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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误入藕花深处(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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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唉声叹气地走出来。
躲在柱子后面的李倓不解地皱皱眉,不知道李泌又遇到什么难事儿了。这位长源先生似乎总是愁眉苦脸,不过李倓也可以理解,谁跟着李亨干活能不叹气呢。
建宁王一如既往地绑好高马尾,准备进殿面圣。他前些日子受了点小伤,虽然早早回京在空城殿养伤,但近几日才放出消息说建宁王回京。按照惯例,他是来进宫给李亨问安的。也不知道李亨会如何处置他这个违令出兵的亲子。
紫宸殿静悄悄的,李倓敏锐地感觉到一点不对劲。李亨此人素爱排场,如今正值三伏,这殿内应该有里三层外三层打扇子、湃水果、黏蝉的宫人。此时大明宫葱茂的树上不知道趴了多少只蝉,嘁嘁喳喳地叫成一片,吵得李倓都心下烦躁。
“陛下。”厚重的殿门被李倓单手轻松推开。殿内应该是放了冰块的,外面酷热的空气一下子挤进来,又随着合上的门被推出去。紫宸殿自然有最好的采光、最好的风水,正午的太阳穿过窗纸,把冰盆里欲化不化的冰映得晶晶亮。
殿内一片寂静,厚重的巨木搭建的宫殿甚至把蝉鸣都隔绝在外。这里居然一个宫人都不在。李倓先听到了几声咳嗽,沙哑的、粗粝的。他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李亨如今身子怕不是每况愈下,不如早日死了清净。但没走两步,李倓就愣住了。
御案前坐着的、穿着明黄色常服的——是谁?
李倓先反应过来这是他的皇兄,又慢半拍后意识到这不是李亨。李倓一向反应敏捷的脑子罕见地宕机了,无数种猜测一下子涌进来,又如同退潮一样消失个无影无踪,李倓最后一个也没抓住,只能愣在原地。
李豫从一摞摞奏折里抬起头看到站在面前的弟弟,却毫无波澜地一笑:“倓儿来了。”
“你篡位了?”李倓从嘴里秃噜出来一句话,才后知后觉觉得不太对劲。他和这位皇兄之间虽然于城北山崖说开了,但之后又各自奔波,其实还没有多几日的相处。如果此时李俶真的已经是皇帝,这话可能有点太僭越了。更何况,他只是在空城殿睡了几日,也不至于发生篡位这么大事都不知道吧。
李豫微微一弯眼睫,没承认也没否认:“倓儿坐吧,朕不喜欢下人伺候,殿内也没别人了。”
李倓不解,直接坐在李豫面前凑过去。这次李豫倒是面露一些惊色,微微向后靠了一点与李倓拉开距离,呼吸略有紊乱:“倓儿?”
李豫呼吸一乱,李倓立刻察觉到了不对。习武之人对气息最为敏锐,李豫如今进气多出气虚,呼吸节奏都是长短不一的,一听就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李倓立刻想起来自己刚进来时那两声咳嗽。建宁王眼睛一转就看到旁边的铜盆里扔着一方带血的绢帕。
“你受伤了?”李倓唰地站起身,“谁伤的你?凌雪阁干什么吃的?”
李豫盯着李倓的脸愣了一会,又了然似的带着点一如既往地笑:“没受伤。我身子不好,酷暑天里,就更难熬些,不过咳嗽两声,不用担心。”
不对劲、不对劲。李倓盯着李豫鬓角冒出来的几缕灰白的发丝,咬住后槽牙,一转身离开了紫宸殿。
圣人却坐在原地动都没动一下,只是视线黏在李倓的背影上,直到紫宸殿的门隔绝他的目光,才随着关门的响动一起长长叹出一口气,喃喃道:“这次出现的时间这么短啊。”
李倓顶着日头给自己做了个简单的易容溜进了朱雀大街。战后数年,长安城已经基本恢复了元气,街上吵吵嚷嚷。李倓转了几圈,终于搞明白了——如今是广德二年了,当今陛下、他的皇兄、先皇的长子已经登基三年。
建宁王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睡了一觉起来这天下就变了个样子。但自百姓口中得知,李俶做得还不错。去岁吐蕃蠢蠢欲动,又有宦官擅自截取消息,吐蕃兵到邠州了陛下才得到消息。但圣人御驾亲征,大败吐蕃于邠州,才免了长安再陷的劫难。
李倓恍恍惚惚地又回到紫宸殿。建宁王身姿矫捷,也没人能发现他的行踪,这大明宫也如入无人之境。李倓不客气地直接翻窗溜进紫宸殿:“王、皇兄!”
意料之中的,即使李倓刚刚出去了两个时辰,如今日头都西斜了,李豫依然坐在那里批折子,连执笔的姿势都没怎么变。只有面前薄了一大沓的奏疏能证明李豫确实又一动不动地工作了一下午。
李豫听到声音抬起头,习惯性地对着李倓露出一个笑容:“倓儿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倓回头看看殿外的夕阳,宦官也已经在殿外候着准备掌灯了:“哪里快了,我都出去两个时辰了。”
“很快了。”李豫终于把笔搁下,克制地坐在离李倓一个身位的位置,“往常你出去之后都得好几日才再来见我。”
李倓脑子里还琢磨着刚刚听到的一箩筐消息,就听到李豫又是一连串的咳嗽。李豫习以为常地掏出一块干净的丝帕擦掉唇边的血,却被建宁王一把抓住了手腕。
李豫瞳仁骤然收缩,不可思议地僵在了原地,死死盯着李倓的手腕,嘴唇颤抖着说不出来一句话。
一捏一探,李倓已经摸清了李豫的脉,当下腮帮子都绷紧了:“李俶,你还活着真是个奇迹啊。”
李豫还是没说话,只是目光一寸寸从李倓的手腕舔舐到脖颈,最终定在建宁王的眼里。
“内力全无,武功尽失。经脉错乱,气息薄弱,命不久矣啊。”李倓死死咬着牙,盛怒之下似乎又能听到一丝泣音,“李俶,此时离你许诺与我看天下太平才几年?有十年吗?”
李豫下意识回答:“没有。”
建宁王攥着当今圣人的手指几乎要掐进陛下的腕子,李豫察觉到弟弟的手其实在发抖。李倓忽地甩开手:“李俶,你就是这么履行对我的许诺的吗?”
“李豫。”陛下突然开口,“我如今叫李豫。当上太子时,父皇给我改了名。倓儿,你一定记得。”
李豫抬起被弟弟攥得发红的手腕,擦掉李倓眼角一滴将掉不掉的眼泪,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越来越真了。许是应该听长源先生的,找太医瞧瞧。”
陛下说了什么当然瞒不过建宁王,李倓立刻察觉到李豫在说什么,又擒住李豫还没来得及抽走的手,厉声问:“李俶、李豫,什么越来越真?你当我是幻觉?你见过多少幻觉?”
李豫却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安抚似的捋了捋李倓的头发:“以往一碰到你便会消失,今日倒是能摸到你了。也挺好的,不治了。”
纵使此时的李倓已经把大唐搅了个天翻地覆,此时竟然也语塞,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最后他只能深吸一口气:“你传人进来,看看我是不是你的幻觉。”
见李豫不应,李倓干脆抬手往梁上打出一枚暗器,梁上的凌雪阁惊地一跃而下跪在陛下面前。李豫不可置信地看着凌雪阁,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于是陛下先抬手死死抓住了李倓的手腕。如今陛下的那一点力气,李倓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挣开。建宁王感受着李豫在盛夏依然发凉的手指的温度,最终没动。
“陛下。”凌雪阁道,“此人确实与曾经的建宁王别无二致。”
“出去。”李豫道,“所有人,你们都出去。”
等到紫宸殿内又恢复了安静,李倓率先打破了沉默:“皇兄,如今的我呢?”
他不问还好,此话一出,李豫眼眶登时红了,倒是给李倓吓了一跳,连忙去扯袖子:“我就问问,你、诶、诶,皇兄、李豫、哥。”
李豫轻轻把建宁王揽进怀里:“广德元年,我亲征邠州。”
“我知道。”李倓感受到颈窝的眼泪,难得老实地被李豫抱在怀里。
“凯旋那日,我收到了你的丧报。”李豫道,“你离世之前还在与郭子仪共谋如何退吐蕃,你说你最了解吐蕃,熬干了自己最后一点心血。”
“我最后居然肯为大唐做到这个地步?”李倓似乎想挑起一个轻松点的话题,但李豫哭得更厉害了。
李倓手忙脚乱地又到处找帕子:“你别学太宗动不动就哭。诶,别哭了、别哭了。”
李豫道:“是啊,你为何最后肯为大唐做到这个地步。”
“是我的错。”
李倓见这位陛下的眼泪不要钱一样簌簌往下掉,一时也乱了手脚,只能被李豫抱在怀里安安分分地用衣服给人擦眼泪,连语气都和软下来:“皇兄,虽然我不清楚最后发生了什么,但无论如何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李豫眼泪掉得差不多了,红着眼眶抽抽噎噎地抬起头来,伸出手捧住建宁王的脸:“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会重伤,更不会那么早就辞世。”
李倓思考了一下:“李豫,以你的身手,应该也打不死我。”
这话一出,倒是给李豫逗笑了,手滑到李倓的后脖颈捏了捏:“确实如此。即使是我武功巅峰的时候,也不是倓儿的对手。”
“那算什么你的错。”建宁王扬起好看的眉毛,“就算真的是被你打死的,也是我技不如人。”
陛下的手按在李倓的脖颈上,轻轻叹了口气:“你死后,我常想……那日城北山崖,是不是不该拉你同行。倓儿,你的路固然走不通,但我的路何尝不是一条无法回头的死路呢。”
“皇兄,我还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李倓叹了口气,认真道,“但无论之后发生什么,我那日既然答应了你,便是定了主意,这条路是死路还是通路,也都是我心甘情愿走的。”
李豫眨了眨落泪后过分干涩的眼眶,沉默良久缓缓道:“我竟最恨你最后的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