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白途》屋蝉

1、第 1 章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蹦跳了多久。只是渐渐地就发现自己在时不时地蹦跶了。
　　在这里蹦跶久了，我也渐渐记起些事来。比如我身处的这个地方应该是叫“屋子”，眼前的这个东西叫“黑暗”，屋子里应该还有其他东西，只是被黑暗遮住了我看不到。另外，这世上貌似有种叫“人”的东西，给我的感觉很熟悉。脑海中时常会出现许多“人”的样子，他们走来走去，说着各种各样的话。有些时候他们似乎是看着我，有些时候他们又拿那黑黑的后脑勺对着我。
　　琢磨这些形形色丶色的“人”，我总是能蹦跶得更高更远，不过也意味着我更加容易被东西撞倒，然后躺在地上挣扎许久才能重新站直。这里实在不是个宽敞的地方。

　　有一天，我蹦跶着的时候，居然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我停了下来仔细地听，发现竟是有“人”在外面说话！天啊，是“人”！我欢跳了一会儿，又停下来听。
　　只听外边有把声音说道：“哎哟，跳得可欢呢。”
　　然后是另一把比不上的声音说：“哎？！哎？！不不不不不是吧？！”这个人的声音有点大，好像应该是用“大叫”来形容。
　　又有另外的更比不上的声音在说着这种话。
　　又听第一个声音说道：“诸位别慌，待贫道进去会一会这只僵尸，若是祸害定会收拾，若是无害则去其爪牙，让其永世无法为害。只是诸位人数众多阳气过盛，恐怕会让僵尸不安，还请高抬贵脚，离这破屋三百丈即请止步勿近。若贫道需要些什么东西，定会亲自上门讨要，不敢惊恐各位来近。请去请去。”
　　许许多多的人声混杂在一起，还有些叫“脚步声”的声音响起。四周又渐渐安静了。
　　我重新开始蹦跶，一边努力想着那把声音的话。
　　那个“人”自称“贫道”，是不是那种穿着灰色长袍的“道士”？他说这屋里有“僵尸”，又说这僵尸“跳得欢”……莫不是……莫不是……
　　哐当一声，我又被绊倒在地上了。我一边挣扎着，心里一边禁不住恐慌。在我的记忆里，“僵尸”不是甚么让“人”喜闻乐见的东西。相反，“人”们还会想方设法地除掉它们，好像就是请那些穿着灰色长袍的“道士”。刚才那个“道士”说的话，表明我是只“僵尸”，而他现在要进来这里看看我，然后把我除掉，或者“去了”我的“爪牙”。虽然我不怎么记得“爪牙”的意思了，但既然是“去”掉，应该会很痛吧。我急得浑身更加僵直，怎么也挣扎不起来。
　　外边传来了“嘶嘶”的声音，响了没多久又换成了“砰砰”。四周的墙摇晃了起来，就连身下的地面也在震动。
　　他要进来了他要进来了！！要赶快起来跟他解释！跟他解释！告诉他我不会害人的！！请他不要去我的“爪牙”，因为似乎会很痛。
　　墙摇撼得更加剧烈了。我面前的墙上射进了一些东西，我想了想决定用“光线”来形容。光线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了，可我依旧倒在地上挣扎不起来。
　　快起来啊快起来！！无论我怎么用力，僵直的身体就是不肯弯曲一下。哎呀这怎么行？！“人”都是站着的，我这样躺着的话他会不会以为我要害他？但是记忆中似乎又看到过“人”躺着的样子……哎呀不管了，光线越来越多了真的要赶快！
　　就在我使劲要弯曲身体时，面前的墙忽然哗啦一声不见了。很多很多光线把这间小屋照亮了，光线中间就站着一个“人”。
　　果然是穿灰色长袍的！！
　　我更用力挣扎了，万一这个道士真的以为我要害他……
　　“嗯？怎么就倒在地上了？刚才还蹦跶得欢呢。”
　　那个道士扔掉手中的东西，踏进来一步。
　　我忽然不敢动了，只敢拿眼直直看着他。
　　他弯起了嘴角，“莫不是想放松我的警惕然后袭击我吧？”
　　不是的不是的！！绝对不是！！我在心里大喊，可是身体却动不了半分。
　　“嗯，”他抬起手抚着下巴，眯起眼来看我，“看你尸龄似乎不一般的长……听说一直被封在这间屋子里没有试图出来过……我可以暂且说你无害吧？”
　　没错没错没错！！听他这么说我松了一口气。
　　“但是呢，”眼前出现了一双布鞋，我费力地转动眼珠往上看去，见那道士弯着嘴角蹲在我面前看我，“我说的是‘暂且’，不代表你的嫌疑就这样排除了啊。所以给最好乖一点，害人的念头一点也不要有。不然我就一掌把你拍成灰，再和着符水让黑狗饮了，看你还能不能再出现在这三界六道里。明白了吗？”
　　他对我说了这些话，似乎在等我回答。我只能用眼珠直直地盯着他，心里大喊着明白了明白了。
　　“嗯，明白了就好。”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脸，我忽然感到身体没有那么僵硬了。但是我依然躺在地上不敢乱动，我怕我一动他就会以为我想要害他。其实刚才他对我说的话我只听懂了一半不到，什么“暂且”、“嫌疑”、“三界六道”的我压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听明白了他让我乖一点，要不然他就会惩罚我。呃，该不会是“去爪牙”吧？
　　刚离开了的布鞋又回到了面前，“怎么不起来？我不是已经解你身上的咒了吗？”他看着我，这次换他的眼睛变弯了。
　　“不会是认为我会轻易把你的一个举动判断为‘恶害’吧？你放心我说了相信你我就不会随便去怀疑。”
　　啊听到这里我松了不只一口气。
　　“该不会……”他又摸他的下巴，“是力量太弱，肢体太僵，所以起不来吧？”
　　虽然不知道“力量”是什么，但我确实僵硬得一时半会挣扎不起来。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退开两步，双手举到空中做了几个手势，然后我感觉自己像被什么东西扯着，慢慢升了起来，又被放在地上站定了。他放下手走过来，绕开了我平举着的双手来到我侧跟，仔细地打量着。
　　“嗯，我看得让你泡泡热水，软和软和了。”然后他转身要出去，我跳起来想跟着他，他却忽然回头竖起眼睛看我，低声喝道：“不准跟来！不准离开这间屋！这是第一个测试，如果你不乖乖听话，待我返来我就拍散你！”
　　于是我只能待在原地看着他走远。

　　没多久，他就带着一个大木桶回来了。在屋前放下木桶，他走到旁边的一口井前，在井盖上贴上几张黄色的小纸，然后单手把盖子掀开来。
　　“唔！”他捏着鼻子退后几步。缓几口气，他从袖子里抽出几张黄色小纸，夹在手指间晃了几下，纸上突然冒起了火，他把手伸到井口上方，纸灰便尽数落入了井中。过了一会儿，他俯身从大木桶中拿了只绑着绳的小木桶出来，用井水把大木桶注满。然后又抽出几张黄纸贴上桶身，几个手势，木桶自行飘到了我身边。
　　他走过来，看看我又看看木桶，“不能泡到全身呢，坐着也许可以……不过我想你大概也弯不了腿吧？”
　　他瞪着我，我只能回瞪他。
　　“罢罢，先把脚泡软了再说。”说着他又对木桶做了几个手势，桶身的黄纸微微发着光，桶里的水慢慢冒起了热气。
　　他动手脱我的衣服——却只能扯下几条破布。他把破布扔在地上，回头又摸着下巴看我：“年代久远得衣服都霉掉了，但你身上这套亵衣却是完好的……”他伸手摸了摸，“果然是真丝。你小子以前莫不是个富家公子？”
　　他盯着我。
　　“说话。”
　　我盯着他。
　　“唉……”他放下手摇摇头。继而摸出一支一端上挂着许多长毛的棍子，又摸出一只小瓶，拔掉盖子把瓶里的东西洒在长毛上，然后在我周身拂拭了一遍。
　　“好了，进去。”他低头把东西一一放回。抬头时发现我只是看着他没有动，他突然仰头大大地哎了一声，抬手做几个手势，我便又升上了半空，这次却是落在木桶里。
　　“听好了，我在你身上抹的东西是保护你不受热水烫成灰的，效果只有两个时辰。”他停下来观察我的表情。
　　于是我也直直地盯着他。
　　“你到底是明白我的话呢还是不明白我的话呢？”
　　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突然伸手来捏我的下巴。
　　“怎么会捏不开的……你到底是有多僵硬呢我的僵尸大人？你真是名副其实的僵啊僵尸大人。罢了，你觉得难受就吱一声好了。”他松开我，扬扬手，转身走了开去。
　　我就直直地站在热水里，看着他前前后后地收拾着这间破屋。
　　他在屋外敲敲打打，把封着门窗的木板拆了下来。屋里又透进不同方向的光线。我僵直着眼珠看了看，才发现原来之前自己一直蹦跶的地方是这个样子的。他进到屋里，摸出一把黄纸往空中一抛，并拢二指在身前划了一个十字，那些黄纸便自动飞到每一个落蹭着什么东西就开始擦。
　　我看着那些黄纸，觉得很有趣。之前被他弄塌了的墙又被他用黄纸砌回去了。他到底有多少黄纸呢？这些黄纸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呢？
　　他踱到停在屋子中央的大木头前停了下来，看了看我，“这就是你的棺木？”他摸着下巴绕了棺木一圈，“不介意我动它吧？”
　　我站在水里看着他。
　　“好吧，你大概不介意。”说着他又抽出黄纸捣鼓了一番，棺木被他移到了墙边了。他叉着腰环顾四周，忽然探头看了看天色，“嗯我得出蹭顿饭吃吃……待在这里别动！难受的话就大叫。我耳朵灵，听得到的。”他顿了顿，又转身对我弯起嘴角，“我忘了你不喜欢说话了。嘿嘿，别担心，半个时辰我就会回来了。好好享受啊。”

　　我站在这热水里，盯着对面的墙壁发呆。那些打扫卫生的黄纸完成任务后，竟纷纷飘过来围在我身边打转。我看着它们，发现它们相互之间竟然在交谈着。
　　“哼哼，主人这次想收只僵尸啊。”
　　“不过这僵尸貌似很无用，连话都不会说。”
　　“就是。你们看主人被它激得……反正我就从未见主人叹过这么多这么大的气。”
　　其他黄纸纷纷附和。其中一张飞到我额前撞了我一下。
　　“喂，傻僵尸，为什么不说话呢？”
　　“就是啊，说句话嘛。”
　　“说话说话。”
　　“快说话！”
　　我只能隔着水气盯着他们。
　　“喂，傻僵尸！”那张黄纸又撞了我几下。我被撞得摇摇晃晃，眼看着就向旁边倒下去了。
　　“哎呀！你撞这么大力干什么！”其他黄纸大叫着赶紧飞过来我把托住。待把我摆正了，它们又围着我叽喳起来了。
　　我听着它们说话觉得很有趣。什么蛇啊鼠啊，狐狸山猫这些我从没听说过的东西它们都有讨论，还有故事谣传什么的，听着听着我就入迷了。

　　“……那个书生从山上回来后就经常拜访那家店，后来听说他和那个店主好上了呢。”
　　“真的假的？他们两个都是男人吧？”
　　“谁说男人就不能在一起了？你没听那些狐狸经常化成美少年去寻富家人欢乐么？”
　　“就是啊，越有钱的人越喜欢这口呢！”
　　“那两个书生不有钱吧……”
　　“类比啦类比。”
　　“哎你们有没有听到些奇怪的声音？”
　　所有符纸瞬间安静了下来，小僵尸好像突然睡醒了一样，如果它可以动，大概会茫然地四顾一下。
　　吱，吱，吱——
　　它也听到了奇怪的响声了，好像是……
　　“天啊是桶里的水！！”
　　“主人说那些药水只能撑两个时辰吧？”
　　“两个时辰早过了！！快把它抬出来再讲！”
　　众符纸齐心合力把小僵尸抬上了半空。
　　“呃……要让他站着还是躺着？”
　　“躺……躺着吧。”
　　于是小僵尸被平放在了地上。
　　“我去把主人叫回来。”其中一张符纸咻地一声飞了出去。
　　不多时，就见道士提着几壶酒急急忙忙赶回来了。他脸上浮出些许酡红，许是喝过了酒耽误了时间。
　　“怎……怎么……样了……”道士喘着气踏进门来。他一眼就看见躺在地上，双手竖直举着的小僵尸，腿上现出些可怕的黑褐色。
　　“唉……还好出来的及时。”他拍拍胸口放下手里的酒，走到小僵尸身旁蹲了下来。“看看能不能弯了。”他捉起小僵尸的脚，使劲把它们折起来。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小僵尸躺在地上一下子心神就乱了。它的眼前忽而晃过一些颠簸着的画面，有泥沙路，有水，有麻石……它想了好久才想起这些是奔跑的画面。
　　“好了。”道士满意地拍拍手，看着自己的杰作。小僵尸的腿确实是弯起来了，腿上还拍了几张符纸，正可怜兮兮地呈现出即将撕裂的样子。道士又取出拂尘和小瓶，给小僵尸洒了一遍后又把它扔回热水中，这次热水漫到了小僵尸的脖子。
　　“照这种进度，再两个时辰后就可以让你的脸浸热水了，再两个时辰后我们就可以找出你不说话的原因了。对吧？”道士得意地低头望着小僵尸。
　　小僵尸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的肚子。

　　四个时辰后，小僵尸终于离开了被它泡得污秽发臭的热水，被一床棉被裹着塞进了一张太师椅。
　　道士忙活了一个下午，总算把破屋收拾得能住人了。又不知用什么方法搞了这些包括床桌椅等的家具，让这间破屋里看起来有了些舒心的感觉，不过估计村里有几户人家今晚心痛得睡不着了。道士又去了一次村里，拿了些饭菜回来，坐在小僵尸面前大咧咧地吃着。
　　“我说，你是不喜欢说话呢还是不屑于说话呢还是不能够说话呢？”道士晃着手里的一只鸡腿，满嘴油光地问道。
　　泡了热水后身体果然柔软了许多，只是要维持现在这个姿势还得靠符纸拉着，不然又会碰碰碰地弹直了。但至少，小僵尸的眼珠能自如地转动了，眼睑也可以费力地拉下来。
　　“嗯？”道士把眼睛瞪了瞪。
　　小僵尸只能对着他僵硬地眨眼。
　　道士愣了愣，埋头啃两口鸡腿，忽然伸出没有沾到油污的手捏开了小僵尸的嘴巴，左右摆了摆。
　　“嗯……我看你口腔很完整，难道是里面的问题？”
　　他毫无征兆地晃出一把桃木剑划开了小僵尸的喉咙，拨开看了看，又拿符纸把伤口敷上，低头继续和鸡腿搏斗。
　　待他把晚饭解决掉了，这才拍拍手没头没脑地对小僵尸说了句：“照理说你要说话是条件齐备的，至如你至今不肯出一声我只能断定你是不屑于对我说话或者不喜欢对我说话了。”
　　小僵尸眨眨眼睛，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道士说的话。
　　似乎是习惯了自说自话的感觉，道士没有浪费时间去等小僵尸的回应，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左右转动下身体。
　　“我要睡了。”
　　说着向床走去。
　　“你自便。”
　　他吹熄蜡烛躺到床上，真的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