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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雪霏霏弓暗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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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外,笑声鼎沸;帘内,暗香浮动。
帘内帘外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所以可以一面落花匆匆,一面流水潺潺;一面情网暗结,一面飞蛾扑火。一人愿挨,那又怎么能怪愿打的那人犯了错呢?如今这样的结果,怪得了当初谁的抉择呢?
穆谣雪忽而想起了这一年来常做的一个梦,她梦见自己一个人在逆着一条白色的长河前行,笼罩在她身上的是一片白茫茫的雾。她的前方,是一个茕茕孑立的背影,她虽看不到那人的正面,但她知道那人是靳景殊,因为他永远都是一个人走,不要人陪,不要她陪;她的背后,是她的父母亲族,她总是听见他们在呐喊,他们说,谣雪,回来,快回来。
是啊,她当时真傻,她一直以为只要追逐他的脚步,便有和他站在一起的那一天,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是他推开了她,连带着,把她的父母亲族一起坠入了深渊。现今,万劫不复。
昨夜,又是一帘浑噩。
“小姐,小姐?”梓青的声音传来,穆谣雪本是坐在一张藤椅上,听此,不由侧了侧身子,笑若桃面,“梓青,你有什么事吗?”梓青见此一愣,自穆府出事以来,已是整整一年了,而这一年,她何曾再看见过穆谣雪如此明媚的笑?“梓青,梓青?”见梓青愣了神,穆谣雪又连叫了两声,“这是怎么了?我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是。”梓青听出穆谣雪的声音里夹含的无奈,怕又惹到穆谣雪伤心之处,急声道,“小姐现今很好。小姐的笑,怕是那雪山上的冰雪看了也要融的,以后还是多笑笑好。”
“是啊,”穆谣雪拿起丝帕,轻轻拭了一下额,“说吧,三娘吩咐了什么?”浅笑盈盈,红妆醉颜,美,不可触。
“小姐,三娘叫我把下面这些人的底子都告诉你,好让你有个底。”梓青抬头看穆谣雪只点头应了一下,便再无动作,心里又涌出一阵苦涩,“小姐,你看那烟雨亭。”这烟雨亭,穆谣雪是知道的,这是为了今晚而特别建造。今晚的花魁会,抛开利益得失的关系,仅为了穆谣雪,于三娘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临水之上,用泪竹一点一点地衔接成一个烟雨亭,与四周长廊相连,上面置上雨帘,却并未打下木桩,只为了让亭里人有一种临空的感觉。凤兮龙兮,岂有与这凡世俗人相接之理?
此时,烟雨亭里除却之前的五个锦衣男子外,又添了两位华服公子。一个颇为清秀,静手执立在原先的紫衣男子旁,另一个却是个白面小生,身子骨很是纤细,身形倒像是个女子。只一样,七人都身带贵重的饰品,想都不是平常之人。
“为首的那个紫衣男子是楚国世子靳景殊。”梓青明白穆谣雪的心思,并未故意躲开紫衣男子,只短短介绍了两句。“他旁边那个带剑的,是大将军齐格与楚王之妹长公主靳筝之子,齐严。他与楚世子靳景殊相交甚厚,现为世子府上的带刀侍卫长。他虽职位不高,但楚王有意让他接掌大将军之位,待其百年之后辅佐世子靳景殊,因此潜力也是不容小觑。靳景殊另一侧那个挨着一个白面小生的清秀男子是靳景殊的三王弟,靳景泽。靳景泽因不是嫡出,在朝中影响甚微,不太受楚王重视。至于他身侧的那个白面小生,便是在援京都出了名的王姬——靳捷敏。她因是楚王唯一一个女儿,自是得宠的紧,从小娇生惯养,很是跋扈,从小闯了不知多少祸,援京却也没人敢拿她怎么样,只背后议论着。站在靳捷敏旁边的,是当朝丞相魏林的独子,魏成贤。只可惜,事与愿违,这成贤,做了很多恶事,倒被人称作‘成恶’了。魏林一世英名,一个儿子如此不争气,倒堕了他的清身。”梓青说的头头是道,显是在这上面花了不少心思。
“那那个青衣男子呢?”穆谣雪看那青衣男子,不禁皱了皱眉。这倒不是因为不满,只是她总觉得青衣男子的神情很是熟悉,像是在哪儿见过一样。如此的神韵,天下能有几人?似曾相识,却又可以肯定并非在此。
“他名叫亓官涧,是杞国亓官王族的世子。十六年前,杞楚大战。楚国收买了敌方的一名大将,杞国因此惨败,只好将年仅四岁的亓官涧送到楚国当质子,借以保住杞国的平安。其实说也奇怪,自此之后,杞国王族无论是哪位妃子有孕,胎儿都身死腹中。因此,这亓官涧算是杞国唯一的命脉。”梓青低声道,“不过,楚国绝不会让自己的棋子在自己的眼前壮大。”
“亓官涧?”穆谣雪重复了几遍名字,忽而一笑。原来,如此。
烟雨亭内,心事相异。
玉罗香缓缓升起,醉倒了一片在红尘里针扎的人。人人知道是酒易醉人,孰懂心醉不赖酒之理呢?玉罗香号是香中之酒,醉倒众生,这一片求醉之声,究竟是源自香,源自酒,还是源自人心?
趁着这一片醉酒,有的人会想起自己已经放弃的东西,然后片刻追忆之后,重归于静谧;有的人会想起小扇摇篮里的安寐时光,没有心机,没有争斗,像是亓官涧。
没有人知道,那场战争,改变的究竟是什么?硝烟遍布,血流漂橹,哀鸿遍野,流离失所,难道真的就只是为了君王指点江山的痛感吗?为的,真的就只是天下一合之时的雄霸吗?为的,真的就只是茕茕孑立,形单影只,众叛亲离之后独掌天下的苦乐交加?如此奈何,奈何如此,如斯,这仇究竟该不该报?这仇,必报!
亓官涧轻沾了一口手中的酒,酒很是醇,香醇的丝滑感从舌尖泻过,漫到全身的经脉,暖,却愈显得刺人。
刚才月色姣好,此时却下起了小雨。雨势并不怎么大,和着姣明的月色,竟又像起了一层烟。俗话说美人如玉,玉既可生烟,没人又何尝不可呢?七国文人雅士素多,里面却也不乏风流之士。一年前,在楚国国都大办的采风大会上,燕国邹弼一曲《玉烟》夺得魁首,自此,名动天下。坊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有饮井处必颂《玉烟》。穆谣雪今日所奏,正是天下第一曲《玉烟》。
层层梨花从空中洒落,胜雪,独傲,场下顿时一片寂静。只听得出转轴拨弦之声,却是弦弦掩抑声声思,像是女子泣诉之声,让人不由心生伤感,起怜惜之意。《玉烟》取得是天下大合之时,皇族公主慕容楚与琴师邵璞的凄美恋情。传说中,皇族公主慕容楚与琴师邵璞相恋,却时逢慕容皇室将倾,各诸侯国举兵谋反之时。为借的侯国燕氏相助平乱,慕容楚只得下嫁给燕世子毕连天,与邵璞分离。《玉烟》第一章演绎的便是慕容楚的离别之绪。
到了第二章,琴声婉转,竟又变得欢悦起来。皇室下嫁公主,燕国上下欢庆,红霞遍布,罗绮盈户。欢声笑语中,琴声却又夹杂着少许肃杀之意。大喜之日,各诸侯国相继反叛,慕容皇室危在旦夕。而此时,慕容楚正身披红色嫁衣,一步一步走向王座的牢池。
二章已过,衔迎三章,琴声变得激烈。慕容楚在得知邵璞被自己亲兄长所杀,而燕国并未履行诺言,反而趁着皇室放下戒备之时,大举闯入皇室腹地,灭了慕容皇族之后,万念俱灰,从断情崖一跃而下,尸骨无存。
尾声忽而右边的凄清,忧伤。毕连天一人站在慕容楚墓前神伤。佳人已逝?独我何用?独这天下何用?伤戚之际,忽而刀枪相向声又响起,北方荻国邵氏联合淮﹑楚﹑殷﹑杞﹑姝五国借替皇室报仇雪恨之名,向南挥军,夺了燕国打下的江山,把燕国逼入荒凉之地……原来,这一切都是荻国世子邵璞所设之局……
如此如此,江山何为,总为错。柔情儿女埋枯骨?痴情儿郎为此狂?
琴声了,层层纱帘卷起,佳人抱琴,身后随着两位青衣女子,缓步移到楼前,行礼,退回,没有一丝瑕疵,尽显大家风范。
于三娘谄笑,“各位达官贵人,我们谣雪的风采,大家也都见过了。我们谣雪呀,出身名门,六艺皆通,熟读诗文,自是不同与别的姑娘,是要寻个好郎君的。今日到场的各位贵人,若是对我们谣雪有意,便可拿出诚意,若是我们谣雪看中了,自是愿嫁给良人。”
楼下众人一闻,顿时鼎沸。穆家穆谣雪早几年才名早已响彻援京,有援京第一名媛之称,彼时人人都议论她定为世子妃,即使如此,其倾慕者何止百千。其中更是不乏高洁雅士,不慕名利之徒,但也有一些登徒子愿千金博美人一笑。
“一万两”
“一万两千两”
“一万五千两。”
……
叫价声层起彼伏u,不比昙花一瞬,不比寒梅一季,但又胜似百花。穆谣雪站着,眼底无尽凄凉。花开花谢,缘起缘灭,女子容颜如此,男子倾心之意如此,都长久不得的。
“槿青。”穆谣雪张唇,有形无声。
“小姐有何吩咐。”槿青微微倾身,问。素白的纱扬起,裹起花雪楼里的一朝繁梦,朦胧眼前的一切凄悲。
“无事。”穆谣雪嘴角一笑,似嘲似讽,“你便留在花雪楼吧,不必陪我下去了。”随即她转身走下楼梯,身影漂泊,七魄无依,“梓青,我们下去吧。”
“是。”梓青一应,并未问穆谣雪为何要把槿青留下,捧琴尾随那一阵夏日歌谣里所颂的白雪。她叹,这让人如临火海的援京啊,这样温凉的心还有几颗?即使有,又能存于何时?
穆谣雪忽而心生一念,她停住了下行的脚步,长发垂急半腰,如流如瀑,声音却是无比缱绻。回头,一笑,“槿青,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美?”未待回答,穆谣雪却又是一叹,只向下走去。只梓青听见了她微如掌纹,却又和掌纹一样宣告着宿命的低语,“真的是很美,很美……呵呵……”
楼外小雨依旧,月色如昔,佳人如昔,声音如斯。
“十万两。”听闻此声,穆谣雪正欲踏下的脚一顿,痛楚不知不觉与心相绞。是他,是他呢?嘴角溢出一丝苦楚,他啊,若说世上最了解他心计的人,舍她其谁?她太了解他了,如今,他又想用她当棋子呢!在把穆府推入深渊之后,他竟还能‘放下身段’用她。
“亓官世兄,今日我便把这佳人赠与你,如何?”
十里锦绣,帝王世家;百里尸骸,庶民闾左。人间之道如此,岂可怨天不知兮?
穆谣雪一步一步,携着早已弹破,早已怨透的枯琴,向着并不算是宿命的宿命而去。亓官涧,亓官涧,若你能为我报父仇,那么,谣雪不悔!若不为报……呵呵,那留谣雪何为?宿命如此,替我选择这条路的人既为他,那我便走。她的眼里有些流光溢彩,那是靳景殊从未看过的,倔强。
靳景殊一旁伫立,看着穆谣雪一步一步走入他的棋局,看着她慢慢模糊他要的三千繁华,万里江山。他在心里呐喊,穆谣雪,别过来,别走进我的生命,别,让我为你万劫不复。他就这样攥着拳头,脸上漾满了一片笑意。
“谣雪见过杞世子,楚世子。”美人一笑,寒霜零落,雁回梦转不知处。双目相对,碧影留痕,恍惚隔世。
亓官涧看着前面两人,面色微暖。飞雪呀飞雪,飞雪飘落在夏旬,所以,这飞雪究竟是醒人的飞雪,还是无处可躲的飞絮呢?亓官涧伸手,看着那雨一点一点地朦胧了手心,卷起一片湿意,眉峰不经意一凌,潜移默化吗?潜移默化吗?会有让我这样的人吗?他收起手,目光却又落在了虚渺的天衢里,“该来的,会是谁呢?”
暗潮涌动便也只是在这一瞬,几十根银针带着破空声而来,交密的蓝色丝线在空中织出一条素锦。上面,一白衣女子踏空而行,曳地长裙如同梨花层层叠起,素白如涓,三千墨发却不挽起,只织成一条长鞭,上面隐约可以看见梨花的影子。十指纤纤,银针轻置,一条银色披帛宛若细流,轻缠其上。玉面半裸,另一面用素影笼着。她的眼里,一片空蒙,看不见丝毫情绪。
“公子,小心。”齐严一惊,长剑浮起,直刺白衣女子。靳景殊这才回过了神,下意识拉起前面离神的穆谣雪,挡在他身前,眼里竟是一片凛冽,“姑娘何人?”
那白衣女子并不回答,水袖一卷,直迎齐严之剑,只听一声脆响,那把长剑竟是挡不住那看似轻柔的水袖,坠入湖面。与此同时,一根银针没入齐严的身体,齐严肩上一痛,全身竟无法动禅。正当齐严以为自己要坠入水面之际,那白衣女子袖中又抽出几根白绫和着长风向齐严而来,一股柔柔的力道把齐严推入亭中。靳景殊见状,收起掌上凝结的内力,眉头一敛,“姑娘既无意伤人,那如此为的是何?”
那白衣女子听言却不住手,白绫一卷,和着几十根银针向着四周而去,顿时惊呼连连。靳景殊眉头一皱,今日在场之人,魏成贤、靳捷敏都只会些基本武功,又如何能承得了这银针?银色乍现,靳景殊用掌力一扫,飞针坠落,长剑出鞘,宛若惊鸿,剑气便向着白衣女子而去。
白衣女子似乎未觉,躲过剑气,侧身,白绫如虹,直向穆谣雪而去。靳景殊抽剑,斩向白虹,一刹那,白虹断成两截。
“不要——”只听穆谣雪一声惊呼,靳景殊才发觉另一条白绫不注意间,带着烈烈杀意,已袭向自己后背。而穆谣雪,挡在了自己身后。
白衣染血杜鹃啼。
青裳织泪雨桐戚。
“谣雪,谣雪——”靳景殊看着倒在自己眼前,血泪交织的穆谣雪,一声一声念着梦里千转的名字。他,用那双染了她至亲之人血的手,轻轻抱起她,向着援京繁华肮脏处飞快前行,“传太医。”他这样说着,说着,一剑而下,斩却十丈繁华。望着一切支离破碎,他忽而又想起了一年前,他便曾样斩却了三生誓言,斩却了帝王之路上的最后一丝柔情。最终,逃不过。
穆谣雪,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白衣翩起,与世不和。白衣女子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完全无视惊乱的现场,无视闻风而动的追兵,轻点,锦绣江山。
她的目光如影,落在了亓官涧的身上,勾起遍地忧思。她说,“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