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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长风几万里(8) ...

  •   李俶病了。

      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到底不是神仙,食五谷杂粮,一时不察出点小毛病是难免的。李俶其实是个忍痛阈值很高的人,不过是一点发热的小毛病,其实完全可以如常工作。

      “其实朕都说了不碍事的,但倓儿不肯,非让我休息。”李俶倚在榻上,身上盖着轻软的锦被,只穿了中衣,面色确实比平日白了些许,唇色也淡了几分,但精神看着倒还好,手里甚至还拿着一份关于江南漕运的奏折。

      前来汇报江淮地区最新动向,并预备参加今日万国来朝大典的杨逸飞,攥紧了手里的奏报,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表情的平稳:“是,陛下勤政,乃万民之福。秦王殿下……也是关切圣体。”

      李倓正坐在一边易容,那双飞扬凌厉的眉毛被小心地压平、拉长,眼尾也做了处理,使得原本过于锐利的眼角微微下垂,显出几分温和的弧度。此刻镜中人虽然细看之下神韵仍有差异,但那面容轮廓,赫然已有了七八分榻上那位天子的影子。

      听到二人的对话,李倓闻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已经给秦王报了病假,今天万国来朝,使节仪仗都到端门了,阵仗大得很。你偏偏这时候病了,这么能给我找事情。”

      就是为了筹备这万国来朝的大典,李倓之前亲自去边境几处重镇巡视了一圈,既是震慑,也是确保万无一失。

      他前脚刚离京,长安这边就为使臣入京忙翻了天。李俶一个人坐镇中枢,连着几日几乎没合眼,鸿胪寺的官员们更是恨不得在大明宫打地铺。

      正月的寒风又格外料峭刺骨,饶是李俶身体底子极好,也架不住这般连轴转。

      李倓紧赶慢赶,终于在昨夜回京。他人刚到城门口,还没下马,就收到了宫里的密报——陛下夜半突发高热,呓语不断。

      高热来得快,退得也快。李倓从城门一路疾行,衣服都没换急匆匆飞进宫的时候,李俶已经服了药清醒过来了。李倓正在急匆匆翻屋顶,在长安连绵的屋脊上疾驰,速度快得只剩下残影。就在他一个腾跃,脚尖即将落在弘义君府邸主屋那崭新的琉璃瓦上时被一个黑影拦下了。

      “殿下。”凌雪阁规矩行礼,“陛下说您别急,他没事。”

      李倓一个急刹,脚尖碾掉了弘义君府邸的一块瓦:“他醒了?”

      “是,陛下已然清醒,服了药,高热也已退大半。”凌雪阁言简意赅,“陛下命属下在此等候殿下,请殿下缓行即可。”

      李倓带着一身寒气冲进寝殿时,李俶确实已经醒了,正靠坐在床头,额发微湿,但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却如深潭。看到李倓那副头发凌乱、满身写着惊魂未定的模样,李俶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带着安抚的意味,正想开口,就被李倓飞来的没好气的眼刀刮闭嘴了。

      圣人笑了笑,只又咳了几声:“真没事。”

      李倓的易容已接近尾声,还在做最后一点修饰,对眼睛的调整似乎仍不太满意。

      李俶静静扭头端详着弟弟,轻笑道:“差不多了。一会还要束冠,冕旒之下,臣民看不到你的眼睛。”

      李倓闻言侧头看向榻上的原版。正撞上李俶温和而沉静的目光。

      两双极其相似的眼睛对视着。

      李倓站起身走到榻边,看着自家兄长依旧苍白的脸色,劈手从李俶手中抽走那份江南漕运的奏报,看也不看就塞回杨逸飞怀里:“逸飞,近日事报给我就行。”

      杨逸飞捧着折子无奈道:“好。”其实他只是来例行公事,近日也没什么别的事要讲。

      李倓转身走向旁边早已准备好的属于天子的繁复朝服。层层叠叠的雍容穿在他身上,虽有形似,却总透着一股掩盖不住的锐气,像利剑入鞘,锋芒犹在。

      他一边整理着肩上的盘龙,一边头也不回地对榻上人道:“李俶,你就仗着我会替你才敢生病。”

      帝王的衣袍被步伐带起,在殿门处被灌入的风猛地一掀,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李俶盯着弟弟的背影,轻笑了一声:“真好看啊。”

      杨逸飞沉默了一下:“陛下若无事,臣告退了。”

      二人的易容再精妙,也瞒不过李世民。

      李世民本不打算回来。天可汗的威名远播,此番前来的使臣,竟有大半在国书中言辞恳切,甚至带点猎奇地请求觐见“还魂”的太宗陛下。推脱不得,他只得连夜策马赶回长安。

      当那道身着明黄龙袍、高踞御座的身影映入眼帘时,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甚至自己就经历过“借尸还魂”这等奇事的李世民,也险些踉跄了一步。

      那张脸,分明是李俶的,但人分明是他家的老三啊!

      李倓自然也第一时间看到了自家父皇那瞬间的错愕。他知道瞒不过这双眼睛。趁着使臣行礼的间隙,他飞快地朝侍立一旁的亲信使了个眼色。

      内侍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凑到李世民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飞速解释:“启禀太上皇,陛下昨夜突发高热,虽已退,但秦王殿下忧心龙体,执意代行……”

      李世民微微颔首,表示了然。他自然不会在万国使节面前拆穿这等“家丑”。只是接下来整个冗长的仪式过程中,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御座上的“天子”。

      李世民只觉得心情复杂难言,嘴角几次差点没绷住,只能借着捋须的动作掩饰过去。

      李倓更是如坐针毡。他总觉得父皇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充满了探究,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笑意

      好不容易熬到仪式结束,遣散了使臣。

      回到寝殿偏间,李世民背着手,在殿内踱了两圈,目光在李倓拆解衣饰的动作和倚在榻上的李俶的身影之间来回逡巡,斟酌措辞,眉头微蹙,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榻上,李俶刚刚抿完最后一口药。他放下药碗,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抬眼看向自家父皇,声音带着病后的微哑,却依旧沉稳:“父皇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李世民被长子这直接的一问弄得顿了一下。他轻咳一声,回忆着弘义君临走前塞给他的那些据说是时下流行的话本子里的知识。于是,在两人的注视下,这位曾经威震四方的天可汗,用一种极其隐晦、带着点试探性八卦、又努力想显得语重心长的语气,斟酌着开口:“嗯……这个……年轻人体力好,精力旺,本是好事。但……咳。”

      他又清了清嗓子,目光在两人之间微妙地扫过,“还是得注意身体,要……适度。莫要仗着年轻就不知节制,伤了根基。”

      “……”

      “……”

      此话一出,整个寝殿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李俶脸上的温和笑意僵在了嘴角,端着药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而李倓反应则要剧烈得多,他猛地抬起头,动作幅度之大,让头上尚未完全拆下的发冠都歪了,几缕碎发散落下来。李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觉得一股无法抑制的热浪猛地从颈后窜起,瞬间席卷了耳根和脸颊。

      李倓的脸红得快要滴血,连带着眼角都染上了一层薄红,只能死死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闷得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是。”

      殿内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极其诡异的沉默。

      最终还是李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轻轻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李俶抬起眼,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是,父皇关心,儿臣心领了。”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旁边的弟弟,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极淡的笑意:“谨遵父皇教诲。”

      李世民得到了长子的保证,看着老三那副羞愤交加却不敢发作的样子,虽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总算完成了关怀的任务。他再次清了清嗓子,背着手,维持着长辈的威严,状似无意地踱出了寝殿,把这片尴尬又微妙的空间留给了兄弟二人。

      夜风从窗棂缝隙钻入,李俶唇角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下去,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看来这病的,也不是全无收获。但很明显,李俶那刚刚经历过高烧的身体,并不足以支撑他的劳碌。

      李倓在晨光中醒来,习惯性地侧身去摸身边人。指尖触及的肌肤带着不正常的温热,他心头一紧,立刻清醒了大半。

      “没事。”李俶微微睁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他攀着李倓的手腕,借力慢慢坐起身:“温度不高,歇一日就好了。”

      李倓没说话,只是绷着脸取过枕边的玉梳,将李俶夜间散落的长发一缕缕拢好,又从鼻子里哼出声:“就你胡来。”

      李俶没反驳,只是顺势将头轻轻靠在了李倓肩上,温热的气息带着病中的潮意拂过李倓的颈侧。他似乎确实烧得有些难受了,带着点模糊的鼻音:“想你。”

      这两个字像带着小钩子,让李倓的喉头哽了一下,认命地叹了口气,扶着李俶靠回软枕,自己则翻身下榻。

      “老实躺着。”李倓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转身走向妆台开始易容,“你好好养病,其余事情都交给我来做。”

      铜镜映出他一丝不苟束冠的动作,待得整理好那身象征权力的常服,李倓又警告道:“今天你给我老实点!”

      李倓前脚刚走没多久,麻烦就自己找上门来。

      李复,这位被秦王殿下摔过筷子,后去各国周游的玄天君,昨日也随着使臣队伍回了京。

      内侍小心翼翼地通传:“陛下,李复求见。”

      彼时,李俶正半倚在榻上,皱着眉喝一碗刚煎好、苦味浓郁的药汁。

      听到李复的名字,他眸色瞬间沉了下去。

      实在不想见,更不想给他好脸色。

      “宣。”李俶放下喝了一半的药碗,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李复施施然走了进来,只是看向榻上帝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寻。他规规矩矩行礼:“臣李复,参见陛下。陛下圣体可安?”

      李俶微微颔首,神色是惯常的温和:“有劳玄天君挂心。朕无大碍,静养即可。玄天君周游列国,见闻广博,若无要事,可待朕痊愈后再行奏对。”

      李复却仿佛没听懂,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陛下龙体关乎社稷,臣等自然忧心。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状似无意,“方才入宫时,仿佛瞧见秦王殿下往朝上去了?殿下代行朝政,殚精竭虑,为臣为弟,皆属本分。然其性情刚烈,行事或失于急躁,陛下身为兄长,更当多加规劝引导才是。”

      “玄天君消息灵通。”李俶刻意顿了顿,“倓儿是朕的弟弟,为朕分忧,自是血脉相连的本分。朕既是他的兄长,一切自有分寸,不劳旁人费心指点。”

      李复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陛下此言,恕臣不敢苟同。秦王殿下天资卓绝,然少时在吐蕃,臣忝为其师兄,亦曾授其兵法,导其心性,结拜为异姓兄弟。论情谊,如何便不算他哥哥了?关心自家兄弟,乃人之常情。”

      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结。

      李俶脸上的温和假面一寸寸冷了下去。他刚要开口,殿外却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李俶愣了一下,将发的怒意瞬间如潮水般瞬间退去。

      他猛地侧过头,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又抖着手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药碗,仿佛想借药汁压下喉间的痒意,指尖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李倓几个迈步便已经扶住了李俶因剧烈咳嗽而颤抖的脊背,狠狠剜了李复一眼:“你来干什么?这儿没你的事情,别杵在这儿打扰陛下养病。”

      “臣只是与陛下叙叙旧。”李复目光复杂地掠过被李倓挡得严严实实的榻上身影,心中生出一丝荒诞和无奈,“臣告退。”

      殿门刚合拢,李倓便夺过那碗冰凉的苦药,塞给旁边的内侍:“拿去温一下。”

      “凉药也往嘴里送,嫌病得不够重?”李倓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包蜜饯,“让钧天卫从西市买来的,都说这家做得比御厨好。李复说什么了?是不是周边有异动?”

      李俶抬起因剧烈咳嗽而有些湿润的眼睫,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微弱,带着病中的疲惫:“没什么。他只是提醒我……倓儿在吐蕃时还有位结拜的‘哥哥’授业解惑,情谊深厚。”

      圣人垂下眼帘,长睫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脆弱的阴影:“我那时却尚在长安的倾轧中努力求生,你什么也做不了。”

      李倓如何不知道李俶的爱好和这串话里有多少春秋笔法,但没办法,李倓真的很受用。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李俶,我只有你一个兄长。”

      一丝温软的笑意从李俶眼底最深处缓缓漾开。

      他微微侧过脸,将额头轻轻抵在李倓撑在榻边的手臂上“嗯,我知道。”

      殿内药香未散,窗外却已漫进一片清辉。正月的月亮高悬中天,静默地注视着人间的波光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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