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特纳先生和他的小儿子》十二平均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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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在公开作战的时候被自己祖国的敌人俘虏，这是一种灾难，它只不过和任何其他的不幸一样而已，却并不比其他的不幸更使人难过；但是要是被本国同胞作为犯了暴行的政治敌手俘虏起来，这可是世界上最屈辱难堪的事。
　　当志愿队被解除武装，给人民团团围住时，凡是能够想象出来的“光荣”称号就像雨点似的落到他们头上来了：什么州区和平的破坏者呀，强盗呀，无赖呀，这些还是他们所听到的最温和的称呼。此外，他们还被人前前后后地仔细瞧看，像看野兽一般；他们越是显得服装整齐举止体面，农民似乎就越生气这样的人竟会干出这样的勾当来。
　　这些志愿队员现在没有别的事可做，只有随时服从人家的命令，要他们站着他们就站着，要他们走他们就走，他们本来是想夺取人家的权利的，现在却听从这多头的君主任意摆布，要他们东就东，要他们西就西。这多头的君主现在充分使用起它的权力来了；俘虏们一表示出抗拒的意思或者不愿意服从命令时，就免不了被拳打脚踢。人人都声色俱厉地给他们一个良好的教训：“你们要是蹲在家里，还用得着听我们的！谁叫你们到这儿来呢？你们这群流氓，你们既然要来统治我们，现在我们也要统治你们啦！你们干这种勾当领的是什么津贴？你们打这个仗领的是什么饷？你们的军需处在哪里？你们的将军在哪里？莫非你们就常常这样悄悄地不带号兵出发么？还是把号兵派回家去报告你们的胜利呢？你们到这儿来用铅子儿向我们的空中乱打，难道你们认为我们这里的空气比你们那里的坏么？你们已经吃过早点了么？还是想啃啃青草呢？就是吃青草你们也是活该！你们是想在这儿打狐狸呢还是打兔子呢？你们可以暂且尝一尝我们看守所的伙食；这种饭食是占决定性多数的健康卫生的豌豆，加上惩罚叛国罪的严厉刑法的盐巴调味而成的；等到你们坐满一年监牢之后，就准许你们吃掉微微占少数的熏猪肉来庆祝你们光荣的进军，那时候你们可别把牙齿都咬下来呀！你们这次干的事当然也并没有超过一个良好的散步的范围，这对于健康也是有益的，特别是在人们似乎是没有什么正经工作和运动的时候……”
　　周围的人们就这样不住地向他们大放厥词，被俘虏的志愿队只好忍受一切，一心一意想避免因任何挑衅行动而遭受体刑。他们也只能做到这一点。其中年岁较大世故较深的人都抱着最大可能的幽默感来忍受这种苦头，因为他们预先看到事情的结局不会像表面看来那样危险。其中某一个人认出一个在那儿骂人的农民曾在自己店里买过东西，还欠着帐；他心想遇见机会对这个农民所说的尖酸刻薄的话加以报复。这个农民理会到有人注视他，认出了这人是谁，并没有立刻停止责骂，却背着人把目光和词锋转移到人群中的另一个方向，然后渐渐退到阵线后面去了。
　　人情世态就是这样又愉快又稀奇地交织在一起。
　　马丁却灰心丧气难过极了。他有两三个伙伴已经战死，尸身还躺在那里，其他的伙伴也负了伤，他看见自己周围的土地都染上了鲜血，自己的枪支和荷包都被人家拿走了，看见四面八方都是吓人的面孔，这时候他忽然从轻率狂热的兴奋中清醒过来，快活的战斗日子的阳光黯淡失色了，快活的噼啪的枪声，片刻的战斗喧哗所构成的快意的音乐也不响了，最后地方当局从混乱的场合中出现，开始进行分配和带走俘虏这样一件枯燥无味的事务性工作，这时候马丁的心情就像一个小学生的心情一样：这个小学生在欣赏一件他觉得是为了传之永久而建立的极为合法的恶作剧的玩意时，冷不防给最可恶的小学□□发觉，而且遭到禁闭，在悲哀中觉得一切都完了，世界末日来到了。
　　马丁觉得惭愧，却又不知道对谁惭愧；他瞧不起他的敌人，自己却又确确实实地落在他们手中。所有那些由于胜利而气焰万丈的农民的极端愤怒的面孔，一个个都浮现在又明朗又黯淡的愁苦中的马丁的眼前，显得异常鲜明。无论被人带到什么地方，他都看到一些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面孔，他并没有故意一个一个地去注视它们，然而它们那轮廓鲜明，明暗微妙的形象，却像是同样数目的谴责，侮辱和刑罚一样，深深地印入他的心中。俘虏最后被人家安置在塔牢里，这里已经有同样好大喜功的人们居住着，于是马丁也被这样监禁起来。
　　而那些逃回家的志愿军采取这样的办法来为自己这次进军失败进行报复：他们立刻一口咬定胜利的敌人怀着残酷透顶的毫无忌惮的报复心，他们都认定俘虏们会被枪毙。还有一些人，平日也并不算糊涂，现在却真正相信，狂热过火的农民把被俘的志愿队员一个个绑在两块夹板中间，锯成两段，还有几个志愿队员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这些人还把诸如此类的话加以传扬。
　　威尔一听到这种种过火的事情和猜疑过度的说法，他起先感到的恐惧就去了一半，因为人们的愚蠢常常自己把它对心中有数的人所产生的影响加以调节，使之不再为害。
　　假如那些逃回花街的人们只是说恐怕俘虏会被人按军法枪毙，威尔一定要一直愁得要死；但是，一听见人们说俘虏被锯解和钉死在十字架上，他就连枪毙俘虏的说法都不再相信了。
　　不久他果然接到他儿子的一封短信，根据信里所说，马丁确实是被囚在塔牢里，请求他即刻支付一笔保证金，这样就可以把马丁保释出来。好几个伙伴已经通过这种方式被释放了。
　　原来，那个胜利的政府经济非常困难，通过这种方式就得到了一些求之不得的额外收入，因为事后它只要把收到的保证金变为同样数目的罚金就行了。
　　威尔·特纳先生满高兴地把信塞在怀里，然后悠闲自在不慌不忙地开始凑集和筹划这笔需要付出的款项，这样，大约过了八天，他才准备带着这笔款子起程。
　　这时候第二封信来到了，这是马丁找到机会，暗地里发出的。信里央求威尔赶快去，因为看见他的身体这样受那些可恶的人们摆布，那简直是不可忍受的事。他和他的伙伴们都像野兽似的被人关起来，既吸不到新鲜空气也没有运动，大家不得不一起用木制的调羹从一个大木桶去舀麦片粥和豌豆来吃。
　　威尔看了这封信微微地笑了笑，把行期又推迟了几天，等到这个身陷囹圄的精神充沛的小伙子整整坐了十多天监牢以后，威尔才把赎金、几件新内衣和好衣服包好，雇上一辆车，起程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