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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寂空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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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雪了。
这是一场亘古绵延的雪,仿佛要下到天荒地老,鹅毛般纷纷扬扬的撒落下来,无边无际的覆满山头,流转出月色一般清冷的白。
初雪覆旧冰,从古淌到今。
寒风如同洪水猛兽般铺天盖地而来,呼啸声中却是隐藏着死亡般的寂静。
夜色已深,山的轮廓掩在苍茫的月色下,阴影密布,投出一片冰寒刺骨。
雪地里埋头赶路的青衣人顿住脚步,抬头看了看前方的路,额上碎发随风被吹开,露出一双漆黑空彻的眼睛。
只见他长眸微微弯起,雪花漫进他的眉梢,化开了一地的孤寂。
只影寥落,眉目如雪。
他拂落了肩上的雪,低下头继续赶路,轻步走过,在雪地里竟没留下一点痕迹。
踏雪无痕。
这孤独的雪,孤独的月,孤独的人。
山下有一点亮光,时隐时现,似乎还有热气冒出。
那是一个简陋的茅屋,透出昏暗的光来,破草搭在上面,很快便被大雪覆盖住。
青衣人走的并不快,但很快就到了茅屋门前,里面的喧响声嘲杂声不绝于耳,似乎没有想到小小的茅屋里会有这么多人,青衣人脚步一顿,没有进去。
很快便有一个小伙计走出来,哈着热气对青衣人笑着道,"客官,您是上寂空山的吗?天色已晚,赶快进来歇歇脚吧。”
青衣人微微点头,道:“这些人都是上山去的吗?”
“是啊!”小二笑着将青衣人引进去,“都是些江湖中人,天亮了便要上山的,小店简陋,客官您别介意。”
只见不大的茅屋内,十几位穿着不俗的中年大汉正围在一起喝酒,杯影交替,烛影绰约,豪气干云,好不热闹。
尽管是在这大雪夜,在这简陋的屋子里,却也让人不觉少了几丝寒意。
他们大声的说着,笑着,没有人注意到青衣人进来。
屋子里已是挤满了人,青衣人走到墙角处,拍落了披风上的雪,便坐下来,两条长腿随意的舒展着。
头顶的漏风处正纷纷扬扬的洒落着雪,寒风如刀般凌冽。
他也似乎不觉得冷,侧着头打量着众人。
小二缩在角落里,似乎很怕那群人,并不敢过去,见青衣人眉目温和,又不似无礼之人,便不由得对其多了几丝好感,与他攀谈起来。
“客官您打哪儿来?” 青衣人解下腰间的葫芦,听得他的话,慢慢停下来,指尖在葫芦上无意的敲动着,片刻道,“不记得了。”
“客官您说笑了。”小二向冻得通红的手哈了几口热气,突然叹道,“这几月下了无端大的雪,怎地个没完没了。"
青衣人道,“瑞雪兆丰年,何须叹气。”
“客官说的是。不过如此大的雪,明日若是大雪封山,您可就上不了山了,瞧您又是外乡人,一个人上山十分危险,还是在小店歇息一夜,趁早下山吧。”小二道。
青衣人道,“大雪封山?”
“对啊,一旦大雪封山,人可就过不去了。”
青衣人笑了笑,没有应答。
小二见他不以为意,急道“真的!我们村的几个小伙子上了山,下大雪被困在山上,再也没有回来。我父亲还有村里几个长辈上山去救他们,不慎引发了雪崩....” 说着他便沉默了。
青衣人若有所思道,“雪崩?”
“雪崩非常可怕的,一旦被雪掩埋,便没有人能够活着回来。”小二眸子里露出恐惧的神情。青衣人道,“那你父亲呢?”
小二黯然摇头。
青衣人缓缓道:”于是你在这儿守着,大雪夜也不愿意离开,并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要请过往的路人帮你找你父亲的尸体"
“你怎么知道"小二惊讶道。
青衣人笑了笑,'你很孝顺...我看出来的。"
"拿一个杯子来."青衣人又道.
小二愣了一愣,马上飞快的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回来了,低声道:“没有杯子,只有碗。”
青衣人不语,打开了葫芦的塞子,顿时一股醇香便弥漫了整个屋子。
“好香的酒啊!”小二不自觉叹道。
然而,屋子里的其他人却似乎没有闻到。
青衣人瞧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長眸卻微微弯起。
他只将葫芦的酒倒在碗里,倒了满满一碗,接着,他凝视着碗,道,“喝了它,就不冷了。” 小二惶恐道“小的粗鄙,怎么能糟蹋这等好酒。”
青衣人道,"不,除了你,其他人都不配。”
他指了指众人,“他们都不配。”
复又笑了笑,低声道“我也不配。”
小二愈发惶恐,拼命摇头。
青衣人道“你闻到酒香了吗?”
小二点头。
青衣人微笑道,“喝吧,喝了它,我便去寂空山,找你父亲。”
小二急道:“客官千万别冒险上山!若要救人,也得待人多时一同上山,方能有个照应才是,独自上山,实在是太危险了。”
青衣人摇头,低声道:“喝了它。”
小二鬼使神差的接过那杯酒。
一饮而尽。
“绵酒入喉,方驱走体内寒气,这酒是否甘美醇香?”青衣人道。
小二点头,还没有开口便突然倒下去,青衣人也不惊奇,将长凳踢过去,接住了小二。
他将葫芦塞好,微微笑了笑,却听一声拍桌巨响。
"小二,拿酒来!"一个大汉扬声道。
小二趴在凳子上睡得正香,青衣人站起来,将披风解下,盖在小二身上,遮住了他。
“小二!快拿酒来!”大汉又唤了一声,渐渐有些不耐烦之意。。
青衣人应声走过去,淡淡道:“酒已经卖光了。”
大汉道:“你当我是瞎子麽?!柜子上的还有三瓶竹叶青,快拿来。”
青衣人道,“那并非你们的酒。”
大汉冷笑一声,自怀里摸出三片金叶来一把拍在桌子上,道:“这是三枚金叶,在平时买上百坛女儿红也是绰绰有余,若非大雪,定不得如此便宜与你这厮黑心店家,拿去,送酒来!”
青衣人并未看那金叶,神色也越发平静,颔首道:“如此便可换得三坛酒。”
见他当真收下三枚金叶,众人渐渐露出不屑之色,其间一人忿恚不平道:”赵大哥,这家伙分明是坐地起价,我们难道怕了他麽?”
大汉不语,将那三枚金叶尽数推出,青衣人低着头拿了那三枚金叶握在手中,突然抬头朝那人笑道:”若是他不愿付钱,你们便要以多欺少不成?若是他不愿付钱,岂非成了言而无信之辈?你们自称江湖中人,看重的岂非不就是一个侠字?”
那人却是一愣,望着他的脸竟说不出话来。
青衣人低下头,转身便走向柜台,取下了那三坛酒,那酒坛厚实沉重,在他手中却轻若无物,并不见半分吃力之色,大汉冷冷的瞧着他,左手缓缓按上了腰间的大刀。
酒坛放上长桌,青衣人望了望窗外的大雪,眸子里倒映着摇曳的火光,竟是无边萧索之意,他将手背在后面淡淡道:“你们要上寂空山?”
那大汉不悦道:“理会这作甚,只管做你的生意。”
青衣人道:“只是我也要上寂空山罢了。”
大汉打量他了片刻:“你去寂空山作甚?若是想与我们结伴同行,去寻劳什子宝物,劝你还是死了这个心罢,我等绝不会带一个拖累上山。”
青衣人道:“相传寂空山有千年不化的雪,方圆百里无一活物,更没人能活着回来,而死在寂空山的人,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我此番上山正是要去将死在寂空山的人的尸身带回来,送入轮回。且听你们的口音,乃是东漠人,何以寻道上山而不至于迷路?”
大汉皱眉道:"这自不必你担心,我等既要上山,自有应对之策。"
青衣人不再说话,转身便走,刚走了两步,却听那大汉道:“且慢。你可是要自行上山?”
青衣人驻足,却未回首,道:“自是守在小店,再侯有缘人相助一同上山。”
大汉沉吟片刻,道:“你所作之事的确是侠义之事,我等行走江湖,自是没有不帮之理。”
青衣人道:“如此便多谢各位。”
还未说完,便有人脱口反对道:“不行!万一这人不怀好意怎么办?我们这次上山也有要事在身,不得耽误。再说魂魄之事皆是传说,谁知是真是假?我瞧只不过是这人的把戏。”
“对了,方才那招呼我们的小二现在在哪?你又是从何而来?”一名老者上前问道。
“对啊,小二呢?方才都在这的。”
青衣人平静道:“我姓沈,名非羡,字醉,受小二之托来此照看小店,待路人途经此地则结伴上山寻其父回乡安葬。我虽不识拳脚,自幼却较常人不畏寒,在雪山里倒不至于冻死。此去艰险,我心里自是有数,若有变故,绝不拖累各位。言尽于此,帮与不帮,却是各位的事了。”
“小二在这里,睡着了。”有人突然说,啧啧道,“这么冷也睡得着?当真是贫贱之身冻不死也饿不死。咦,这青色披风,竟是平都匀华坊所制,这种缎子据说极为耐寒,在冬日里如同炉中之火,可是名贵得很啊,我今天可算见识了。嘿,这小二有意思,莫非是什么深藏不露的富人不成?”
众人纷纷笑起来,“小常,行走江湖,钱财乃身外之物,这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那小常摇摇头,道:“胡说甚么?不过感叹一下罢了”
老者道:“且看那缎子,色泽虽润,绣工也好,却有几处破旧,我瞧着少说也得二十几年了。”
“不会吧?二十多年?”
小常嘻嘻笑道:“刘老的话谁敢不信呢,若是我得了这等披风,也要当做传家宝给我儿子啊。”
那大汉仍旧坐着,听得这些打趣,威严的脸上也不禁露出微微笑意,道:“罢了,沈公子便和我们一起上路吧。”
大汉在这群人中似是十分有威严的,一语既出,竟也无人再反对。
沈非羡道:“如此便多谢了。”
大汉道:“不必客气,我等不是读书之人,自不必理会那些虚礼。我叫奉云,无字亦无号,这里是傅老,小常,鱼前,奉喜,天敏,卢华,莫甘,旬阳,奉商。”
沈非羡微微颔首,大汉又道:“时辰不早了,大家赶紧休息,天亮了便上山。”
沈非羡已走回墙角,就地坐着,单薄的青衣上不时漫上片片飞雪,他垂着头,漆黑的碎发微微摇动,大汉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只见他眉目远若天山,模模糊糊,若隐若现,似是闭目沉阖,像块冰冷的石像,不见任何动静。
天已经大亮,仍是一抹化不开的纯白,雾气远远弥漫,恍若仙境一般迷蒙。
雪小了很多,只剩下呼呼作响的狂风。
众人收拾好了行囊,纷纷裹紧衣服埋着头走入了狂风之中。
非羡拿起了披风,披风下小二睡得正香,不知他做了怎样的美梦,但当他醒来,就会发现,那一切并不仅仅是梦而已。
一切,如你所愿。
走出大门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将袖中的金叶悉数放在了小二的怀里。
接着他将披风系好,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门外狂风如刀。
天与地都是无边无际的白。
众人艰难的顶风行走着,寒风呼啸,人的声音被淹没,反倒寂静的可怕。
非羡在前面走着,一袭单薄的青衣似不御寒,他走的并不快,在雪地上却如履平地,踏雪无痕。
身后的一群人,纵使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却也是冻得脸色青白,行走十分吃力。
天和山是一般的颜色,浮云近的触手可及,群山空寂,天地悠悠。
非羡一行人离去后不到半个时辰,又有一名碧衣女子来到小店。
她的眉目轻盈空灵而不食人间烟火,一袭曼妙碧衣,手拿一柄刻着繁复咒文的长剑,那长剑苍劲森冷,隐隐的青色幽光在周身流转,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久远之意。
她哼着歌,银铃一般清澈,调子宛转而飞扬,连这死寂的山谷都因她的歌声而透出了几分勃然生机,,行走在冰天雪地里,犹如一个无忧无虑的精灵。
她顺着非羡走过的路走去,很快便不见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