,最无上进之心,明明才学过人,为何不愿科考?难道,还在怨恨我...七郎,你心里到底藏着什么?”
白衣少年笑道:“孟少爷所言甚是,七郎就是最不长进,最败家风。”
孟良枫见他若无其事,心里针针刺痛:“七郎,你知道我并非此意,何苦言语轻贱自己。”
白衣少年笑得更加寥落:“啊?我还以为孟少爷话里心里都是这意思。七郎倒是觉得,自己瘦是瘦些,但勉强几根傲骨,从来不容忍他人折辱。”
“七郎,我不是来跟你吵架...”
“我也只是找你喝酒。”白衣少年垂下剪睫,搁下酒杯,两手合在一处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后仰,望着岸上灯火,笑道,“若有幸高中,封我一个不大不小的差事,站在庙堂之上让一群男人比对,不如在瓦蓝勾肆,让佳人环绕,现在的生活...我觉得,很好。”
孟良枫皱紧眉头,看着眼前这个明明比他还要大一两岁的少年,说着不着调的句子,眼里的灯光让他看不清那眸子里的感情,没由来的一阵气闷,哼道:“你真不依我?”
白衣少年回过头来笑看他:“其他事我都可依你,只是这时,真的不行。”
说着,扫眼将那四野的花灯一瞧,忽地猛拽住孟良枫的衣袖,笑道:“那可是谁家女儿,把我的名姓写在了花灯之上!”似是举得很有意思,吩咐船家将船慢慢划近岸去。
孟良枫循着少年所指,看见面前硕大的花灯,瞠目望着那个庞然大物,又见上面赫赫然一个“七郎”,旁边紧跟着一个“谢玉英”。
那白衣少年手撑着船舷,素白的袖子有甚至沾到湖水,灯光将微醺的面庞衬得又添了几分红色,眼神泛着兴致盎然的光。
看着灯笼上的字,看着少年兴奋的像要跨出船去的前倾的身子,孟良枫觉得脑袋轰然炸开。
生气,他太生气了!
冷冷的将少年拖回舱里,孟良枫咬牙道:“是你说的,除了这事儿,什么都依了我?”
白衣少年还在兴头上,之胡乱点了点头,嘴里不耐烦的嗯了一声。
孟良枫肚子里一团火就要烧起来了。
“那么,我要你今天不要下船不醉不归,醉了大不了去我那里。你也应了我?”
“那么,我要你随我一起去西江边塞,你也应了我?”
白衣少年这才觉察到孟良枫的怒气,有些瑟缩的看着莫名其妙生气的孟良枫:“西江?...边塞?”
孟良枫非常辛苦地、逼迫自己冷静。
松开紧紧抓着少年的手,孟良枫自酌一杯,道:“你的才情,我在清楚不过。我孟良枫很少佩服他人,你真的算一个。然而男子汉大丈夫,必须以天下为己任,纵然不能得报于天下,也要德报于后人。你的文辞,自有建安前唐以来不曾有过的玄妙,自有后主都无法比拟的情致。然而说我固执也好偏执也罢,我就是见不得你金玉般的禀赋,沾染那么多青楼女儿的胭脂气!你可知你缠绵绣塌,让多少世人笑话!你可知你狎妓放纵,被多少乡人不耻诟病!”
但见白衣少年依然动怒:“七郎自认从未与人交恶,从未与人纠缠不清,也并不觉得自己人品差人好几。孟少爷抬举错看,在下消受不起!”见船已靠岸,一甩衣袖,挣掉孟良枫的拉扯,就要下船离去。
孟良枫也知道自己一时言语适当,但更恨自己满腔体恤不得理解,伸手继续去拉盛怒之下离船的少年,口中仍道:“七郎,七郎,就当我求你,跟我到西疆去,到边关去!”
你若要成为浑金璞玉,必须经过精细雕琢。你的词美则美矣,没有负载更深刻的东西。那些可以让文字,篆刻进岁月岩壁而不被磨损消逝的深刻。
所以我要你随我出去,精力苦难风霜。
我要你远离这颓废迷离的环境,远离那些脂粉女子,要你感受大漠边关,感受国仇家恨。
孟良枫神志清楚的知道,自己这样明明很不对,也明白自己要亲手将白皙文弱的少年丢进狼烟、狂风走石的黄沙天地,是多么残忍多么荒唐的事。
但是他更气,更气他拥着让人无限疾羡的才情,却成天只知道钦酒作乐,写些淫词艳句。
他孟良枫就这一个知己,怎么可以眼睁睁坐视不管?
少年不再挣脱孟良枫的拉扯,后头眯着眉眼盯着他瞧。
孟良枫有些愣住。
白衣少年盯了半响,薄唇抿了抿,道:“我和倩娘...定亲了。”
孟良枫有些呆滞,伸出去的胳膊也停在半空忘了动。
白衣少年别过头去,叹道:“好了良枫,我们别再争下去。倩娘有了骨肉,现在的我是断不能离开的。唔...以后...”
孟良枫似抓住一线亮光,欣喜道:“以后?就可以去了?”
这边陈诗雨永远眼尖,冲一旁的谢玉英惊呼道:“玉英姐,那不是孟良枫?”
谢玉英看过去,见湖边湿地,两个男人在那里拉拉扯扯,是不是孟良枫她不晓得,但是那个白衣的,似乎是在集市上见到的买扇子的人。
陈诗雨拉着谢玉英绕过花灯,站在堤岸边,尽量压低身子往下看去。谢玉英见她站的危险,留意着防范她万一脚打滑跌下去。那陈诗雨见堤下两人越走越往角落靠去,也就浑然忘我,别扭着身子往底下瞧,猛的腿一软就要往下栽倒~谢玉英死命将有些不对头的陈诗雨甩了回来,自己却反而被冲劲一带,滚下十米多高的沙堤!
谢玉英直觉天旋地转,自己已经到了坝底,顺着冲劲一直滚到了湖里,到反应过来时。已经身不由己呛进去几口涩口的湖水,眼睛发黑,身体往下沉去!
这时吓呆了的陈诗雨,才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
这一声吓到不少人,当然也包括侧方堤下的孟良枫两人。
孟良枫在听到一声扑通水声,惊悟有人落水。但他不能去救。
白衣少年知道他不识水性,所以毫不迟疑的,从怀里很快掏出一件物事丢给孟良枫,纵身跃入水中。
少年入水,细瘦柔软的身段像是一尾白鲢,想着谢玉英落水的地方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