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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陈碧山 平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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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似一笔丹青勾勒出的清淡水迹,云似一抹琼楼里的浮生掠影,雪纷扬而落,衬得天地一片银白。
万籁俱寂,独闻一曲空灵。
若说此间美景,唯一山,一水,一雪而已。
“哥,这里好美啊,我们就在这里住下好不好?”少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睁大眼睛对身后的青衣男子说道,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满含着期待。
青衣男子收了长笛,望着远方独立天地间的苍翠劲松,眸中露出了淡淡的辽远空旷之意,淡淡道:“你忘了?”
少女转了个圈,眺望远山眯眼道:“忘了什么?介么美丽的地方我会忘记吗?”
青衣男子背手道:“两百年前,有一个人叫陈碧,被流放此地,客死此山,善良的族民为了纪念他,便将此地改名陈碧山,而现在,沧海桑田,人事变迁,族人纷纷离开这里,附近的城镇不知其名,只唤作桃花山。”
少女也露出了感伤的神情,道:“原来这里是陈碧山,怪不得,我会觉得那样熟悉…….”
青衣男子道:“两百年前,你还年幼,小时最爱呆在陈碧山看桃花,我便种下了一些桃花种子,只是当时来不及看桃花盛开便离开,如今,再过几月便可看到漫山桃花了。”
少女道:“为什么离开?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青衣男子淡淡道:“我们被当成了妖怪,在道士来之前,我只得带你连夜离开。”
少女皱眉道:“哥,我不明白,他们都是善良的人,为什么还是容不下我们?”
“他们只是害怕罢了,这些年来路过这么多地方,可曾见过不害怕我们的人?所幸大多都是良善之辈,纵然害怕,也未曾有伤害我们之意,帮助你我者更是数不胜数,既已如此,更应心存感激,又有何可遗憾?”青衣男子道,“我们不再和他们相处便是。此地风光甚好,便留下来结庐而居也未尝不可。”
“可是我真的好想找一处地方,再也不用离开,不用被发现后就仓皇离开,我答应过小莲给她的糖葫芦,答应小石头的药草,我都准备好了,可是都来不及给他们…….”少女闭着眼睛笑道。
是为这流离奔波的命运可笑,还是梦中为那样的地方而笑?尽管遥不可及,却还是这漫长无际的长路里唯一追寻的方向。
青衣男子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失神,又很快回醒,淡淡道:“你不该答应的,你要记住,我们这样的人,不知道下一刻自己会在哪,断不可向任何人轻易许诺。尤其是小孩子,他们的心最为脆弱。”
少女道:“哥,真的会有那样的地方吗我们走过了千山万水,一直为了找到那样的地方,可是,它在哪儿呢?在东方还是西方?一千里还是一万里?”
青衣男子道:“若你愿意,我们便在此地居住……”
少女打断他的话,清秀的眉皱到了一起:“哥,美景再好,也会看腻的。我想和大家一起生活,一起体会生老病死。为什么,我们就像被驱逐在世间一样,没有家,也没有朋友?”
“我也不知。”青衣男子摇摇头,“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纵然和人一起生活,我们也只能看着他们老去死去而无能为力,敬而远之,总好过,得而复失。”
“敬而远之,总好过得而复失……”少女喃喃的重复了好几遍,忽然垂眸,“可是有时候我真的好绝望……好讨厌自己……就像个怪物……被所有人当成怪物……”
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道:“若你喜欢,我们便在此住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漫山桃花定是美不胜收。”
不待少女回答,青衣男子便转身离开了。
少女捂住脸,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指缝间渗出来,凝成了冰。
青衣男子远远的看着她,神情是无边无际的默然与孤寂。
这样的争吵有过多少次了?
整整两百年。
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去追寻了两百年,最后却又回到陈碧山,回到了原点。
没有终点。
“这位兄台,我方才听到有人在哭,不知?”
青衣男子看着眼前拿着素手绢有些拘谨的人,只见他眉目清朗,眼底布满笑意,令人如沐春风,并无任何阴霾,不由得有些发愣,片刻才开口道:“是我妹妹在哭。”
话毕便走开了。
那人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却还是攥着手帕朝少女的方向走去。
青衣人背着他们越走越远,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变得青白,直到碧血顺着手蜿蜒而下才停下脚步。
少女的哭声渐渐停了,两人的声音也越来越淡。
望着手心的伤痕,仿佛没有任何知觉,只是微微一叹,神色惘然。
“也罢,一切就…随她心意……今后之事,是劫是缘…再与我…无关…亦…不会再管…”
雪下得更大了。
这孤独的雪,孤独的人。
青衣男子回来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天还是云淡风轻,雪落满两人的肩头。
少女坐在草地上,呆呆的望着那素白手绢,听得她的脚步声,并未回头,自言自语道:“他叫段七夜,他娘亲在下雪夜生了他足足七天七夜。”
青衣男子看着她的背影,眸色深远的看不到边,似喜还悲:“嗯。”
少女又道:“他说他是平都人,今年二十有余,还未成亲,家里人不喜欢他,视他不祥,让她在外云游,逢年过节才能回去。路过桃花山,想来看看有名的十里桃花。”
“嗯。”
“他长得很好看,也是我见过的眼底最干净明朗的人,尽管有那样的过往,却感觉不到一丝愤懑之意。”
“嗯。”
“我…很喜欢他。”
“……”沉默了半晌,青衣男子淡淡道:“今后你的事我不会再管,我只希望你能看清你在做什么。”
“哥,你比我更早就看见了我的有缘人,不是吗?若你不同意,当初就不应该让他过来。”
少女捧着那素帕,像捧着最珍贵的宝物,眸子里一片虔诚,“我活的太久太久,只想找片刻的温存,在漫长的岁月里,不至于忘了自己是谁。”
“不管今后如何,至少此刻无悔。”
青衣男子目光渐渐移到枯枝,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抽出了嫩芽,一阵暖流划过心里,却融不了心中千年不化的冰雪。
“一切随你。”明知清冷的声音浇不灭少女的热情,两百年的空旷岁月亦无法阻断她渴望人世情感的执念。
但,
待到桃花漫山,这样不等的爱情又真的能开出善果吗?
第二章
平都
第二年。
繁华似锦,车水马龙,喧嚣的闹市,铃铛作响,天子脚下,自是乐土。
段府张灯结彩,据说是新科的状元要迎娶当朝公主,良辰美景,才子佳人,御笔钦赐,天作之合。
青衣男子平静的看着对面的段府,涩酒过喉,空坛已摆满木桌,眼底却一片清明。
状元一身大红,神色僵硬的向来客道谢,众人喜色与他眼底深深的悲哀成了鲜明的对比。
状元府大宴,来茶楼看热闹的自是不少,闲来无事,便有人说起了状元的红尘往事。
“说这状元,原是段府次子,命主孤煞,自幼云游在外,段家大少爷胆大包天,竟在贡院作弊,被人抓住后,也被段家势力压制,不久后天子要求殿试,段家大少爷胸无点墨,御前哪敢作弊,那段家人竟把小少爷找回来做替罪羊送上金銮殿,岂料小少爷并无名师指点,却能对答如流,龙颜大悦,御笔钦赐姻缘。可那小少爷在外早有意中人,自是不愿,抗旨不尊是灭族之罪,段府上上下下几百口,可就成了刀下亡魂啊,小少爷只得作罢。”说完这段,那人见众人纷纷凝神细听,不由得眉飞色舞起来,“要我说,公主乃是金枝玉叶,貌美如花,几辈子才能修到这等的缘分啊,我看那小少爷心里可乐死了,被段家人欺压二十年,此番终于扶摇直上,还抱得美人归,不知有多得意呢,至于那外面的,娶回来做妾室便是,这才叫坐拥齐人之福嘛。”
众人笑起来,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青衣男子听着这一切,望着一年不见却恍若路人的状元,喃喃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一念两心负,桃花无人识。”
“桃花也快开了吧,如今不知非欢身在何处,她那样的性子,又如何容得下共事一夫……曾约年年携手共赏桃花,不过一年便咫尺天涯,便是梦,也该醒了。”青衣男子摇了摇头,扔下一锭银子,起身便走。
楼下新郎新娘正在拜堂。
“七夜,桃花树下,碧血芳菲,生生死死,魂梦相随。”远远地一声长唤,宛若杜鹃啼血。
新郎弯腰的动作一滞,段家高堂变了脸色,满堂的宾客议论纷纷,新娘恍若不知道发什么了什么一般继续行礼。
天地仁慈,悲悯的俯视着这对还未见面便要彼此束缚的新人。
“七夜是谁?”不断有人交头接耳道,却见到一样茫然的眼神。
“七夜,可不就是当朝状元的名字,只可惜现在只有人知道他叫段明潮了。”
“段家大少爷不就叫段明潮吗?”
“原来是这样。”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露出颇为寻味的看好戏的神情。
“七夜,桃花树下,碧血芳菲,生生死死,魂梦相随!”那声音重复了两遍便消失了,唯余动人肺腑的悲伤久久不去。
青衣男子神色一沉,却见闹哄哄的段府里,新郎低声念了两个字,微微一笑,仿佛摆脱了毕生桎梏一般,神色如常的吩咐继续成亲。
尽管隔得远,可依稀还能听得出新郎默念的两个字。
非欢。
生无所欢,死亦何惧?
青衣男子找来掌柜,要了一匹快马,众人忙碌间,青衣男子却若有所思的望着腰间的葫芦,神色满是说也说不出来的悲哀。
快马加鞭来到了桃花山,已是三日之后,沿途没有任何非欢的消息。
今年的桃花开得格外的早,远远地便望见漫山桃花,莫不是早已堪透了无人来赏的结局,才选择过早的凋零?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青衣男子疾步走进山顶上的茅庐,竟与去年桃花盛开时无异,似有人居住,推开了那扇木门,却没有看到任何人。
木桌上有一封信。
被镇纸压着,墨迹已干了很久很久。
心竟这么平静下来,其实早已知晓结局,无论如何,这个人间怎样容得下她这样赤子之心的存在?
修长的手指慢慢打开被折叠的整齐的信笺,入目的是工整的小字。
哥,请原谅我。
这一段情太短,而这一生实在太长,我与他不能相守,仍是我最大的遗憾。
他的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我不怪他,他的心意,即使天各一方我也能感觉到。
请把我葬在桃花树下,我知道他终有一天会来找我,然后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这一生太长太长,能够死去,是你一生都在寻找的,也是我最大的幸运。
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如何死亡的方法,因为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命定之人,她在等你,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你也终将找到她,然后一切谜底都会被揭开。
哥哥,一生漫长无涯,唯有爱过才能至死无悔,才能摆脱永生的孤寂。
我会在桃花树下,一直等他。
碧血芳菲桃花泪,朝生暮死意相随。
看完信时,他的神色已如常,只是眉宇更加寂寥。
天地婆娑,终是孑然一身。
顺着窗户放眼望去,桃花竟是无端的艳冶,染红了天空,桃花树下,非欢侧靠在树上,闭着眸子,神色平静安详,唇间一缕微笑,仿佛只是睡着,绯色的桃花洒满她的肩头,美得让人难以直视。
青衣男子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她,神色渐渐变得柔和。
一生……无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