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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孬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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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同学会的日子。
仪和问我要不要陪我去。
我说不要。“你不怕传到你爸妈耳朵里?”
他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才说,虽然在一个市,但他父母熟人就固定那些,和初中同学父母应该没太多交集。
我说:“还是谨慎点吧,上次被辛媛和张知礼知道就已经够糟了。不过她们两个,我跟她们说了,不要对外面传。”
张知礼倒没说什么,辛媛还问我,干嘛,还要谈地下恋情啊。怎么两个人都喜欢偷偷摸摸。
我说,因为是没有将来的关系。她说那为什么还要谈。我没回她。
但这些话,就不必告诉仪和了。
仪和说他不去同学会也可以送我。明后天是周末,他顺便回趟家。
如果我不想回自己家,我可以找个酒店住。周日他再带我一起回来。
我说我也回趟家吧,过家门而不入,我又不是大禹。
才回去两天,并没有太多行李收拾。
我早早上床,但一直睁着眼睛,搜寻天花板上那些浮动的光线。
比起想见到陆老师,我更怕见到她。
“高中时,其实我有一次见到她。我去补课,突然忘了那个老师具体门牌号了。乱走一气,找了个差不多的门就敲敲看。结果门一开,陆老师和她老公出现在门后,他们很惊喜。以为我是去探望他们的。我吓得语无伦次,急着说我还要去补课,没说两句话就走了。他们还跟出来,站在楼外面跟我招手。我连头都不敢回。回想起来,我总是觉得那次很怪。”
“虽然他们是一个小区。可我怎么会忘了陆老师家地址。我记不得补课老师的地址,可我总该记得那是陆老师家的门啊。”
“我记得他们脸上的神色,那种惊喜,再到看见我走掉的表情。我一直记得。”
“我怕让她失望,我怕她问我在做什么,我考上了哪个大学,我喜欢不喜欢我现在的工作和生活。”
“我不怕仇人,我怕对我好的那些人。”
仪和把我搂在怀里,像安慰一只家养的小狗似的。
“你上了大学,现在有工作,有男友。并不一定要出人头地,才能对得起老师的期待的。”
我挣脱他的怀抱,“你不懂。”
“我懂。如果连我都不懂,就没人再懂你了。”
“你不要自己给自己太多压力。你不用对得起所有人的期待。”
今晚我胆怯且慌乱,没有力气再跟他纠结这点,虽然我的心顽固地想着,你不懂。
但他有一点说得没错,如果连他都不懂,就没人再懂了。我需要一个自以为有些懂我的人,在我最害怕的时刻来临前,抱抱我,抱抱我这个胆小鬼,抱抱我这个害怕面对过去的懦夫。
他重新把我搂进怀里。
“你不用怕,我陪你去。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来说。你就坐着吃东西。”
就这样做一只家养的小狗,沉溺在他怀里,多好。
他亲亲我,我又亲亲他。
他抵着我的额头,眼神缱绻,“还是睡不着的话……”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低的几乎听不清,“我有办法让你很快睡着。”
第二天是周五。
我一早起来化妆,挑衣服。竭尽全力让自己显得状态好。
口红纠结了很久,在豆沙色和正红中间摇摆不定。最后我撇去想伪造亲和力的想法,选了压得住场子的正红。
越是心虚时越需要借助外力,就算再微小也能带来些许安全感。
给陆老师的礼物我挑了又挑,灵芝人参孢子粉红枣枸杞,哪个我都想买。恨不得在这一次见面中把过去这些年缺失的礼物都补齐。
我怕出门漏了哪个,特意提前和我的皮包拴在一块。
但谁知道今天事情特别忙,我为了下班能准时走,对着电脑一动不动,中午狼吞虎咽了一个汉堡。
等表格输到最后一页,我胃有点疼,跟苏苏打声招呼,去楼下买药。
但走了几步,好像又没那么难受了。反而是尿意倒快忍不住,所以我改去了洗手间。
我穿了一件全黑阔腿的连体裤,是为了晚上压阵准备的。这件衣服显得我精神。
结果一站起来……
我给仪和发微信他不回,又打电话。谢天谢地,他总算接了。
“什么,女厕所……没人我也不能进啊……拉不上去吗?能不能找个女同事帮你。”
我只能把话讲明白了。
“仪大总监,你昨天啃了我的背,啃成什么样我不知道,要是你觉得被人看到也无所谓,我找个女同事帮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大一会,终于问:“哪个格子?”
“第三个格子。”
“你确定没人?”
“确定。我不会让你成变态的。”
仪和总算闪了进来。我发誓他第一次都没现在紧张。满脸焦灼。
一边抱怨着:“怎么穿这么不方便的衣服……这拉链还是卡着,拉不动啊。”
我让仪和带了管润唇膏进来。现在就指挥他往上面抹。
仪和弄了一会,总算把卡住的后背拉链给拉了上去。
我们刚要蹑手蹑脚出去。
突然听见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伴随着窃窃的说话声飘了进来。
我们又把格子间的门关上了。
仪和在里面急得脸都白了。
我凑近他耳边,让他坐在马桶上,把脚抬高,抵在门背后。这样洗手间门板下只看得到我一双鞋,就算有人进来也看不出什么。
我觉得仪和这个样子挺好玩,我就凑近他挠挠他膝盖下面,他的脸又变黑了。
我想想,到底是我害他陷入现在的境地。也不捣乱了,就指了指他耳朵,意思是要有人进了隔壁格子,他就自己堵住耳朵。可别听到女厕所不该听的声音。
但那两个人也没进来。
先是水龙头打开,哗啦啦的流水声,然后是悉悉索索翻袋子的声响。但脚步没动。大概是在洗手和补妆。
然后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刚才仪总监来开她抽屉,说借个润唇膏,你知道我看见她抽屉里都有什么了?”
“什么?”
“满满的避孕套。”
“真的?”
“真的啊。你真是不知道她,前两天她说她跟总监复合了,我问她怎么复合的。她说因为她自个好能耐。你知道这什么意思吧。”
“什么意思?”
“小宋啊,你也不小了。怎么跟个傻白甜似的,这当然是说床上那回事。她自个夸自个技术好呗,男人离不了她。”
“这平时倒是看不出来。”
“能让你看出来啊。你不也说了,上次你路过总监办公室,听见里面在吵,什么别的男人,什么爽死了。小陈不是还跟你说,她交新男朋友了。结果呢,哈,又回去缠着总监了。”
仪和眼睛盯着我,我做出个无所谓的表情。她们在背后说我坏话,又不是一天两天。而且有些话确实是我说的,把柄是我递的,我也不算全然无辜。
“在办公室还放避孕套,你说说看,哪个正经女人会干这种事。而且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了。彭家武还跟她不清不楚。”
“做维护的那个彭家武吗?”
“对啊,仪总监没来前,彭家武跟她打得可火热了,两个人一直打情骂俏的。彭家武还给她带过早饭。”
“那怎么没人告诉总监?”
“嗐,你以为总监看不出来。那次彭家武帮她亲亲热热倒咖啡,就被总监撞见了。不过总监明显也就是跟她玩玩的,她自己也知道这点。两个人合则聚,不合就散,说到底就是炮友关系。所以也就彼此睁只眼闭只眼了。”
我挤眉弄眼地做出睁只眼闭着眼的动作,但仪和一点都没被我逗笑。
他的脸更黑了。黑得我都害怕他随时推门出去。
“可她也就长得普通啊。”
“你以为狐媚子都长脸上啊,现在狐狸精都进化了。越是长相普通的,男人越是不设防,而且做小伏低,她可是一把好手。对着同性嚣张,对着异性,啊哟,腰都软了……”
仪和突然伸手捂住我耳朵,我不干,我没那么娇弱。我一路被人在背后说坏话长大的,就这么点的话,也想打击到我。
但仪和突然用力锤了一下门,我倒是吓了一跳。
那两个说话的人停了下来。其中一个像是走到这边来看了一眼。
然后我听见那个略显胆怯的声音问:“里面有人吗,不会是她吧。”
“不会。她去楼下买药了。不过是有个人。”
“被别的人听到了是不是不好?”
“有什么的,小陈那办公室把她骂得更烂呢。”
仪和对着门板踹了一脚。这回他用的是脚,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那两个人大概也发觉到有点不对劲,脚步凌乱地走了。
总算安然回到办公室,我坐下来继续打表格。
不过我注意到苏苏看了一眼我的鞋子,然后脸色大变。
今天的工作总算做完。时间也临近下班,我伸了个懒腰。
特意等到过了上班时间,我才打开抽屉,掏出来里面仅有的一个避孕套,啪地拍在桌上。
我记得这是上次我们一起去帮忙布展,展会上有人发的,作为展示一种新型材料。
我们办公室人手一个。
我问她:“苏苏,你的避孕套呢?”
“丢了。我用不上。”
“对啊,我忘了啊,你分手一年还是两年了。有没有男朋友了?”
“你问这个干吗?”苏苏警惕地问。
“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啊。我今天晚上正好有同学会。说不定正好有单身的男同学。”
“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总监也和我一个初中,他当时算我们初中里不显眼的了,比他出挑的,一抓一大把。”
“是吗?”苏苏总算有点兴趣了。“有照片看看吗?”
“过了今晚就有了。到时候我肯定在饭桌上好好介绍一下你,然后问问有谁喜欢苏苏你这种小巧玲珑,但嘴巴超大爱编排人的八婆。我还会把你的照片带给他们看。”
苏苏扁了扁嘴,几乎要哭了。
我朝前面喊:“彭家武,快给苏苏递个纸巾。苏苏鼻涕要掉出来了。”
彭家武莫名其妙地抽了两张纸:“她桌上不是有吗?”
我说:“我让你拿纸不是给她擦鼻涕的,而是擦眼屎。她眼屎糊了眼睛,所以看我们两个不清不楚。桌上一包纸都不够她擦,你桌上那一整包都拿来。擦完了眼屎,还要擦嘴。省得嘴那么脏,跟没打扫的卫生间似的。”
苏苏哇的一声捂住嘴,哭着跑走了。
彭家武皱了皱眉头看了我一眼,跟着出去了。
办公室其他人都看着我,我说:“已经下班了啊,怎么没人走哇。”
我惹了这么一场风波,还以为路上仪和会说我两句。
结果仪和只是说:“恐怕今儿起你丢了一个暗恋者了。”
我说:“你说彭家武吗?他才不是暗恋我。他是个软心肠的老实人。谁受欺负他就帮着谁。苏苏在背后编排我时,他就偏着我,苏苏真难过了,他就偏她去了。墙头草,两边倒。不过……”
我实事求是地讲,“是个好人。像我这种,睚眦必报,做人总是差点。”
“嗯,”他说,“你当然不是好人,你以前是纸老虎,现在是哮天犬。”
“那你是什么?”我本来只是自以为俏皮地调戏他。
可他却轻哼了一声,带着一种自厌。
“连别人造谣都不知道的蠢货,和躲在门板后面,偷听别人诽谤自己女朋友,却无能为力的孬种。”
我看着他,正在下落的夕阳透过车窗,照亮他的侧脸。
他的脸部线条依稀带着少年时的模样。
而他眼珠在光线下,有一种甘冽的琥珀色。和童年的习惯一样,他不开心时鼻头会轻轻皱起。
我们认识多久了,是二十一年还是二十二年。
我开了窗,十月清澈的晚风吹过。我需要吹吹风,不然我会忍不住想抱抱他,想摸摸他,想说出一些不像是我讲的话。
一会,我关上了窗,我说:“你不是蠢货,更不是孬种。你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我会记得厕所里的那一脚,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我很感激。”
仪和揉揉我脖子,他心情好时就喜欢揉我脖子。
“感激?这词也太生分了吧,好歹是睡一个被窝的人。等下次我真帮你做了什么,你就感动吧。感动也比感激好啊。”
我们的车朝着夕阳驶过去,黄昏特有的朦胧暖意笼罩着我们。
那时,我尚不知道,这次旅程我们能一起来,但不会一起走,就跟我们之前很多次的旅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