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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无所遁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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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话讲得太满。没多久后我又给他添了乱。
但是在那之前,我们过了难得的一段平和日子。
我们取回了修好的扫地机器人,我们一起大扫除,把地毯吸得干干净净。
我们还和平常的情侣一样,牵手去看电影,在咖啡店喝下午茶。
在电影院排队取票时,常有女生回头偷偷看仪和,然后又回过头兴奋地交头接耳。
这时候我就把仪和挽得很紧,下巴抬得很高。
大多数时候,我都想把自己埋在地平线以下,恨不得所有人都看不见我。
但有的时候,我又需要一点东西来支撑我的虚荣心。比如简历一次次被拒的时候,比如有个男人频繁给我发短信的时候。
周六,我们在咖啡馆。仪和需要喝咖啡,我需要吃甜品。
他需要外带咖啡回公司加一会班。而甜品让我心情好,可以再打开笔记本改一会简历。
当我咬着塑料叉子在打字时,突然有人叫了我一声。我下意识应了一声。
从记忆里跳出来的两张笑脸,出现在我眼前,她们兴奋地拍打着彼此。
“我就说是沛沛,你还说不是。幸亏没相信你这个大近视眼。“
“大队长,这么多年你怎么毫无音讯,我上搜索引擎都没搜到你信息。发达了也不要完全不联系老同学吧。“
“其他人就算了,我们两个欸。衣服都能换着穿的。你还有一条牛仔裤还在我那。我把它剪成了牛仔短裤,让我儿子画画了。下次还你一条新的。“
咖啡馆的顶灯很亮。亮得让我脑子一片空白。
我的初中好友已经自顾自把她们的饮料和甜品都搬了过来。
小小的圆桌聚了三个人。
而我想走。
她们却像嗜血的水蛭一样,紧紧吸住我不放。那么多年,她们两个的性格竟然毫无改变,对我的方式也是。
挤挤搡搡,拍拍打打,嘻嘻哈哈。
而咖啡馆的顶灯太亮,照得人无所遁形。
我们三个曾经说过,长大了要永远不找男人,也不结婚。要买一个大房子,住在一起。我做赚钱的主力,辛媛做家务的主力,宋知礼做大管家,统筹规划我们的大家庭生活,包括房子买在哪,要不要领养个孩子。
那时候辛媛已经表现出做家务的天份,她经常新学会一道菜就带我们去她家。我们挤在贴满蓝色马赛克的小厨房里,她举着铲子,给我们科普。番茄里脊要做得好吃,一定要拿番茄丁熬出汁水,不能图省事只放番茄酱。
张知礼给她找了本厚本子,帮她把已经学会的菜、准备要学的菜,还有准备要买的菜谱都列了个表。她是数学课代表,做什么事都喜欢做计划,列规划,一切用数字说话。
我那时候成绩好,从小都是校干部,各种奖项拿了个遍。她们理所当然认为我会是三个中最有出息,工作找的最好的那个。
“这家伙计算机系毕业后,就校招进了C厂,薪水一年比一年涨。我呢,就只能大着肚子嫁了人。孩子两岁了才出来找工作。毕业生的福利期都过了,就只能使出吃奶的劲,哎,做妈的人是不是应该说是喂奶的劲。那我就是使出喂奶的劲考上母校的研究生。
“现在还是穷学生,每天过着手心向上的工作,跟老公说,给我点钱吧,娃要攒上学费,你老婆要充饭卡啊。张知礼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还嫌弃我,每次都说跟我出门,拉低了她的消费水准。好几次她还抢着买单,赤裸裸的同情更让人心寒哪。”
“得了吧你。”张知礼笑着推了下镜框,“马上就能D大毕业,毕业后确定能留校的人有什么资格哭穷。哎,有娃有房有老公,马上还有寒暑假。辛老师,下周你请吃个特大餐,也算关爱一下朝九晚九的社畜。”
“沛沛你呢?”
“对啊对啊,我一说话来就没完没了,已婚妇女的通病啊。沛沛你在哪里上班?”
咖啡馆的灯真亮啊。为什么白天也需要开灯呢?为了照清楚彼此吗?
我戳着面前的柠檬重芝士。又酸又咸,它的味道不会好。
“一家做人工智能的新公司。”
“人工智能,那是风口啊。我还想过转这个行业。”
“风口也没和我关系,我只是个马上要离职的小员工,拿公司最低档薪水的那种。”
交谈停顿了一刹那,也许没人发觉。可我发觉了。
“你学什么专业的,我们公司前两天说要招新人,合适我帮你内推。”
“对啊,沛沛,你也把你的简历发我一份。我也可以帮你留意。我之前求职时混入了我们这个区的人事群,和有些人搞得挺熟的,前天还有两个阿姨替小孩问我们学校考研的事。”
“K校汉语言文学专业。没听说过吧,因为它烂得连个本二都算不上。”
我看见张知礼和辛媛很快地对换了个眼神。张知礼不动声色地把那盆已经被我戳得不成样的蛋糕移走,把她没有动过的巧克力布朗尼换到我面前。
辛媛说:“对,吃这个,这是这里的招牌。对了,还要不要吃点其他东西,我去买。这里的肉桂卷也挺好吃的。”她浮夸地拍拍包,“昨天老公刚给了这个月的家用,今天有钱。”
“不用了。”咖啡馆的灯太亮了,照得人刺眼。“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我拿了笔记本走出去。
越到门口我越加快脚步。
可我不知道我来不来得及逃。余光里,我已经看见辛媛站了起来,“沛沛,你微信都没有加我们。你电话总要留一个吧。我们怎么找你?”
张知礼对她摇摇头,拉她坐下。
她却跟在我身后冲了之后,张知礼也随后跟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起来,像沿街逃窜的老鼠似地,跑得那么快。
是张知礼先一把抓住我的,辛媛气喘吁吁地抱着肚子随后才到。我们三个都大眼瞪小眼地,喘着气,像初中时代一样,一前一后跑完了八百米,然后揣扶在一起休息。
她们鄙视我多好,为什么要流露出这种表情来。辛媛说得对,赤裸裸的同情更让人心寒。
街头的冷风吹过我们。
也吹来了仪和的声音。
“你在这里干嘛?”
他走过来,站在我旁边,表示出保护者的姿态。大概在外人看来,我们三个女人看起来很像要打一场架。
辛媛打量他很久,恍然大悟般地指着他说:“你不就是那个七班的仪和。和我老公说的一样,你果然长高了好多。好小子,你们班上半年聚会,你也没提过你和大队长在一起了。你别想赖,我老公就是你们班的。要有沛沛的消息,他肯定第一时间就告诉我了。还对外保密呢,怎么,还不知足,还想动其他心思?”
张知礼碰碰她,辛媛嫌她。
“怎么一会拉我,一会碰我,我要说啥也不让我说。你看,现在不是光我破坏君子协议了。沛沛也交男朋友了。”
“男朋友把手机拿出来,现在就把沛沛的手机报给我们。对了,你也加一下我们微信,我们要替沛沛监督你。不要以为长得帅,就了不起。能追上我们班的大队长,是你走了狗屎运了。”
辛媛瞪着大眼睛,硬盯着我通过。
仪和对她们两个很随和,随她们问东问西。几乎连存款数额都交代了。严格地说,是随辛媛问。
张知礼几乎没问什么问题。
只是她拖着辛媛和我们告别时,告诉我一个消息:“我们班下周开同学会,去的人不会很多。但陆老师会来。陆老师马上要做个脑部手术,术后要休养一阵。”
我的初中在邻市。我如果要去参加,要坐上半个小时高铁,或者开上一个小时车。
不远不短的距离,但足够把我和往日隔出一个安全的距离。
我不想去,但辛媛发微信来:“你一定会去的对吗?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吧。”
“不用,那天我可能加班,晚点到。”
仪和拧亮床头的玻璃台灯。他问我,不想去,为什么要去?
我说因为老师。
他说就因为你们班那个胖胖的班主任。
他脸上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
我差点忘了,我们果然是有一段时间是完全不了解的。
陆老师对他来说,只是隔壁班的胖班主任。对我来说,就是……
生命中有这样一个人,其余再悲惨,我也觉得我这一生至少没白活。
“你妈妈会帮你掖被角吗?”我问仪和。
台灯洒下柔和的、昏黄的光线,像回忆中的夕阳。
“当然会。”
“我妈不会,她连碰碰我都很少。但陆老师会。”
她对谁都好。
她会对课上回答不出问题的同学说,看来老师出的这个题太难了,你先坐下想一想。
她从来不骂学生,也不会让考倒数的同学上台领卷子。
她自己掏钱给我们发奖品,只设立进步奖。奖品是不同的书,从《唐诗三百首》到《故事会》再到《门萨的娼妓》。
我们大扫除,她也会来帮忙。还会跟我们比赛擦窗户。最后一名去倒垃圾,她还真去了。一个人拖着笨笨的两大袋垃圾,爬楼爬得气喘吁吁。
可我知道她最喜欢我,不光我知道,全班都看得出来。
她在课上骄傲地说,这次第一名还是上次的第一名,大家猜猜是谁啊。在大家异口同声说出我的名字的时候,她让我上台领试卷,像摸自己的小孩那样使劲揉揉我的脑袋。
她借我她家里的图书,送我她收集的书签。有时候,她在书签背后用一手秀丽的正楷给我留言。有些时候她就摘抄我借的书里的语录。
我记得有一张书签她这样写道:风可以吹起一张白纸,却无法吹走一只蝴蝶,因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给我亲爱的小金子。
她认定我是块会发光的金子。
我周末一天到晚赖在她家,辛媛和张知礼来了,她就让我去厨房翻饼干桶招待她们。我说我也是来做客的呀,她说我不是。
她和她丈夫裴老师,没有小孩,可却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像一家人的一家人。
我和她坐在小桌子上下象棋。裴老师拌好了蒜蓉黄瓜和老醋花生,过来旁观。忍不住指点我,出车出车,出车我老婆必败无疑。陆老师说,我还有后手。
我便偷偷溜走,溜去厨房,捻一粒花生吃,留他们两个棋篓子下棋。
我拿一本书,倚在小凳子上,看他们两个杀来杀去。
经常是裴老师输得多,他输了也总不生气,说好,今天我老婆赢了,高兴。多给你们做两个菜。
如果他赢了,他嘴上说今天只是老婆承让了,但他会把象棋顶在鼻子上,再把它抛到脑袋上接住。
我在他们的小房间午睡。他们的被子有一股刚晒过太阳的味道。棉花柔软地膨胀,裹得我的心也暖洋洋的。
陆老师帮我把碎花窗帘拉上,把我把被子掖好。她的手又暖又宽厚。
等我醒来,昏黄的光亮盈满窗帘。
我从窗帘的缝隙往外望。窗外是一轮圆圆的夕阳,厨房的米饭正香。
“我想,我要是这个家的小孩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