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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稻荷崎中心]储物柜里的扫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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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不喜欢兵库县的春天,恼人的花粉和因为赏樱季骤然增多的旅客,总会让我的心里一团乱麻。
当我掐着点正正好七点五十分探出门时,落在家门口碎石路上的花瓣黏在我过硬的皮鞋上,我关上门扭头看过去,才发现只是晨露,让石板上的花和霜紧紧凑到了一块,再抬头,原来家门口拐角处的樱花也开了。
妈妈唠叨的问候追赶着我的后脑勺,她问我便当带了没有,我嗯嗯回复她便推着前院雨棚下的单车上了路。才是早晨八点多,去往学校的路上就已经探头出许多的游客,比起来赏花的,拍照的明显占大头。
在商场新买的皮鞋十分不合脚,没走动几分钟就挤着脚趾发痛,不仅如此,后脚跟也难逃劫难,不过还好下一个可以停靠的站点不远,我准备在哪里歇一下。
这个路口车辆不多,人也不多,除了一座座不同但相似的宅屋,连个小商店也没有,就在我因为脚酸停下来跺跺皮鞋坚硬的鞋头时,脚下跺脚的声响正好和拍摄的咔嚓声同时响起,这是去往稻荷崎的第三个路口,樱花树群不多,靠近着一条生长了数十年的河川,几乎没有人会来这种地方,然而此时此刻,河堤处的边缘,有个男生站立在树下,用着自己的翻盖手机对着头顶才开的樱花一通乱拍。
男生和我穿着一样的制服,在初春尚且还寒冷的天气里甚至没有带上围巾。他像是余光里看见了我一般,放下手机的空档里带着一脸的喜悦朝我奔跑过来。
不好,绝对是让我帮忙拍照的。
我用近乎宇宙飞船发射驶向太空的速度踩向脚踏板,情急之下还没稳住的自行车车头都歪歪扭扭了好一阵,那个男生还在后面追赶我,一口念着一个同学,活像一个骚扰狂。
早晨那段令人匪夷所思的桥段还没来得及让人仔细回味,班级内就传来一段噩耗,有新的转校生要来了。
渡边老师在教室门口不知道窸窸窣窣说些什么,从那个小小的玻璃窗抬头看过去也见不着什么东西,我身边的角名伦太郎打了个哈欠,支着脑袋又拿出自己的手机打起字来,没过多久,我的手机也在抽屉里发出了嗡嗡的响声。
[你昨天的国文课笔记做了吗?]
我朝他点了点头,在他勾勾手指的动作后将自己的笔记本递给了他。我其实在班上并没有什么朋友,多的是说过一两句话的普通同学,但好在虽然我的存在感不太高,也没有出现过像小说或者漫画里存在的孤立与霸凌行为。
坐在我旁边的角名伦太郎算我能够主动沟通交流的人选之一,即便我时常不知道他的脑袋里想的是些什么东西。
他和隔壁班级的宫双子好像是好朋友,两个在稻荷崎名声鹊起的帅气男高中生,几个人好像还是同一个社团的。
“哦咦,”身侧的角名将笔记本摊开抵到我的身旁,指着本子第二页的第一行,“这里写错了哦。”原来是我的有个词语拼写错了。
我和他赔礼道歉的时候教室的滑动门被一声巨响着拉开了,我还记得那个人的翻盖手机上挂着的小玩偶,没心没肺笑着的脸颊,那个男生浅蓝色的瞳孔在细碎的黑发下闪闪发光,初春的天空可能都尽数落在他的双眼中。
“啊!是你!”他才在讲台上站稳就捕捉到了台下的我,满脸欣喜地盯着我。我浑身上下都不安着,立马将角名手中我的笔记本立在脸前躲在下面,我害怕四周可能会因为凑热闹而朝我袭来的视线,身旁的角名伦太郎不置可否间挑了下眉,扭头过去看那个男生用粉笔一笔一划的写完自己的名字后,分给我一个眼神:“我说,他叫春日井呢……”
兵库春日的寒流,将角名双颊两侧的头发吹起来,他的眼睛稍微眯起来,打着春困一般,喃喃道:“你认识他吗?”
春日井被安排坐在我这一排靠窗的位置,具体位置在我座位前面的前面,他说他是从爱知县转学过来的,和角名伦太郎是一个老家。春日井挺会交际的,至少从我看来,多数人看来平平无奇的孩童时期过了他的嘴巴都变得奇妙生动起来,几节课间下来,他的周围就围了不少的人。
浑浑噩噩的早晨过后,到了午饭时间。
稻荷崎的午饭可以在食堂就食也可以留在教室里,但我既不喜欢去食堂也不喜欢呆在教室里,拿着妈妈今早给我做的梅子饭团和玉子烧默默走到教学楼斜后方的廊道下,找了个没人的椅子坐下了。
“吃的什么?”熟悉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还顺便携带来一阵牛奶面包的香味。
是角名伦太郎。
他无比熟络地坐到我的身边,甚至就像没有距离感一般弯腰看了看我方才才打开的便当盒,咬了一口买来的面包,不经意地说了句:“我的队友也喜欢吃这个。”
我不清楚他说的是饭团还是玉子烧,会有日本人不喜欢吃这两种食物吗?比这个问题更难琢磨的是,他找到我是有什么事吗?
毕竟这个距离教学楼来说既偏僻又荒凉的几乎废弃的角落并不是一个容易偶遇的场景。我们头顶远处横亘在天际两段的云彩经过骤然吹起的春风飘到我们的头顶,角名伦太郎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东西,没一会儿突然出声:“你看什么呢,侑。”
这个废弃廊道旁的一栋楼房是给烘焙课,实验课等实践课程提供的教室,从这栋楼三楼不明教室的窗框里伸出来一顶金灿灿的头发,是一个长的很帅的男生,他笑着的同时身体背后又袭来和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孩子,那个男生的手里拿着一个饭团,他吃得很香的样子,因为我看到他粘在嘴角的没来得及消化掉的海苔。
“看吧,他真的很喜欢吃这个。”角名伦太郎阖眼点了点头,再次印证这点。
“角名,你在干什么呢?”
“吃饭,看不出来?”
“侑,你是熬夜打游戏把眼睛也弄丢了吗?”嘴里咀嚼着米饭的灰色头发男生毫不留情的回怼过去,那个名字是侑的男孩子鼻梁上架着一副不反光的黑框眼镜,因为身边的人这么一句话眉毛急速的皱在一起,转身过去手肘靠在窗框边,我甚至见到他稍微鼓起的双颊,仿佛下一秒就要发作。
“咔嚓。”一声在此刻极不合适的声响出现了,发声源来自于仍旧坐在我旁边的角名,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举起来朝着三楼的窗户留下了侑气急败坏的一张脸。
真的是尴尬,我默默地低头吃起了妈妈做给我的玉子烧,可能是忘记在煎的时候加一点万能汁,今天的玉子烧少了点鲜味,但也不是不能入口,我身旁的角名似乎没有听到侑那边张牙舞爪的乱骂,贴近着我端着餐盒的左手手臂,提出了一个没有礼貌的疑问句:“我能试试吗?”
他说的是我的玉子烧。切得整齐的玉子烧只有五个,我吃完了两个只剩三个,我抬头看着他的双眼复而向盒子里的玉子烧投去目光。
我并不是很想分给他。
无声的尴尬在我们之间抗衡,四周风吹草动更是为这幕投射进令人汗颜的寂静,我不由得舔起了嘴唇,我有点紧张。
“我说,我也能够试试嘛?”
“咚!”
我的座位将我毫不犹豫地发射了出去,因为惊恐我甚至忘记发出声音,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我的餐盒已经滚了好几个圈,落在几米远处呼呼大睡起来,里头的玉子烧也不知所踪。
“你干什么啊,治。”角名伦太郎难得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点不耐烦的表情,过来和他勾肩搭背的名叫侑的男子好整以暇地望向我。
这是不良吗?
我是被霸凌了?
该怎么办?
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居然真的发生了,我不知道到底第一步该做什么,是赔礼道歉吗,还是撒腿就跑,更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平常看不出情绪的角名同学原来是和不良一起勾缠的隐性不良。
有点万念俱灰。
我决定盒子也不要了,干脆跑走吧。
我真的跑了,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我甚至觉得我甩开角名一行人的速度能够打破世界纪录,学校的运动会派我去指不定可以得个第一名。
我可能是个运动天才。
好不容易回到了安全的教室,另一个更大的危险却在靠近。春日井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我前座的位子上,他好像在看窗外的什么。
这个时候就得压缩自己的存在感,我深知将自己的身体压缩成一片脆薄饼干嚼进肚子里应该是怎样的步骤,但其实春日井并没有注意到我,他仍旧望向着窗外。兵库的寒流啊,仍旧不止息,飞过春日井的头顶纸飞机般掠起了他的头发,我从小到大确实没见过拥有蓝色眼睛的男孩子,他发亮如欧泊的瞳孔,又有着靠近夜晚时才会有的蓝调时刻的色彩。
我看得太过入迷了,他被我吸引过来。
春日井问了我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我以为他会将今天早晨的事情拿出来刨根问底,但他没有,只是和认识新同学一样和我寒暄了两句,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前,裹着制服的不成熟脊背瘫倒在桌面上,他要午睡了。
角名伦太郎也是这个时间里回来的,他双手插兜,没有骨头般同样倒在自己的课桌上,就像被我丢下的餐盒。我不敢再去看他,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回想着我是否有冒犯过他,也不敢提起我可能还留在廊道原地的便当盒。
“我说……”我留给角名的只有我的头脑勺。
“你的便当盒被宫治拿回去了,他说他明天重做一份给你赔礼道歉。”宫治说的应该是那个灰色头发的男生。
“……好。”我还是没有看他,这回寒流也轮到我了吗,敞开的玻璃窗将自然界存在的春风尽数迎向我,我感受到我的马尾在风中颤抖着——因为这场会使鼻腔通透的寒冷。
“饿吗?”角名又开口了,他起身上前几步坐到了我前桌的椅子上,将手里的面包立在我的桌面上,再缓慢推向我,“我看你没吃多少。”
这,应该收,吗?
他的右手支着脑袋,被微微挑起的下巴上的嘴唇敛着笑:“没有毒的。”
“能吃。”他又补充。
我在角名伦太郎的注视下吃完了这顿食不知味的午餐,整个下午肚子都愤愤不平着,连听铃木老师的课都集中不了注意力。
发呆的时候越过前座桥本的肩膀我瞥见了春日井的肩膀,小幅度上下的肩膀。
啊啊,兵库的春天又冷了一点。
02
角名伦太郎真的没说谎,第二天午餐的时候我真的得到了一份完整的玉子烧,从角名伦太郎的朋友宫治手里。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稻荷崎风云人物中风云人物——宫双子。宫治将餐盒抵到我的手上时看着我欲言又止,半晌没过他还是开口:“嗯,我们两个可以一起吃吗?”
跟着他一块来的宫侑本来是坐在角名的对面,两个人说悄悄话来着,听了宫治这馋虫发作的提问猛地站起来:“治,别吃了,到时候训练跳不起来你就小心我的暴扣。”我果然还是不习惯这位宫侑同学的发言,他的言行举止实在是太让我幻视蹲守在中学门口坑蒙拐骗的不良□□,尤其他还有着常人不能企及的身高,我每次想要偷看他时,上眼皮就得废老大的力气,因为我常年低着头的缘故。
我第三次在宫治和宫侑算是可以称作交谈的过程中偷看过去,不巧地被心虚转移视线的宫侑捉住了,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和宫治一样围了过来,我仿佛处在山林间的谷底,两座密不透风的墙让我看不清人群之外到底有些什么,人生的铁壁来得轻而易举,我实在是不清楚我是得罪了弥勒佛还是上帝,这两天我未免也太倒霉了吧。
走廊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到我们几个人的耳朵里,同学们嘴巴里不知道都在念叨着什么,欢悦的声响几乎响彻云霄,将教学楼的天台都彻底掀翻。“你们看,春日井在那里干什么呢?”人群中这一声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
我尽量从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中间穿过去,在数不尽的胳膊和腰腹的挤压中来到了走廊的最边缘,我适才探出头,春日井就从稻荷崎靠近食堂的樱花树上一跃而下,手里仍旧紧紧抓住着他的翻盖手机,上头的挂件因为缓冲力砸到了他的鼻梁,他也没当回事,对着我们这群莫名躁动起来的人群挥了挥手,朝楼栋这边慢跑过来。
学生们没有事干的时候就喜欢因为一点点刺激的事情围聚在一起。很显然的,角名的朋友宫侑并不这么认为,他瘪嘴躲在宫治的身后双手支在后脑勺,看起来十分不爽的样子:“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没意思。”
“嗯,侑你在球场上乱耍脾气的时候和这个一样没意思。”仿佛是为了接上上回还没有吵完的嘴,宫治又一次将宫侑反驳回去。角名伦太郎并没有加入这场战争,他站在我的身边,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倒也没有拍什么,只是在不停地敲着键盘。
“笑得嘴巴都要飞走了。”角名这么说。
“什么?”我不明所以。
“我说你,笑得太过了。”他突然靠近我,将这个时刻的我“咔嚓”一声记录进了他的相册。
我在笑吗?
我摸了摸我的嘴唇,从整张嘴的中心一直缓慢摸向我的唇角,感受到了那一缕向上弯起的弧度,我的的确确是在笑,但是我并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在笑。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看高中生幼稚地吵架的人。
春日井短短的几天之内成功了成为了稻荷崎的新晋风云人物,樱花还没有完全离开兵库县的这几天里,春日井不断地在种有樱花树的地方穿梭来回,我想他一定和那种游戏game over数十次都要再来一局的牛角尖玩家很有的话说。
“你怎么那么关注他?”
这个学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宫侑和宫治在我们班的午餐时间常驻了,专属于我一个人的廊道被迫加入三个人,想要提出让地走人也完全开不了口,午饭也随着宫治的加入每次都剩的不多,妈妈还问我怎么突然胃口变大了。
然而四个人里,快乐只是属于他们三个人的,我只是一个“午餐的奴隶”。我并没有觉得我有和这几个人熟络起来,我们的关系在我看来更像是一场变相的绑架勒索,即便他们不图财也不图色,只是图我便当里的章鱼烧和章鱼肠。
角名通常不加入这场食物竞争,我碗里的食物大多是进到了宫治的嘴巴里,比起他的兄弟,我觉得宫治可能会更加懂得我的苦衷。
春日井这个午后躺在廊道尽头翻新的草坪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同样躺在身边的朋友说着话,我们后来的联系几乎没有,春日井只有在提醒我值日时才会带着笑礼貌地向我走来,快入夏的兵库,樱花早就落没了,树的枝桠间生长出茂密无垠的绿叶,听同学们说,春日井不再追逐樱花树了,夏天再开始的时候,他说他会去拍夏蝉。
我没有回复角名伦太郎,他似乎对我有些成见,从这个学期开始。
我们高一的时候就在一个班里,只不过当时的我也是年级里一名出色的幽灵,生活轨迹中只浪费了悬浮在我周围的氧气。严格点来说,角名伦太郎是从高一的第二个学期里才开始和我有点交集,那个时候我们是每周四的值日伙伴。
他经常性的因为放学后的社团训练缺席值日活动,和我赔礼道歉的时候一米八几的长条大个弯下身来,我对这样的“庞然巨物”天生具有恐惧心理,从那之后每回周四的值日活动几乎由我一个人全揽。
我也乐的自在,直到有天角名伦太郎提前下训,冒雨从体育馆回到教室拿伞时,看到了一个人在教室自娱自乐拿着扫帚弹贝斯的我。
世界和宇宙都应该在此瞬间灰飞烟灭。
角名伦太郎见我没理他,兴致缺缺地从宫治幽怨的眼神下夹走了他便当盒里的章鱼烧,咀嚼的同时又拿出手机不知道敲些什么。
实不相瞒,我一直以为角名伦太郎会是新闻社或者管理学校报刊的,毕竟他有事无事就拿着手机,拍照,或者打字。
[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
角名伦太郎递给我他的手机,屏幕上这样一句话赫然在列。
他还十分严谨的用了[对……有意思]这种句式,我立即反应出来他说的是谁,一种没由来的羞耻从心口处如岩浆般涌现而出,我的脸庞开始发热发烫,近乎一块正在燃烧的红铁。
“你是被辣到了吗?”宫治抬起手准备碰碰我铁红一样的脸,被角名伦太郎一掌拍了下去,宫侑也咋咋呼呼地凑近,这种引人关注的不适使我的手脚心脏都皱成紧巴巴的一团,我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你如果想接近他,我可以帮你。]
直到放学后我的脑子里仍旧惦念着角名发送过来的最后一条短信。即使我再不想承认,我也不能够撒谎,我的的确确想要了解一下春日井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男生,我想知道他眼睛的蓝色究竟是什么样的蓝,我想要同他说话。
睡前我踌躇万分,在和角名伦太郎的对话框输入又删除,删除又输入。
[干嘛?]角名发过来一只无奈的藏狐表情。
[你怎么帮我?]
[春日井?]
[嗯。]
[明天告诉你。]
角名伦太郎第二天拖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走进了教室。一整个上午,他都偷偷藏在课本后面打盹,每个课间他都睡得太过着迷,我不好意思去打搅他,但我还是惦念,因为每堂课上我都可以偷看到春日井的后脑勺。
好在还有午饭时间,我还能在午饭时间问问角名究竟是怎么回事。
宫治和宫侑同时找过来的时候角名突然开口说今天午饭他不想吃。他还是趴在桌子上,只是没有再看我们。分明现在的兵库还没有正式进入夏天,角名伦太郎仿佛就已经有了苦夏的症状,宫侑几步走上前欠了巴欠的挤眼睛弄眉毛,调戏无果后蔫在原地,宫治在一旁已经掏出一个三角饭团吃起来了。
情况太不对,但我又真的很想知道角名伦太郎究竟有什么办法可以帮我,我将自己的便当放在他的桌子上,就像他上次推给我面包一样:“你吃点吧。”
在他抬头看过来的眼神里我又补充:“没有毒的……很好吃。”
我们四个第一次在教室里吃起饭来,角名将我们两个人的课桌拼在一起,拉了两个备用椅子丢给宫侑和宫治,坐下来的时候宫治嘴巴里还念叨着:[什么有毒没毒,嗯,今天的饭也很好吃。]
我谄媚地夹了个妈妈做的小笼包放进角名的便当盒里:“这个很好吃的。”害怕谄媚得太过明显于是尴尬的干笑两声,角名伦太郎将我的表情看在眼里,这个早晨少有的,眼角成了弯弯的弧度,上唇和下唇嗫嚅了几下。
“你们在干什么呢?”春日井来了。
他好像刚刚运动过的样子。说话间能够感受到他明显不平稳的呼吸,到这个时刻的他仍旧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春日井站立在离我们课桌三十厘米远的地方。很奇怪的,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没有一个人搭理他。宫侑一脸不服气的将头扭过去,宫治又往嘴里丢了一个章鱼肠,角名呢?
角名伦太郎手里的筷子停了下来。
他在看我。
“在……在吃饭……”我说得有点磕跘,有点结巴,但春日井完全不介意,他笑着夸我今天的便当很可爱,尽管这份便当已经在宫治的摧残下近乎面目全非。我很想问问他要尝尝吗,又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太过亲近和冒犯,在我犹豫片刻的几秒里,春日井又笑着离开了,我们的教室门外有人喊他。
角名伦太郎夜里给我发消息说,要不让春日井加入我们的午饭之旅吧,我回他说不要,我觉得春日井可能会尴尬,毕竟我和角名同他并不熟悉,宫双子就更别说了。
[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什么。]他又发送了一个在打字的藏狐。
楼下妈妈催着我下去吃饭,坐到饭桌上妈妈还问我最近学习负担很重吗,很多次喊我我都没什么反应,我说不是的,我在和同学聊天。
妈妈睁大着眼睛,一下子又莞尔一笑,捂着嘴巴,一双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她应该很惊讶,因为她的女儿终于有一个可以在下课后聊天的人类了。
“真好啊,真好啊。”
她摇头晃脑地这么说着,脸上的细纹都跳起舞来。人类的快乐应该是天生具有传染性的,就像感冒和传染性流感,通过接触,通过呼吸,分泌出一个又一个的孢子,寄生在我们这栋房子上,全部都染上了快乐的病毒。
妈妈说明早给我的便当做两份,她让我犒劳犒劳这位能够和自己孤独女儿谈天谈地的善心同学。但其实妈妈不知道我们谈论的其实是一些羞耻又让人惴惴不安的东西。
角名伦太郎收到便当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皲裂了一秒,而后又狠狠地将瞄准便当的宫治推到一边。
“资助费?”
“不是,是我妈妈做给你的,她让我谢谢你。”
“有什么事情好谢的?”虽然他的眉头皱在一起不明所以,但嘴唇还是笑起来了。
角名伦太郎其实长得不赖。
我仍旧低着头偷瞄他,他和春日井都是爱知县的,只不过春日井的口音尚且还没有被同化,角名伦太郎不一样,他偶尔会在某些句子里偷偷塞进一两个黏糊的词语。
我幽灵一般的校园生活里曾多次听到过身边的女生悄咪咪说过角名伦太郎属于盐系帅哥,盐系不盐系我不清楚,我浅薄的认知里只觉得,角名的的确确算一名帅哥,一名大帅哥。
“为什么我们没有?”宫侑第四次偷吃角名的便当无果,转而一脸幽怨的看着我,他今天的发型没有抓好,额前快靠近头顶的金黄色发丝拱起成一种奇异的弧度,一阵风就会被吹翻的样子。
“不是治你怎么吃上了?角名你给治不给我?”
“你也要像治那样恶心的撒娇吗?让我拍下来就给你吃。”
当天晚上角名拉个了群,我,他,宫治还有宫侑,全长两个半小时的聊天,一个小时宫侑问怎么有个群被角名忽视然后开始挑衅,一个小时宫治出现给角名帮腔,半个小时他们问我答。
角名伦太郎说,要抓住一个人的心,要先控制他的胃口,所以我们的第一程来到了学校下课后没人的烹饪教室,角名说我们要在烹饪教室做一份爱心便当,用来诱惑春日井。
我的烹饪技能不上不下,选来选去最后让角名和宫侑外出采买去了,我和宫治则缩在教室的一角,等着他们满载归来。
寂静无比的教室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由远及近,还有嘴唇张开抿紧的声音,逢魔时刻的稻荷崎,橙黄色的烹饪教室里,是鬼怪开始进食了吗?
那阵声响愈来愈近。
“呐,你吃不吃?”
宫治伸出手来,摊开了窝在他手掌心的玻璃糖,流光溢彩的糖纸在光线之下反射出数不尽的颜色。
他给我的是青苹果味的,被剥开的糖纸宫治将它们摊开的整整齐齐,捋平后又像虔诚的信徒一般将糖纸叠成方方正正的模样,再被包进他的手心里。
“你是不是喜欢你们班新来的那个学生?”
简直把我吓一跳。
“我看出来了。”
“就上次。”
真是一个又一个的惊雷。
“我对待感兴趣的事情也会很认真,我觉得你这样没什么错,我也没有坏心。”
“认真地对待,认真地吃饭,开心地对待,开心地吃饭,没有什么分别。”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心里五味杂陈,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从未有过的触动,并不是因为对“春日井”等事的支持,而是对我一个普通又孤独的人的认同。
窗外流转过稻荷崎数年的夕晖造访到我们的脚尖,宫治似乎有点困了,埋进自己的膝盖之间,沐浴到还没有完全落下的太阳之下。
“明天能给我也带一份吗?”
“阿姨做的饭团真的很好吃。”
我们四个人在烹饪教室,用了一晚上的时间做了一个四不像的布丁,味道尚且不清楚,卖相也普普通通。
睡在卧室的床上时,我发现我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借口将这份礼物送出去。
春日井到底如何才能接受我这份礼物呢?
春日井真的来了,在又一次的四人活动中,他似乎对我带来的饭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不争气的再次用磕巴的语调毫不犹豫地分给了他一个,梅子味的。
他又盈盈地笑了,弯起的眼睛看不见那双纯蓝的瞳孔,他笑起来很好看,嘴角甚至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那个布丁最后还是没有送出去,角名和宫治放学后从烹饪教室的冰箱里拿了出来,我们几个人分食的时候,才发现浇上的糖水被宫侑错拿成了食用醋。
03
那次过后我和春日井聊天的机会多了很多,早晨问候,偶尔顺嘴的打趣,我好似在他的眼里脱离了透明,完整且清晰的存在,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了。
和角名伦太郎他们的午饭时刻,我的话也多了起来,宫侑是个不明少女心思只顾耍帅的中二病,宫治只是专心吃饭,我滔滔不绝的谈话中角名伦太郎偶尔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复着。
一切改变又没改变着。
入夏的第一个星期里,和前桌的桥本一起值日的时候,他和我说我变得开朗了,他说我之前都不怎么说话。
这种变化使我的内心充盈,几乎快要雀跃地飞起。
收拾好后我再次碰到了下训的角名伦太郎,他熟练的接过我怀里的几把扫帚,就如同高一那个雨天一般,熟练的拿起教室角落里的扫帚。
“帮你送过去?”
我在他的问句下点点头,我开始接纳角名伦太郎时不时的援助。
学校的储物室大门常年失修,吱嘎吱嘎的宛如年近半百的老妪,就在我们两个收拾好准备离开时,一阵不祥之风迅猛地吹过,“咚”的一声将方才还空荡荡的门框堵得严丝合缝。角名伦太郎几步上前握住门把,只产生了几声嘈杂的铁板音,门没有开。
出不去了。
我们两个对视的绝望眼神里透露出这四个字。令人要命的作业,教室还没来得及熄灭的灯,充斥着我的大脑,更过分的是,这间屋子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坐下等待救援的地方。
角名伦太郎在我们四个人共同的群里丢了一句重重有赏的救援消息,没一会儿宫侑的对话就弹了出来。
[不信。]
[不信。]这句是宫治发的。
我的手机落在教室我书包的隔层里,不然的话我也能够发一条来作证角名真的没有撒谎。
“他们不信……”角名嘟囔,低着头一脸无语。
“那怎么办?”外面的天快要完全熄灭,角名的手机也快没电了,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们快点找人过来帮忙呢?
“要不我们打……”
“我们拍张照过去吧,照片总是骗不了人的。”
角名伦太郎信誓旦旦,摇摇手里的手机:“就算打电话宫侑这个笨蛋也不会信的。”
他说的在理,可是我没怎么拍过照,我不清楚自己在面对镜头时会出现什么奇怪丑陋的表情。
“放松点……”他弯下身来靠近着我的肩膀,我闻到了他身上轻微的汗水和洗衣液混合的味道,这是一种很奇异的味道,他的鬓发湿湿的,看起来却不脏,有种莫名的严谨。
“看镜头啊。”语句里好似有一声短促的笑。
拍出来的照片将角名伦太郎美化成蓝色夜里一轮明亮的月亮,我在他的照耀下,凸现得如同一根又烂又幼小的豆芽菜。
[没骗人。]紧接着角名将图片发送了出去。
[图片]
[快来。]
[我们两个人都被关进来了。]
这句消息发出去后宫侑好像又发了句什么。
宫侑带着一行人在半个小时后成功解救了我们,除了宫治以外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人,角名喊他北前辈,大概是高三的前辈。除了他,还有一个在黑夜里快要看不清的名叫阿兰的同学。
稻荷崎头顶的天空群星早早的就上班。我收拾好书包,看到宫治三个人在教室门口等着我。
北前辈叮嘱着角名他们一起将我送回家。
回去的路上宫治再次溜进便利店里买了棒冰,顺便分给了我一个。披星戴月又炎热的兵库夜晚,一阵又一阵的蝉鸣包裹着徐徐的热浪,我们几个人走在路灯闪耀的街道,在鳞次栉比的楼栋里穿梭着,月华追逐我们,群星追逐我们,脚下深蓝的影子追逐我们,没有比这更快乐的夏天夜晚。
苦夏真的来了。
几天里我都没有什么胃口,日本的梅雨季来得匆匆,浓夏的稻荷崎仿佛笼罩在潮湿的口罩之中,很多地方都发了霉。
春日井最近沉迷拍夏雨。
我有幸看过他拍摄的几张照片,每张照片的主题都不一样,他不怎么拍人物,或者说他的取景中完全没有人类。
我走运的拥有了和他同一天值日的机会,全身战战兢兢,拿着扫帚的手也完全忘却了扫地应该有的步骤。我们结束打扫的时候,春日井先我一步收拾好了书包,他脸上挂着笑,无意识的提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早晨。
他说:“那天早上是不是把你吓坏了,其实是因为我看到你后脑勺的围巾裹到了头顶,马尾被堆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弧度,我本来想叫住你的。”
我的笑容停在了脸上,我回想起那天在校门口遇到角名时,他朝我的头顶顺了一下。
和春日井说了再见后,我在教室里长久地坐着,看着不远处缓慢落下的夕阳,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悲凉。
我有点分不清自己的被记住,是否也像春日井口中错误频出的乌龙一样。我忍不住泪流满面,身体深处那一点点的希冀和幻想经过泪腺流了一地的雨水。
我想我是不喜欢春日井的,我对他的感兴趣更像是一种因为自身被关注而产生的好奇。原来我曾经不以为然的对“透明”乐在其中的行为,并不是我想要的。
“你怎么还没回……怎么了?”我再次撞见了回来拿伞的角名伦太郎。
我的泪下得更密集了。
“所以……”
“所以我就把她带过来旁观了,反正每次来看侑的女生也不少,多一个少一个又不会怎么样。”
“而且她也不会尖叫什么的。”治在一旁用毛巾擦掉脖颈上的汗水。
“给你?”宫侑递给我一块糖,是那天宫治和我分享的玻璃糖,只不过换了一种口味。
“你哪里来的?”宫治凑过来。
“从你衣服口袋里拿的。”
“你那叫偷。”
“什么偷不偷,你的就是我的。”
“别哭了,哭会变丑的。”
“侑,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04
“失恋了?”角名伦太郎回去的路上问我。
其实也没有,也许我也没有恋上什么,我恋上的大概是一种被在意,注视的温暖。
“也没有。”
哭得红肿的眼睛痛苦不堪,角名将我们头顶的伞又朝我的方向倾斜几度,他也倾斜着身型低头注视着我,眼神温柔又促狭,雨声都在他的注视中逐渐消弭,身后追赶上来的宫侑嘴里骂骂咧咧的,在人来人往的街道里格格不入。
角名笑得更开心了,拉住我的手腕带着我飞奔在雨幕里,我们奔跑的姿势太过滑稽,我也和角名一样忍不住的笑出声。
这场轻盈的雨里我听到角名伦太郎微弱到不行的嗓音。
“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兵库的夏天,仍在持续不断的闪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