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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古墓深处,终年不见天日,唯有几盏长明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将石壁上的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恍若鬼魅轻舞。空气里弥漫着千年寒玉床散出的森森冷气,混合着石缝间青苔的湿意,直透肌骨。

      一个身着雪白麻衣的小小女孩,约莫五岁年纪,正盘膝坐在那寒玉床上。她身形单薄,面容稚嫩,眉眼间却凝着一层与她年龄全然不符的冷寂,仿佛这古墓的幽寒已沁入骨髓。她便是日后的“小龙女”,此刻,尚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由师父抚养在古墓中的女童。

      不远处,一道青影倏然而至,落地无声,正是她的师父,一位面容清癯、神色淡漠的中年女子。她怀中,还抱着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

      “师父。”寒玉床上的女童跃下,依礼唤道,声音清清泠泠,不带半分暖意。

      师父微微颔首,将怀中那小东西轻轻放在地上。那是个更小的女娃,看去不过三岁左右,一身锦绣衣裳已是污损不堪,沾满尘土与暗褐色的污迹,一张小脸苍白如纸,唯有那双大眼睛,因惊恐而睁得极圆,长长的睫毛上犹挂着未干的泪珠,像受惊小兽般惶然四顾。

      “她叫赵双双。”师父的声音平淡无波,一如叙述今日天气,“家族罹难,从此往后,她便留在古墓,是你的师妹。”

      女童的目光落在那个叫做赵双双的小不点身上。赵双双也正怯怯地抬眼看她,触及那清冷无波的视线,吓得浑身一颤,猛地低下头,小手死死攥住自己破烂的衣角,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似在极力压抑呜咽。

      “你带她去洗漱,换身干净衣裳。”师父吩咐完,青影一闪,便已消失在甬道深处,将这满室的沉寂与两个懵懂孩童留在原地。

      女童静静站着,并未立刻上前。她看着那瑟瑟发抖的小身影,心中并无波澜,只觉这古墓里,怕是再难有往日的绝对寂静了。她依言去取了水来。

      赵双双见那清冷的小姐姐端着一个木盆走来,盆中水汽氤氲,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背脊抵住冰冷的石壁,退无可退。

      “过来。”女童开口,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赵双双摇头,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聚集。

      女童不再多言,上前几步,伸手便要去解她那脏污的外衫。赵双双“哇”的一声哭出来,小手胡乱挥舞着抗拒:“不要……爹爹……娘亲……”

      女童蹙了蹙极淡的眉毛,她不喜喧闹,更不懂如何应对这般激烈的情绪。她只是停了手,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哭。

      赵双双哭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与悲伤都倾泻出来。哭了许久,直到力气耗尽,只剩下低低的抽噎。她泪眼朦胧地看去,只见那白衣小姐姐仍站在那里,既不催促,也不安慰,只是等着,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许是哭累了,又许是那沉默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安定,赵双双的抗拒渐渐弱了。女童这才重新上前,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异常稳妥地帮她褪下那身象征过往繁华与惨痛的脏衣,用温热的布巾,一点点擦拭她脸上、手上的污迹。

      水温恰到好处,动作虽生硬,却并未弄疼她。赵双双呆呆地任她摆布,直到被套上一件略有些宽大的、同样是麻布质地的干净白衣,那柔软的、带着阳光气息(或许是晾晒在古墓外)的布料触感,让她恍惚了一下。

      洗漱完毕,女童端起木盆便要离开。赵双双看着那即将消失在黑暗中的白色背影,一种被遗弃的巨大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来不及思考,迈开两条小短腿,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女童的衣角。

      女童脚步一顿,回过头,清冷的眸光落在她紧攥的小手上。

      赵双双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未散的水汽和依赖,怯生生地,带着一丝哭腔唤道:“姐……姐姐……”

      女童看着她,没有应声,也没有拂开她的手。只是沉默地,任由那只小手攥着自己的衣角,然后转过身,以一种她能跟上的、放缓了的步子,继续向前走去。于是,幽深的古墓甬道中,便有了这样一幅景象——一个雪白清冷的小小身影在前,衣角后方,缀着一个同样穿着白衣、却仍显得柔弱惶恐的更小身影,一步一步,跟着没入前方的黑暗里。

      古墓的日子,不知岁月流转。自那日后,赵双双便成了小龙女身后一条小小的“尾巴”。

      小龙女修炼内功,盘坐于寒玉床上,气息沉静。赵双双便挨在床脚边坐着,起初是好奇地歪着头看,看着看着,小脑袋便开始一点一点,最终身子一歪,靠在冰冷的床柱上睡得香甜,偶尔还会发出几声模糊的梦呓。

      小龙女练习天罗地网势,身形翩若惊鸿,在狭小的石室中穿梭,掌风带动衣袖,猎猎作响。赵双双就蹲在角落,双手托着腮帮,眼睛亮晶晶地追随着那白色的身影,看得入了神。有时小龙女身法太快,带起一阵风,吹动她额前的软发,她便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这笑声在寂静的古墓中显得格外突兀。小龙女会停下动作,回头淡淡看她一眼。赵双双立刻捂住小嘴,眼睛弯成月牙,流露出“我知道错了,但我忍不住”的讨好神色。

      这日,小龙女在一间存放杂物的石室内,发现了一具闲置的、以玄铁铸就的铠甲,旁边还散落着几个大小不一的蒲团。她想起师父演示过的身法,心中微动,便动手将蒲团高低错落地放置在铠甲周围,自己则立于其中,练习在狭小空间内闪转腾挪的轻功根基。

      赵双双照例跟了进来,见这阵势,觉得有趣极了。她不敢打扰姐姐练功,便自己寻了个离得稍远的空处,模仿着小龙女的样子,笨拙地跳来跳去。她年纪太小,下盘不稳,跳了几下便左脚绊了右脚,“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不轻,她愣了片刻,小嘴一瘪,眼看金豆豆又要掉下来。目光却瞥见小龙女正看向她,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也没有责备。赵双双吸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自己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又开始新一轮的、歪歪扭扭的跳跃。

      小龙女收回目光,专注于自身的练习。她身形灵动,在蒲团间穿梭,衣袂飘飘。一次凌空转身,落地时足尖点在一个蒲团边缘,那蒲团一滑,她重心顿失,惊呼声尚未出口,腰肢已被人在后面用力一托。

      那力道很小,甚至有些笨拙,非但没能稳住她,反而让那推助之力与她失衡的力道撞在一处,两人一起摔作一团。

      小龙女愕然回头,只见赵双双也摔在她身边,小脸皱成一团,却顾不上自己,急忙忙问她:“姐姐,摔疼没有?”

      原来方才赵双双见她似要摔倒,想也没想便冲过来想扶住她。小龙女看着那双写满关切和紧张的大眼睛,心中某处,像是被极细微的羽毛轻轻拂过。她摇了摇头,自行站起身,也伸手将那小不点拉了起来。

      赵双双见她无事,立刻眉开眼笑,仿佛刚才摔的那跤全然不值一提。她拉着小龙女的衣袖,指着那铠甲和蒲团,奶声奶气地问:“姐姐,这个……这个铁疙瘩,还有这些垫子,是做什么用的呀?”

      “练功。”小龙女言简意赅。

      “练功?”赵双双歪着头,不解,“练功做什么?像姐姐一样飞吗?”

      “防身。”

      “防身?”赵双双更困惑了,“在这里,也要防身吗?有师父,有姐姐,很安全呀。”

      小龙女沉默了一下。古墓与世隔绝,但师父偶尔提及的外面世界,似乎充满了险恶。她不知该如何向这个三岁的、刚刚失去一切却又似乎已然忘却的孩子解释这些,只道:“总有外人。”

      “外人?”赵双双眨巴着大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是像那些……那些穿着黑衣服,拿着刀,闯进家里来的……坏人吗?”

      她的小脸又有些发白,抓住小龙女衣袖的手紧了紧。

      小龙女看着她眼中骤然升起的恐惧,那是深埋在她心底、尚未被时间抚平的创伤。她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第一次,主动地、轻轻地,拂去了赵双双发间沾上的一点灰尘。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赵双双愣住了。她仰头看着小龙女,眼中的恐惧慢慢褪去,被一种巨大的、受宠若惊的喜悦所取代。她猛地伸出双臂,抱住了小龙女的腰,把小脸埋在她身前,闷闷的声音带着无比的依赖传出来:“双双不怕!有姐姐在!姐姐会打坏人!”

      小龙女身体微微一僵。她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师父清冷,孙婆婆慈祥却守着主仆分寸,这突如其来的、全然信任的拥抱,让她有些无措。她终究没有推开她,只是任由那小小软软的身体贴着自己,感受着那不同於古墓寒意的、微弱的暖意。

      片刻,赵双双自己松开了手,又恢复了那活泼的模样,仿佛刚才的恐惧与伤感只是错觉。她扯着小龙女的袖子,指着那些蒲团,兴致勃勃:“姐姐,你继续飞!双双看着!双双不吵!”

      小龙女点了点头,重新凝神,身形展动。而那个小小的观众,则再次蹲回角落,双手托腮,看得无比专注,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神里,除了崇拜,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安心与满足。

      如此过了月余。这日,师父将二人唤至跟前。

      “古墓派武功,首重轻灵,根基在于足下。”师父声音冷淡,目光扫过两个徒儿,“今日,便传你们一门锻炼足尖力道与身形稳定的法子。”

      她引二人来到一间狭长的石室,室内并无他物,唯有一根长绳,两端固定在石壁之上,离地约莫一尺,绷得笔直。

      “上去。”师父对小龙女道。

      小龙女依言,足尖在绳上轻轻一点,身子便已稳稳立於绳上,白衣垂落,纹丝不动,仿佛她天生就该站在那纤细的绳索之上。

      师父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随即看向赵双双:“你去试试。”

      赵双双看着那晃晃悠悠的绳子,又看看绳上仿若凌空而立的小龙女,小嘴张成了圆形。她学着小龙女的样子,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去够那绳子。可她年纪太小,平衡感又差,脚尖刚一触及绳索,身子便是一歪,“哎呀”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坚硬的石地上。

      这一下摔得颇重,她趴在地上,一时没能爬起来。

      小龙女在绳上,目光淡淡投下。师父亦是面无表情地看着。

      赵双双瘪着嘴,眼圈迅速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巴巴地望向绳上的小龙女,带着哭音唤道:“姐姐……疼……”

      若是往日,她这般模样,孙婆婆早已心疼地上前扶起安抚。然而此刻,师父只是冷眼看着,声音里不带丝毫暖意:“自己起来。”

      赵双双被那冷硬的语气吓得一颤,泪水滚落得更凶,却不敢再出声,只拿一双泪眼望着小龙女,满是求助之意。

      小龙女与她目光相接,看见那里面纯粹的依赖与痛楚。她想起自己初练此功时,亦不知摔了多少次,师父亦是这般,从不伸手,只冷眼旁观,直至她自己一次次爬起,最终稳稳立于绳上。

      古墓派的武功,容不得半分软弱与依赖。

      她看着下方那个摔得狼狈、泪眼汪汪的小不点,心中那根名为“规矩”的弦绷得极紧。师父的教诲,古墓的传承,皆是以“绝情”为始。她不该心软,不该破例。

      可是……那双含泪的大眼睛里,映出的全是自己的影子。那一声声“姐姐”,虽只月余,却似乎已在这冰冷的古墓中,凿刻下了不一样的痕迹。

      沉默,在石室中蔓延。只有赵双双压抑的抽噎声,细微地回响。

      终于,小龙女动了。她并未从绳上跃下,而是俯身,向仍趴在地上的赵双双,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白皙纤细,稳定地悬在半空,等待着。

      赵双双愣住了,连哭泣都忘了。她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看小龙女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仿佛不敢相信。

      师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并未出声阻止。

      赵双双反应过来,小手立刻紧紧抓住了那只手。那手微凉,却带着一种让她安心的力量。借着那股力道,她爬了起来,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破涕为笑,甜甜地唤道:“姐姐!”

      小龙女收回手,目光转向师父,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破例的举动,再寻常不过。

      师父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终究只是淡淡道:“继续练。”说罢,转身离去。

      石室中,又只剩下两人。

      赵双双自己抹了抹眼泪,仰头看着绳上的小龙女,奶声奶气,却异常认真地说:“姐姐,双双会自己起来的!双双不怕摔!”

      说着,她再次踮起脚尖,努力地去够那根绳索。依旧摇晃,依旧笨拙,但她不再哭泣,也不再看向小龙女求助,只是咬着牙,一次次尝试,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自己爬起。

      小龙女依旧静静立于绳上,清冷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倔强的小小身影,看着她摔得浑身是土,看着她累得气喘吁吁,看着她眼中闪烁的、与年龄不符的坚持。

      直到夕阳西下,从石室顶端的缝隙漏进几缕残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赵双双已是筋疲力尽,连站着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她扶着石壁,大口喘着气,小脸通红,汗水和灰尘混在一起,成了只小花猫。

      就在这时,一直静立绳上的小龙女,飘然落下,身姿轻盈如羽。她走到赵双双面前,蹲下身,取出自己的手帕,动作算不上熟练,却异常仔细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汗渍与污痕。

      赵双双累得几乎睁不开眼,感受到那轻柔的擦拭,只是眯着眼,依赖地向小姐姐身上靠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姐姐……双双明天……还能跟着你吗……”

      小龙女没有回答。她擦干净那张小花脸,看着小家伙靠在自己身上几乎要睡着的模样,沉默片刻,终是伸出双臂,将那个软软暖暖的小身子,轻轻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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