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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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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弹指,石壁上的刻痕添了八道深痕。古墓外的白杨树已能合抱,墓内却仍是那般不见天日的幽寂,只寒玉床散发的冷意,似乎更沁入骨髓了些。
昔日那个清冷如冰的五岁女童,如今已长成十三岁的少女。身形初现窈窕,一袭白衣更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间那股与生俱来的、不染尘埃的淡漠,愈发清晰,宛如终年积雪的峰顶,令人不敢逼视。她就是“小龙女”
而那曾如惊弓之鸟、只会攥着她衣角哭泣的三岁稚童赵双双,也已十一岁了。个头抽长了不少,眉眼长开,依稀可见日后明媚的轮廓。性子却仍是活泼好动,如同古墓阴霾里一道不安分的暖光,驱之不散。只是那场灭门惨祸留下的阴影,在古墓八年安稳岁月的冲刷下,已沉入心底最深处,平日里轻易不露痕迹。
这日清晨,古墓深处一间最为幽静、连赵双双都被告诫不得随意靠近的石室中,小龙女盘膝坐于寒玉床上,五心向天。她呼吸绵长细微,若有若无,周身气息内敛,隐隐与这古墓的阴寒融为一体,却又似乎牵引着一丝更为玄奥、更为深邃的力量。若有武学大宗师在此,必能看出,这少女所修习的,已不仅仅是古墓派本门内功,其运转法门暗合天地至理,阴柔中蕴藏着无穷变化,竟是那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绝顶功法——《九阴真经》。此事乃师门绝密,除她与师父外,即便日夜相伴的赵双双与慈祥的孙婆婆,亦全然不知。片刻后,她缓缓收功,睁开双眼,眸中清光流转,如寒潭映月,旋即隐去,复归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刚下得寒玉床,石室外便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随即是赵双双压低了的、带着雀跃的声音:“姐姐?你练完功了吗?今日该练玉女剑法啦!”
小龙女打开石门,只见赵双双站在门外,手中捧着两柄以寒铁锻造、形式奇古的连鞘长剑,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师父昨日指点的‘浪迹天涯’那一式,我琢磨了一晚上,总觉得还有些关窍没想通呢。”她说着,将其中一柄剑递给小龙女。
小龙女接过剑,入手冰凉沉重,正是古墓派传承的宝剑。她看着赵双双那跃跃欲试又带点苦恼的模样,淡淡道:“玉女素心剑,乃我古墓派最高深的剑法,心法为重,招式次之。你心气浮躁,如何能体会其中‘分花拂柳’之妙谛?”
赵双双吐了吐舌头,拉着小龙女的衣袖央求道:“好姐姐,我知道啦。所以我更要勤加练习嘛,跟你对练,我才能更快静下心来,体会那‘分花拂柳’的意境。”
两人来到平日练功的宽敞石室。小龙女“铮”一声拔出长剑,剑身如一泓秋水,寒光凛冽,映得她清丽绝俗的面容更添几分冷意。赵双双也学样拔剑,动作却稍显毛躁,剑身带起一阵不甚流畅的嗡鸣。
“开始吧。”小龙女话音未落,身形已动,剑尖颤处,化作点点寒星,直取赵双双腕部要穴,正是玉女剑法起手式“木兰回射”。她剑招轻灵飘逸,姿态娴雅,仿佛不是在舞剑,而是在月下清歌曼舞,但剑锋所及,无不笼罩对手周身大穴,森然剑气已弥漫开来。
赵双双不敢怠慢,凝神应对,使出一招“浪迹天涯?”,剑光如帘幕垂下,护住身前。她天资不算绝顶,这八年在小龙女督促与师父偶尔指点下,根基打得颇为扎实,一招一式也颇具法度。只是与小龙女那已得剑法神髓、几近无招之境的剑意相比,便显得匠气十足,滞涩了许多。
双剑相交,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在空旷石室中回荡,溅起点点火星。
“意守丹田,气随剑走,勿要只看我剑尖。”小龙女一边出剑,一边清冷指点。她的剑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贴着赵双双的剑身滑过,或是轻轻一引,便将赵双双的力道带偏,逼得她手忙脚乱,却总在紧要关头收住力道,点到即止。
赵双双咬着下唇,鼻尖沁出细汗,努力按照小龙女所说,不再仅仅追逐剑招变化,而是尝试去感受那剑势流转间的韵律。一次双剑交错,她福至心灵,手腕微转,使出一式“彩笔画眉?”,剑锋斜掠,竟隐隐封住了小龙女下一变化的去势。
小龙女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剑招随之生变,由“意”转为“实”,身随剑走,衣袂飘飘,如仙女凌波,瞬间绕到赵双双身侧,剑尖已虚指其肋下。
赵双双“啊呀”一声,回剑已是不及,索性弃了守势,依着昨日师父指点,将那一式“浪迹天涯”不管不顾地使将出来,剑势一往无前,带着几分决绝与懵懂的领悟。
小龙女本可轻易破去她这破绽百出的一剑,但见她神情专注,眼中只有剑招而无胜负,心中微动,竟也随之一变,使出了玉女剑法中另一式与之配合的招数。双剑再次相交,这一次却并非硬碰,而是如同早有默契般,剑身相贴,划出一道圆融和谐的弧线,仿佛双蝶穿花,默契天成。
两人身形交错,目光短暂相接。赵双双看到小龙女清冷的眸子里,映着自己有些狼狈却又兴奋的脸庞,她忽然觉得,这一刻,姐姐离自己并非那么遥远。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在她心中淌过,练剑的疲累与挫败感仿佛都消散了。
“便是此意。”小龙女收剑后退,声音依旧平淡,却比平日少了几分寒意,“玉女剑法,非止杀伐,更重心意相通。你方才那一剑,初具其形了。”
赵双双得了夸奖,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如同阴霾古墓中骤然点亮的一盏暖灯:“真的吗?谢谢姐姐!我……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就在这时,孙婆婆拄着拐杖走了进来,看着两人练剑完毕,石室内剑气未散,温和笑道:“两个丫头练功倒是勤勉。龙姑娘,双双,饿了吧?婆婆熬了粥。”
赵双双立刻跑过去抱住孙婆婆的胳膊:“婆婆最好啦!不过暂时不是很饿……”她眨巴着大眼睛,压低声音,“我和姐姐想先去后山看看那几窝玉蜂,顺便……活动活动筋骨,消化一下。”
孙婆婆哪能不知她心思,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就你贪玩。去吧去吧,早些回来,莫要惹事,也莫要走远,免得撞上……”她话未说尽,但担忧之色已现。
两人出了古墓,回到那处熟悉的向阳陡坡。玉蜂依旧在花丛与蜂巢间忙碌,嗡嗡之声不绝。赵双双熟门熟路地取出工具,准备采集蜂蜜。
“师妹,你看这玉蜂,翅膀振动的频率,是不是暗合某种音律?”小龙女忽然开口,目光若有所思地追随着一只盘旋的玉蜂,至她修习《九阴真经》以来,感知愈发敏锐,于万物规律自有颖悟。
赵双双一愣,仔细看去,摇头道:“我听不出来呀,只觉得嗡嗡嗡的,有点吵。”她顿了顿,献宝似的拿出小玉瓶,“不过它们的蜜可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吃!姐姐你等着,我这就弄些新鲜的给你尝尝。”
小龙女却伸手拦住了她:“且慢。”她凝神静听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支短短的玉箫,凑到唇边。一缕极细微、极清越的箫音幽幽响起,音调古怪,并非成曲,倒像是模仿着那玉蜂振翅的嗡嗡声,却又带着奇异的、直指本源的韵律。
说也奇怪,那些原本忙碌飞舞、颇具攻击性的玉蜂,听到这箫音,竟渐渐放缓了速度,变得温顺起来,甚至有几只循着箫音,绕着小龙女缓缓飞行,姿态亲昵,不再具有丝毫敌意。
赵双双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合上张开的嘴,惊叹道:“姐姐!你、你怎么做到的?这……这太神奇了!”她只觉姐姐手段莫测,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龙女放下玉箫,蜂群很快恢复了原状。她淡淡道:“万物有灵,寻其律动,便可引导。还需多加练习。”她看向赵双双手中的玉瓶,“现在可以去取了。”
赵双双恍然,又是佩服又是骄傲:“姐姐你真厉害!”这才小心翼翼、更加顺利地采集了许多上等蜂蜜。
得了蜂蜜,赵双双又按捺不住“打野食”的念头,拉着小龙女转到一处更为隐蔽的背阴山谷,如法炮制,猎了一只肥硕山鸡,升起篝火烤制。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野蜂蜜的焦甜气息再次弥漫开来,在这人迹罕至的山谷中显得格外诱人。
就在烤鸡将熟未熟、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之时,一道赤色身影如鬼魅般倏然而至,带起一阵阴风,吹得篝火明灭不定,山谷温度仿佛都骤然降低了几分。
来人正是李莫愁。她面容娇艳如昔,眉眼间的煞气与戾色却比几年前更重,赤色道袍无风自动,更添几分妖异与不祥。她目光锐利如刀,先是在小龙女和赵双双脸上冷冷扫过,尤其在她们手中长剑上停留一瞬,最终落在赵双双正在翻动的烤鸡上,嘴角勾起一抹极具讽刺的冷嘲:“哼!我当是谁在这古墓禁地附近生火造饭,原来是师父座下的两位高徒。怎么,古墓派的清规戒律,如今都喂了狗么?还是师妹觉得,本门武功练到极致,便是这烧烤狩猎之道?”她语气尖酸,字字带刺。
小龙女早已起身,将有些吓住的赵双双不动声色地护在身后,神色平静无波,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凶名在外的师姐---赤练仙子,而是寻常路人:“师姐不在江湖逍遥,何以有暇回这‘冰冷坟墓’?莫非是外面风光虽好,却无一处能安心立足以至倦鸟知返?”她心思玲珑,已从李莫愁略显急促的气息和眼中那丝难以掩饰的焦躁中,猜到她恐怕是遇到了极大的麻烦,或是被对头追踪,才不得已靠近古墓范围暂避。
李莫愁被她说中心事,眼中戾气暴涨,寒声道:“师妹,牙尖嘴利!几年不见,倒是把师父那套故作清高的模样学了个十足!”她话锋一转,目光如毒蛇般紧紧盯住小龙女,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与探究,“看你方才起身的身法,灵动异常,远超普通古墓轻功……师父待你果真不同!她是不是……是不是将《玉女心经》也传给你了?”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那门她求而不得的古墓派最高深武学,如同心魔,缠绕她多年。
小龙女心中微凛,知她眼光毒辣,但面上依旧淡然:“师父传功,自有深意。师姐既已破门而出,又何必惦念师门绝学?”
“惦念?哈哈!”李莫愁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中却充满了怨毒,“我惦念的是她的偏心!凭什么?凭什么我当年苦苦哀求,她不肯传授,如今却倾囊相授于你这个小丫头!”她越说越怒,拂尘一抖,三枚细若牛毛、闪着幽蓝寒光的“冰魄银针”已悄无声息地射出,速度极快,并非射向小龙女要害,而是射向她身旁那串刚采集的、盛满金黄蜂蜜的玉瓶!这一下既毒且准,攻其必救,更带着十足的泄愤意味——她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安心享用!
“姐姐小心!”赵双双惊叫出声。
小龙女早有防备,在李莫愁肩头微动时已然警觉。她清叱一声,长剑瞬间出鞘,剑光如匹练般卷向那三枚银针,用的正是玉女剑法中一招精妙绝伦的守势,剑尖颤动,精准无比地先后击打在银针尾端,内力吞吐,将其尽数磕飞,“夺夺夺”三声轻响,毒针深深钉入旁边坚硬的岩石之中,针尾剧毒将岩石都染上一小片幽蓝。
李莫愁一击不中,更是怒从心起,她看出小龙女剑法精妙,内力也颇为不俗,显然已得古墓真传,心中妒火更炽。正欲再施辣手,使出更凌厉的招式,甚至动了抢夺《玉女心经》的念头,忽听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呼哨,似是有人正在搜寻什么。
李莫愁脸色微变,她今日被对头追踪,仓促间逃至此地,本想顺手教训两个师妹出气,并探听《玉女心经》下落,此刻闻听追兵将至,心知不能再逗留。她狠狠瞪了小龙女一眼,目光中的怨毒与不甘几乎要溢出来:“师妹,今日算你运气!好好练你的《玉女心经》吧,但愿他日江湖相遇,你还能有今日这般运气!”说罢,身形一晃,如一团赤色鬼影,迅速消失在密林深处,只留下一串冰冷刺骨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直到那笑声彻底消失,赵双双才猛地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后怕地拍着胸口:“吓、吓死我了!姐姐,她……她刚才那眼神,好像要吃人一样!”
小龙女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那钉着毒针的岩石前,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幽蓝色的痕迹,确认无误后,才还剑入鞘。她看向李莫愁消失的方向,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凝重。李莫愁对《玉女心经》的执念如此之深,日后必是心腹大患。
“日后若独自在外,感知到她的气息,立时退回古墓,不可犹豫。”小龙女转身,看着惊魂未定的赵双双,语气严肃地叮嘱。
赵双双用力点头,像小鸡啄米:“嗯!我听姐姐的!绝对不给她机会靠近!”她顿了顿,又凑近小龙女,心有余悸地问,“姐姐,那《玉女心经》……真的很厉害吗?为什么她那么想学?”
“师门绝学,自然非同小可。”小龙女不欲多言,目光转向地上那串完好无损的玉瓶和已经有些烤焦的山鸡。
“回去吧。”她轻声道。
“啊?鸡又吃不成了……”赵双双看着焦黑的烤鸡,满脸惋惜,这次还差点搭上姐姐辛苦采的蜂蜜。
“无妨。”小龙女顿了顿,看她那沮丧的模样,补充道,“技艺不精,火候失控。下次,我教你控火。”
赵双双闻言,眼睛立刻又亮了起来,仿佛刚才的惊险与恐惧都被这句话驱散了,她用力点头,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嗯!姐姐你最好啦!”
两人回到古墓,将遇到李莫愁之事细细禀明了师父。
师父听罢,沉默良久,石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烛火摇曳,映得她清癯的面容晦暗不明。许久,她才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痛心:“莫愁她……终究是执迷不悟。她对《玉女心经》执念太深,已入魔障。你们日后在外,务必万分谨慎,此人……唉。”她看向小龙女,目光中既有欣慰也有更深沉的忧虑,“你武功进展神速,远超为师预期,这是你的造化。但切记,江湖风波恶,人心险于山川。双双,”她又看向赵双双,“你需收敛玩心,勤练武功,方能不拖累你师姐,保护好自己。”
两人齐声应道:“是,师父。”赵双双这次答得格外认真。
晚课过后,石室中只剩下姐妹二人。跳跃的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拉得忽长忽短。赵双双凑到正在蒲团上静坐调息的小龙女身边,从怀里掏出那个小玉瓶,塞到小龙女手中:“姐姐,这个给你。今天没吃成烤鸡,还差点连累你,你喝点蜂蜜水,压压惊。”
小龙女看着手中尚带着赵双双体温的玉瓶,蜜香隐隐透出。她抬眸,看向赵双双。小姑娘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后怕,但更多的却是全然的依赖与信任,还有一丝做了错事般的讨好。
“姐姐,”赵双双忽然低声道,声音有些闷闷的,“今天那个坏女人用针射蜂蜜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先挡开?万一……万一你判断失误,或者她还有后手,伤到你怎么办?那蜂蜜……不值得你冒险的。”
小龙女握着微温的玉瓶,指尖感受着瓶身的光滑。她看着壁上摇曳的灯影,声音轻得像一阵拂过寒潭的风,却清晰地传入赵双双耳中:“那是你辛苦采的。既是心意,便值得。”
赵双双彻底愣住了。她看着小龙女依旧清冷如雪的侧脸,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涩又滚烫的暖流猛地冲撞着心口,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视线变得模糊。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是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小龙女的腰,把脸深深埋在她带着冷香却莫名让人安心的衣襟里,肩膀微微耸动。
小龙女身体微微一僵,感受到衣襟传来的湿意,这一次,她没有丝毫推开的意思。许久,她抬起手,极轻、极缓地,落在赵双双因哽咽而微微颤抖的发顶,如同拂去一枚沾染了晨露的、脆弱的花瓣。
石室寂寂,唯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赵双双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噎。长明灯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古老的石壁上,模糊了清冷与温暖的界限,仿佛本就是一體。古墓千年不变的寒意,似乎也被这无声的依偎与守护,悄然驱散了几分,留下满室静谧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