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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长袖纷落梨影酿 ...

  •   浮生。浮生。
      人唱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歌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人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人,既有着这样一片慈心,那所有的荒凉,便可用帝王世家中的‘道仁’来解释了。求大仁而不求小仁,求大合而不求七分,求帝王万年之业而不求庶民片刻安宁。好一个以苍天为名施行的‘仁’字!
      人潮已渐渐退去,仅留的,是官兵搜查的窸窣的声音,这让亓官涧想起了十六年前,自己尚年幼时,被人推挤着,从杞国到楚国一路奔波的日子。那些个黑暗的日子啊,或已渐渐远行,或已,藏在了这里。他轻轻的,把右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眉一皱,这里,多久未有人看破了?
      “世子,我们该回去了。”一直伫立的锦衣男子开口,声音清冷。他一直都这样觉得,他家的世子过于孤独,即使有他们这一群永远不会离弃他的人在,他还是觉得他孤独。他甚至一直认为,他的孤独并非繁华所掩饰得了的,相反地,过度的繁华会是这种无力之感愈发强盛。
      亓官王族这一代人丁凋落,算起来,只余两人,王姬亓官柠与世子亓官涧。亓官柠长亓官涧两岁,六年前便已嫁往燕国为世子侧妃。然亓官涧四岁便入楚为质,对这个姐姐自是不熟络。至于楚都这些王孙贵族,从小学会怎样步步为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他们在。
      “阿展。”亓官涧分唇,声音带着十足的倦意,显得悠远绵长,“累了,你便先回去吧。”
      “是。”欧阳展顿首,从容退下。他知道,世子想一个人告别这一丝脆落。而那早已落败的靳景殊,便由他们来处理吧。

      这一路漫长的阶梯,蜿蜒而上,就像走不到尽头,但纵使黑夜走不到尽头又如何?该走的总得走,即使没有人强迫,也得走。算起来,也不过比寻常路多几步,多几个槛罢了。
      亓官涧因是自小习武的缘故,平常走起路来自是没有什么声响,但今日,不知怎的,他不由地放重了脚步。上好的青色锦缎制成的靴子,并未像援京兴起的式样镶满水晶、宝石,甚至于,连用于王家的金线也未见到。那双靴子,就那么普通的,一步一步踏在木板上,响起沉重的像是马蹄踏过荒原的声音。
      楼阁里并没有人。
      空荡荡的楼阁里,靳景殊一心思慕的佳人已是芳迹无寻,只余下漫天白纱。西窗已开,却正背对着月,只看得清小雨笼罩下的烟雨亭,亦或是,佳人心中只有那烟雨亭。
      一缕茶烟透碧纱,词人说的正好,如此正是切景。阁里并未燃香,那缕茶香虽清、虽淡,却也不输了香去。亓官涧的心忽而平静了下来,他轻轻拨开层层纱帘,卷起了缕缕沁人茶香。这茶,并不像亓官涧之前品过的任意一种茶,不缠人感官,却让闻者有一种放不开的心动与沉溺,十足地缠却了人心。
      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浅碧色的茶案,以及茶案两旁的藤椅,而茶案上正摆着一个青色茶壶和两只雪瓷茶杯,缕缕茶香便是从那茶壶中溢出。待仔细一看,那茶案却又并不是如玉般的浅碧色,只是很普通的那种林雨天空的灰青色,倒那两只茶杯薄如蝉翼,轻巧灵姿。亓官涧想,素白延绵配上茶青雅澜,想是会很不错的。
      新移动,亓官涧执起茶壶,行云流水地将两只茶杯倒满,顿时茶香漫溢。茶水一入茶杯,靛青之色漫开,配上白如素雪的茶杯,不由得让人想起初雪上凝练的新绿,清雅而又宁静。这样的心境,长期处在阴谋与杀戮中的人,怕是一辈子也无缘吧。
      风起叶落,帘卷倦意,银钩倒挂,丁香结愁。如画美景,人间安得几处?
      风带着微冷的气息而来,亓官涧眼里一动,随即茶杯一转,一风刃便擦着亓官涧身侧而过。与此同时,亓官涧另一受却在茶案上一击,茶具受力向上振起,躲过忽来的风刃,平稳地落在茶案上,茶水竟是一点也没溢出。而那风刃,也只划破了茶案另一边精致的轻纱,便融在了风里,再无影可觅。出手之人显是未尽全力,许是打着几分戏谑的心思。
      “公子大驾,只不知仅用一壶清茶相迎,公子可是满意?”伴着清丽的声音而来的是一位白衣女子。她水袖一拂,轻纱一扬,便稳当地结到了银钩上。她的脚步带着些许轻盈之态,显是有着很高的武功造诣,眼里流波微转,一方面纱挡住了双眼之下的部位。却是刚才刺杀靳景殊的那个白衣女子。
      亓官涧却不看她,仿若根本不知道有人来了,只抿了一口茶,眉头微皱,“这茶自是好,只不知这主人既相邀品茶,却迟迟不见人,为的是何?”声音清冷,却让人感觉如焰,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白衣女子却也不恼,只盈盈一笑,“如此说来,到时这主人的不敬了。”像是毫不顾忌,白衣女子一把坐在茶案旁的藤椅上,右手拿起另一只茶杯,在唇上轻沾了一口,抬头,与亓官涧的双目对上,顿时微微一怔,那双眼里,竟难见的没有一丝掩饰的情绪,所有的一切,丹炉在两人相对的眼里。
      眼里不浊,无名利之需求;眼里不清,看不透人间事。
      白衣女子放下茶杯,长睫毛覆下,随意道,“人说闲敲棋子落灯花,今日,公子何不效仿古人,开一开‘闲品聊茶落灯花’的先河,岂不是人间一乐事?”
      “这意境倒好。”亓官涧眉头微舒,置下茶杯,并不在意自己的答非所问,“只这‘落灯花’之境,如何拟得来?既无闲人之心,又怎能闲品这解聊之茶?”
      白衣女子不答,像是在思忖句中之意。
      外面忽起一阵喧嚣,明亮的火把衬入帘里,有些无言的萧索——有大批的兵马赶到。亓官涧与白衣女子却都仿若视之无物,无半点慌乱的神态,依旧悠然坐着。
      “好茶难得,公子既来了,自是应多品几杯。”白衣女子说着长袖一卷,白纱缓缓放下,“这衬景的‘落灯花’,貌似是有些过了。”亓官涧自是明白白衣女子口中的‘落灯花’指的是那明晃晃的火把,于是只应了一声,“的确。”
      当时红妆遍布,一帘愁意。现今风月萧瑟,两番对弈。亓官涧和白衣女子所处之地,便是穆谣雪刚才招亲所在的楼阁。这阁里,若是点了烛,外面便可以轻易看到两人人影,若无火烛,外面人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轻纱。现在,透着这火把,外面的官兵想是将两人的影子都收入眼中。只是他们绝对想不到白衣女子会如此大胆,因着这蒙蔽,搜查到这想是还要花费一段时间。
      白衣女子轻卷衣袖,露出玉腕。她的腕上系着一条用细小的红绳编制而成的手绳,上面裹着一颗月白色的玉石。红线饶石,温玉此灼,此时的红线更像是红尘里的一条羁绊,而那玉石上,一条一条的细纹交织,布满了过多的柔情莫测。她右手轻执茶壶,左手轻按壶盖,茶柱如流,倾入茶杯,漾起阵阵清香。亓官涧却也不闲,两眼在那月白色玉石上不留痕迹的一扫,双眼微眯,左手覆在茶案上那条极不和谐的白痕上,稍一用力,一小片纸跃然于手上。却是穆谣雪未取出的那一半写着“天不如人”的纸。纸上并无任何墨迹,只萦着淡淡墨香。
      白衣女子见此,目色一动,相反地,她不动声色地递过一杯茶,茶烟绕指。亓官涧用另一只手接茶,眉梢微挑,微微凝神看着白衣女子,嘴角一扬。白衣女子却也不甘示弱,眼里凝着一抹凝重,手上却加重了力道,因是使上了几分内力的缘故,白皙修长的手指显得有些泛白。“怎么,姑娘莫不是舍不得这杯茶?”与此同时,亓官涧两指稍一用力,整张纸便化成了粉末。
      “公子见笑。”白衣女子见状,放下手里的茶杯,茶烟并不怎么衬得出隐隐笑意,“素闻亓官世子不怎么精通武艺,今日特来试试传言是否为真。”话虽如此,白衣女子脸上却无半分松懈,反而略带戏谑。从见面起,白衣女子对亓官涧便是以公子相称,此时话中却带过他的真名,看似无意,胜似有意,“不过如今看来,讹传之语,果实当不得真的。”唇角一勾,弄色隐隐 ,“公子以为如何?”
      “你以为呢?”亓官涧站起身,薄唇微抿。亓官涧其实并不瘦,只是一袭青衣在身,衬得他的双肩愈加瘦削,再和上此情,此景,莫明的让人觉得心疼。帝王世家的人生来就孤独,所以他们往往只能走那条注定的路。
      门外的声音又嘈杂了些,想是官兵快搜查到此处,闻此,亓官涧不由敛了敛那仿佛永远都舒展不开的眉。
      “公子如此问,显是不打算将我交给那群官兵了。”白衣女子轻叹,却又不似叹,“公子这十六年的‘闲人’之称看是当不得了。只不过,公子欠我的这一杯茶……打算如何还?”白衣女子指尖一挑,银丝乍现。
      “三日后,飘柳阁一壶普洱如何?”声音如流,
      白衣女子听言一条修眉,斜眼看了看亓官涧。那人的眼依旧无一丝波澜,虽深邃,却并不似大权在握者的一片深色,也不似懵懂小儿眼里的清澈,却漾着难以捉摸的情绪。或许是过于深邃的缘故,竟让人如坠星海,如临寒渊,却意料之外的不会让人沉迷,亦或是恐惧。只一眼,让白衣女子感觉自己的心已被他桎梏。她分唇,“泷泱,届时定不会错过。”
      话一出口,白衣女子顿时收起了语句中略带的戏谑之意,紧皱了一下眉。刚才那是什么?信任?在没有勘破人心之前,将自己的真名如实相告,那是信任吗?泷泱揉了揉额,的确,只在那一瞬间,她忽而不想如此周旋,只想如实相待。毕竟是那样一双无法勘破的眼啊……
      “姑娘在此相邀,如何知道涧一定会来?”亓官涧听了白衣女子的话,眼里泛起一丝流痕,“若涧不来,岂不是浪费了一壶好茶?”
      “直觉。”泷泱一笑,眼里星色流转,“也不是什么好茶,只是极为普通的清茶再配上几分好水罢了,倒得了公子谬赞。”话锋一转,“其实泷泱也好奇,我虽说是后会,可公子是如何知道是此时此地呢?”她的眼里并未带有过多的询问意味,极像是调侃之语。话聊到如此,两人却也只是闲聊,并未坦诚相见。十分相契的是他没问她刺杀靳景殊却不下狠手的原因,她亦没告诉他邀见之故。
      亓官涧顿了顿,却无过多的思索,嘴角一泯,“直觉。”
      闻此,泷泱一推水袖,几根白绫绕梁而过。同时轻点地面,裙裾如云,长发胜瀑,向着窗外而去。风影蹁跹,不足人舞;水色怡情,不若云渺。
      亓官涧望着泷泱的残影,微微一怔。随即,他一笑,向着楼下而去。沉重的脚步声依旧,唯一不同的是,脚步声并非他的,换了几个官兵,不显得有力,反显几分嘈杂之意。
      “亓官世子,你可见过一白衣女子?”是那种典型的官兵仗势欺人的声音,长长的腔调让人极其厌恶,语句中并未带有应有的尊重,也是,一位他国的世子被如此盘问本就不应该,所以,有什么是可以在乎的?或者,是根本不屑在乎。
      “没。”亓官涧脸上恢复了既往的温和,目色愈发空远清净。他并不理会眼前的杂乱,只一步步沿着楼梯,渐行渐远。
      这样寒冷的夜,有一曲舞相伴,有一壶茶共饮,也是一种士族中人向往的惬意。今日如此,惟愿不是空做了一场繁梦,当了一次品茶闲聊的闲人吧。

      满幕星辰,那颗为我。
      泷泱其实并不好酒,只今日,她愿一醉。酒喝得多了,世间便恍惚了。就如天上的星辰,终年摇摇欲坠,望跌入凡世,最终,摇落的也只是幻影罢了。
      亓官涧,亓官涧,望着深邃的天衢,她恍惚的想起了这个名字。真像啊,这样的眼,真像这样的天,只是那样的眼下隐含的会是什么?会是她们所需要的吗?其实想一想也就明白了,山间瀑流,银河落世,岂会无险阻?既如此,那双眼里包含的肯定有她们所需的感情,所能够复仇的力量。所以,她与他,或许能够试着合作,然后,各奔天涯。
      不知为什么,泷泱忽而希望那双眼永远不要有恨那种情感,因为,太不适合。像她,眼里沉积着过多的恨意,却要用一层又一层别的感情来掩饰,让她觉得真的好累。
      她的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涩意,十年前,仅六岁的她,便染上了浓重的恨意。流移失所之恨,亲族被杀之恨,痛失双亲之恨,罹尽追杀之恨……这样的恨,究竟何时才会是个尽头?而亓官涧,四岁便如此,又是何等的艰辛?
      她静静地看着手上红线吊着的那方月白色的玉石,心里一阵恍惚。这玉石,却也不晶莹,却也不剔透,只让人想起了碧荷下出水的荷。出淤泥,濯清涟,不染,不妖。怕是无人知道的吧,那小荷未露的光景如何不堪。
      一阵风带着破空声而来,夹带着一缕女子的体香。“檐楹,你来了。”
      “嗯。”檐楹缓缓走向已是有些醉的泷泱,面上一片柔和,“泷泱,别担心。”她轻坐在泷泱身侧,抬头望向人间只一方的天衢,“梓青传来消息,谣雪,无碍。”略微顿了顿,檐楹接着说,“梓青说,今后她便陪着谣雪,天衢宫,她便不回来了。”
      “嗯。”泷泱轻应,却不知她根听进了这话没,只醉着躺着,微闭双眼,任那清风拂走脸上的笑意。正当檐楹以为她打算就这样一直静默下去的时候,她又张口,“倒是羡慕她了。不过这样也好。”声音竟是无比的疲倦。
      檐楹叹了一口气,心里竟是一酸,却不再说话,只陪着泷泱。良久,曦光微露,她又叹,“泷泱,你说你这样究竟是帮她还是害她呢?”话里带着无尽的怅意。檐楹虽未与穆谣雪打过交道,但因着泷泱的关系,对她,还是知道几分的。看着泷泱并无反应,她摇头,“近几日淮国出了些事,我得去那边一趟,近几月都不会回来。”檐楹站起身,整了整裙裾,展开身形。离开之际,她听到了泷泱细微的声音。她说,“一切小心。”
      待檐楹离开,泷泱才睁开双眼,眼里满是愁思,低声呢喃道,“我这是帮她还是害她呢?”她又笑,笑的凄楚。
      因为,你爱他;因为,他爱你。因为,一切随缘,所以是杀还是放,是剑入人心还是重温柔情,随你而去。
      望着黛青的天衢,泷泱忽而忆起了十年前的一夜,彼时,历经奔波逃亡之苦的她,和梓青被族人安排入穆府为仆,借以躲过贼人追杀。她还记得,那日的天,也是如此的深邃。她和梓青两人穿着临时套上的灰色麻衣,跪在台阶下。而穆谣雪站在台阶上,眼里浓郁的是八岁儿童独有的清澈与温和。
      她浅浅一笑,“我叫穆谣雪,你叫什么名字?”声音清亮。那时的她,没有遇见靳景殊之后的伤情,只那样笑着,脆如铃档,像是一道暖阳的余晖,温暖怡人,“你没有名字啊,那我帮你想个……她叫梓青,对了,朝槿有叶,青青如流,你以后便唤作槿青可好?”
      泷泱想,人生短暂,有的记忆会渐行渐远,有的会愈旧愈新。而她,一生便将那副场景记入了心里,再不可剥夺。就像,这该死的仇恨一样。
      她痛苦地用右手捂住自己的心,脸上溢出层层汗,心里呐喊,我在想什么?我要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勘破不了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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