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夜靥莫殇

2、宿命

　　江南。
　　西凉镇。
　　[正洙哥！]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兴奋地跑进念云坊的大门。
　　一名男子应声从大堂内出来。只见他一身素袍，黑发肆意垂下，精致的面容上绽开的微笑仿若春风拂过人心，几乎叫人沉醉在那梨涡中。
　　他的手上还沾着些许颜料，想必是匆匆前来的，[小旭，什么事这么开心？]
　　[正洙哥，听说三个月后的武林大会会在我们镇上举行呢！]厉旭异常兴奋。
　　正洙无奈的笑了，虽然没有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但厉旭身上的嗜武因子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若是金氏没有没落，厉旭恐怕就能从小习武了，只可惜……
　　[小旭，你又不是习武之人，倒是高兴个什么劲？还不如好好跟我学染布，好有一项谋生的技能。]
　　[反正有正洙哥照顾我嘛。]厉旭也不顾正洙的身上还有染料，就习惯性的蹭到他身上撒娇。
　　正洙莞尔。
　　也罢，就这么随他去吧。反正江南一带是武林第一世家——李家——的地盘，任金希澈神通广大，残月的势力也无法插足到这里。他和厉旭算是安全的。
　　看见正洙笑了，厉旭便也一同笑起来。
　　阳光倾泻到两人身上，轮廓变得模糊，像一幅氤氲的画卷。
　　正门上的[念云坊]三字格外清晰。
　　念云。
　　思念，英云。

　　自从十七年前逃离了大漠，正洙便带着厉旭一路南下来到了西凉镇。
　　然后，盘下了这座染坊，换了名字叫[念云坊]。
　　即使明知英云不可能从希澈手中逃生，正洙却还是抱着一丝执念。
　　十七年转瞬即逝。
　　正洙一直记得自己答应过英云要好好照顾厉旭，于是，悉心照料，一点点看着昔年稚嫩的婴儿长成如今的俊美少年。
　　他是在，把对英云的思念都投注到他舍弃性命都要保护的厉旭身上。
　　只是有时仍觉得寂寞。
　　就好比现在，只要一到夜里，他便难以入眠，时常就这么睁着眼熬过长夜。
　　风从未关的窗户吹进，几片绿叶也缠绵的盘旋而来，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
　　血腥味！
　　对，就是血腥味。这十七年来，这种血腥味好比他的心魔时刻缠绕。
　　和当年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后院响起了敲门声。
　　正洙下意识向后院跑去，却发现有人比他还早就到了。
　　厉旭开了门，一个满身血迹的男子一下子扑到他身上。正洙吓了一跳，见那男子没有其余动作才稍稍放下心来，戒备的靠近他，[小旭，你先放开他。]
　　厉旭毫无反应。
　　[小旭！小旭！]正洙又叫了好几声，厉旭才回过神来。
　　[小旭，你怎么了？]正洙担心的问。
　　[没什么，正洙哥。]厉旭如平日般笑了笑，应付过去。
　　只是刚才，在见到这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时，记忆里好像有什么一闪而逝。那布满瞳仁的血红，为何让他如此熟悉？
　　就好像，他也曾经经历过这样的血腥与杀戮。
　　厉旭晃晃头，把这怪异的念头撇去，看向倒在自己身上的男子。
　　或许只能称之为少年，即使布满血迹，也不难看出他的清秀面庞。他眉心紧锁，似是已昏迷了过去，却仍不忘握紧手中的剑，浑身上下十几处深深的刀痕剑伤渗着血，触目惊心。
　　[你们滚……我会让你们不得好死……]少年喃喃说着。
　　厉旭用手环住他，用不容抗拒的姿态扶着他走入坊内，[正洙哥，我要救他。]
　　一个[要]字，以及坚定的语气。
　　厉旭突然间觉得自己找到了宿命。
　　在这样一个夜晚，一个手握利剑身负重伤的少年，让金厉旭仿若找到了宿命。
　　正洙不经意间扫过少年手中的剑，视线霎时凝滞。
　　剑柄上繁复的花纹细细绕出一个龙飞凤舞的[敏]字。
　　是他！
　　看来，十七年的平静终于要被打破了。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晟敏觉得自己永远走不出这片黑暗的空间，他没来由的恐慌，手中的剑仿佛生了根似的紧握着。
　　暗无天日。
　　这一切都让他想到了在李家所经历的痛苦。好在他已经走了出来，脱离了那号称正道的武林世家，做了一个见不得光的杀手。
　　李家的追杀又如何？
　　臭名昭著又如何？
　　他只要记住，总有一天他会去李家报仇就行了。
　　……
　　晟敏已经昏迷了七天。
　　厉旭尝试了好几次，始终无法取下晟敏手中的剑，即使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虚弱，执剑的手也不曾松动分毫。
　　替晟敏的伤换过药，厉旭便坐在榻边凝视他。
　　柔和却又透着肃杀的轮廓，睡梦中抿成一条沉默直线的唇，被自己细细打理过的及腰黑发。
　　宿命的感觉越发强烈。
　　好像找到了十七年生命的全部依托。
　　半晌。
　　厉旭看见晟敏缓缓睁开双眸，如自己想象中一样的漆黑如墨。
　　晟敏仿佛忆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被追杀的事，但他却无暇顾及。
　　同厉旭一样，不容抗拒的宿命感笼罩了他。
　　没有像行走于沙漠中的旅人寻到绿洲的惊喜，也没有如获至宝的兴奋。
　　就好像，他们笃定会遇到彼此。之前度过的无数个日夜只是在期待这个相遇。
　　晟敏扯起一个浅浅的笑容就觉得用尽了全身力气，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卡在喉中。厉旭忙端了一杯水给他，缓解近七日的干渴。
　　晟敏一饮而尽，清醒了许多，他微微撑起了身子：[李晟敏。]
　　他素来不喜说话，自我介绍简短至极。
　　厉旭报以羞涩一笑，[我是厉旭，金厉旭。]
　　暮春的阳光异常明媚，满园残花也是一片温柔无垠。

　　念云坊里就此多了一个住客。
　　初夏来临时，晟敏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阳光大好的时候，厉旭就会带他到院中坐坐，但往往坐不上一会儿，就会被厉旭催着回房养伤。
　　晟敏哭笑不得，[厉旭，我是习武之人，哪有你想得那么脆弱？]
　　厉旭不依：[喂，你可是受了那么重的伤啊！]
　　院落的大门被推开，正洙依旧一袭素袍走了进来，晟敏立刻掩去柔和的神情，变回平日的清冷。
　　厉旭对此十分不解，晟敏和正洙两人似乎天生有什么嫌怨似的，凑到一起就没有好脸色，但也不好问出口。
　　[正洙哥，有什么事吗？]厉旭有此一问也很正常，正洙若是要找他也会找个晟敏不在的时间，像这般的情况几乎是没有。
　　正洙却只是看着晟敏，目光不可回避的触到他腰间的佩剑。
　　[小旭，你先出去，我有话和李晟敏说。]
　　厉旭愣住，恍惚间直接被正洙推到了门外。
　　他不禁担心，里面的人不会起什么冲突吧？
　　厉旭迟疑一会儿，还是把耳朵轻轻贴上了木门。
　　院中。
　　[修养好了，你也该走了。]正洙毫不客气。
　　[不。]除了厉旭，晟敏懒得对别人多说一个字。
　　正洙仔细看向面前的晟敏。
　　纤细俊美，英气逼人。
　　但自从看见他腰间的佩剑起，正洙就明白，这看似纯良无害的少年，正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杀手。
　　[如果你是为了小旭身上的东西来的话，你还是死心吧，有我在，没有人能拿到它。]
　　东西？晟敏皱眉，什么东西？
　　[我不懂小旭身上有什么东西，我也不需要它。]
　　[我可不相信，天下第一杀手会毫无目的地接近我们。]
　　[有，我有目的。我要的是金厉旭这个人，你口中的那什么东西，比起他来，一文不值。]提到厉旭，晟敏的目光就忍不住柔和起来，不管是什么东西，都比不上他李晟敏的宿命。
　　正洙语塞。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语气却不自觉放缓了：[可你的身份，注定你会有不平凡的一生，而我和小旭，经不起那样的大风大浪。]
　　[如果你在乎的是这个的话，我愿意放弃那个所谓天下第一的称号，待我完成唯一的心愿，便带他去过隐居的生活，不再过问江湖之事。]晟敏平日都是一幅冷冰冰的样子，今日恳切的说了这一番话，不但教正洙感动不已，在门外窃听的人更是一脸快溢出来的幸福。
　　[你真的愿意弃了那天下第一之名？]
　　[金厉旭就是我的天下。]晟敏突然起身向正洙深深鞠了一个躬，[我以命起誓，我会爱他，保护他一辈子。]
　　这是最平凡也是最动人的誓言，一句话，他把他们两的人生绑到了一起。
　　李晟敏想要的，是做金厉旭一人的天下第一。
　　正洙好像卸下了重担的松了一口气，伸手扶起这个骄傲的，却愿意为爱情低头的少年杀手。
　　[英云呐，终于有人和我一起来保护小旭了。]
　　保护小旭，也是保护所有人的天下。

　　院中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厉旭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了，来来回回在中庭走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心情。
　　正洙所说的关于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的事也只是当下有点疑惑，随即整颗心都绑在了晟敏那一番话上。
　　晟敏说，金厉旭就是他的天下呀。
　　双臂托腮的靠站在回廊中，厉旭望着池塘中一朵朵还未盛开的荷花傻傻笑着。
　　于是晟敏一到回廊里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少年一身明黄，眉里眼里满是笑意，叫人心生温暖。
　　厉旭正发着呆，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厉旭，在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一转却瞬间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炙热的温度包裹着他，双颊不禁泛了红，却小心翼翼伸出手环住晟敏的腰。
　　晟敏有点吃惊于厉旭今日的勇敢，心下觉得好笑，以他的内力，怎会感应不到某个小傻瓜在门外偷听呢。他箍着厉旭的手紧了紧，凑到厉旭耳边，[莫不是，你在想我？]
　　厉旭听到这调笑的话语愣了愣，随即一抹火烧云跳上了脸颊，他又羞又恼的挣开晟敏的怀抱，[才不是！]
　　说完就低着头跑开，走出几丈远又回身看晟敏，见他呆立原地，便上前抓了他的手往前院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晟敏这边还在为第一个拥抱的夭折而懊悔不已，就感受到一只细腻纤长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于是他反手一握，变成了宽厚的大掌包裹住厉旭的手。
　　不过片刻，两人就来到前院。
　　这里是正洙平日染布的地方，莫说晟敏，就连厉旭也不太熟悉，染坊的生意一直都是正洙在打理，他从不过问。
　　厉旭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少年，见了满堂垂挂的布料起了玩心，钻到其中玩起了一躲一寻的游戏，纵是晟敏少年老成也只好陪着他玩。
　　晟敏漫不经心的穿梭于五彩斑斓的绸布中，厉旭却玩的不亦乐乎。
　　连六月的阳光都因着这对宿命的恋人而变得格外明媚起来。
　　仿佛是心灵感应般，两人同时在一匹红得耀眼的绸布前停了下来。
　　厉旭有些痴迷的抚摸着它，[难怪正洙哥会不厌其烦的做着染坊的事，这样的红，实在太美了。]
　　晟敏静静看着，没有接话。
　　[晟敏，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想，]晟敏偏过头看厉旭，[若是厉旭穿了这火红的嫁衣，一定会美得倾国倾城。]
　　厉旭有一霎几乎沉醉于晟敏的凝视。
　　但他很快又反应过来，[喂！我又不是女子！穿什么嫁衣！]
　　晟敏似笑非笑的握住羞恼的厉旭的手，[可是我真的想看到小旭穿上火红的嫁衣，然后用八抬大轿娶了你进门。]
　　厉旭停止挣扎，看向眼前风华绝代的少年。
　　凝视许久，他终是觉得羞涩，轻轻撇开头去，换了个话题，[晟敏，我给你准备了七……不，不是，我给你准备了一样东西，给你。]
　　说完就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塞到晟敏手上，然后飞也似的消失在晟敏的视线中。
　　晟敏失笑，这小傻瓜为了转移话题居然还把准备的七夕之礼拿了出来。估计他又会懊悔半天吧，要知道距七夕还有一个多月呢。
　　他低下头细细看着厉旭给他的东西，展开来看，那是一条紫色的腰带。
　　针脚有些粗糙，想必是第一次做针线活的厉旭亲手一针一线缝的。
　　晟敏笑了，只觉得这腰带要比天下间任何东西都好看。
　　他想戴上，手指却不经意间触到腰带内侧的一行用线缝上的小字，他又重新仔细端详，黑色的字虽然有些不好辨认，但他还是仔细认了出来。
　　[莫失莫忘]。
　　他轻轻念着这四个字，眸中的暖意渐渐蔓延。
　　晟敏想，这条腰带，还是适合制作者亲自为他戴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