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晚风 ...
-
钥匙旋开锁芯,顾言之推开家门。
屋内的寂静如旧,没有灯光,没有声响,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
家里没人。
他随手将书包往沙发上一丢,习惯性地抖抖肩,单手插兜,抬脚上了二楼。
二楼落地窗透进清浅的光,一架钢琴靠窗而放,盖着深色幕布。他一把掀开,灰尘在光束里翻飞起舞,在阳光里划出细碎的轨迹。
顾言之坐定,手指在黑白中飞舞。第一个音落下,冷水滴进温茶,幽泉自山涧奔涌,激起深潭层层水花。封尘的,压抑的,悲伤寂寞,分离愁苦,在指尖婉婉流转。
他是自由的,是风,是永不栖落的鸟。
他想起六岁时,他的父亲曾偷偷来过这里,塞给他一支金属光泽的钴蓝色羽毛,告诉他。
“你不该被囚禁在这里。”
偌大的房子,春去秋来,四季更迭,年年岁岁只有他一人。
一曲罢,顾言之起身,将幕布重新盖上。
他不在乎在哪上学,不论是在市一中还是县中学,他都在这里,他逃不掉。
唯一的区别,是通勤路上多省出的碎片时间,和放学后必须去外婆家帮忙的固定行程。
他下楼,拿上钥匙出门。
天光一点点褪去亮色,从浅橙变成淡紫,再沉成灰黑。
自行车穿行在晚风里,顾言之单手搭在自行车车把上,车轮碾过落满枯叶的路面。风里带着路边桂树的淡香扑在脸上,他没怎么用力蹬车,任由车子顺着路慢慢滑,耳边是风的轻响和车轮转动的声音。
街道两边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连成一串暖黄的光带,影子孤独地落在空旷的石子路上。
行过一处住宅楼,顾言之放缓了车速。
不远处,一个女孩拎着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哼着小曲跳着轻快的步子往垃圾桶走。夜幕下路灯的光刚好照亮她的脸,阴影遮不住她脸上的雀跃。
他没停下,也没出声打招呼,自行车轮碾过路面,从女孩身边掠过,汇入夜色里。
直到顾言之从她面前飞驰而过,林晚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顾……顾言之?”
望着顾言之远去的背影,她心脏砰砰跳,这么晚了他要去哪?还有刚才我那个蠢样子,他是不是全看见了?
“啊啊啊啊……下次我一定走路看两边……”
顾言之推开那扇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时,闻到的,是一股混杂着中药苦涩和岁月尘埃的味道。
堂屋里有些暗,老式家具静默着,角落里的藤椅吱呀吱呀的晃。
藤椅上蜷缩的人影,那样瘦小,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像片被秋霜打蔫的枯叶。
是外婆。
她睡着了,身上盖着薄毯,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她的眉头即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微蹙着,嘴唇干涩苍白。
那垂老的面容和他记忆里似乎没什么差别。
小时候,外婆经常牵着他走过田埂,去村口的小学。那时的顾言之很调皮,总是甩开外婆的手,边走边扯下几根长长的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风似的跑在前面。
回头看,外婆站在原地,满脸笑意。
母亲不像外婆,更像他很少见到的外公,有着不甘于黄土的倔强和闯劲。
她继承了外公的漂泊,常年在外打拼,把汗水和青春洒在了遥远的城市,换来每月按时寄回的生活费和学费。
顾言之对母亲的印象,更多是电话里疲惫而简短的声音,和过年时匆匆来去满是陌生香水味的背影。
大多数时候,只有外婆一个人,守着老屋。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将顾言之从回忆里拽出。外婆醒了,她有些茫然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屋内逡巡,最后落在他身上。
“言……言之?”她的声音沙哑虚弱。
“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看着外婆虚弱的模样,曾经的顾言之天真地以为这些一切都离他很远。
以为大家都还年轻。
可是他忘了,时间在流逝,在他离开老家的那一刻就该明白,离别是随时的。
还没有准备好长大,怎么就长大了呢?他好像还是当年那个扯狗尾巴草的小孩,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时的模样了,太阳也落山了。
月考后很快是期中考。
林晚晴发现笔记本丢失的那天,是星期五。
期中考试的压力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飘在每个学生的头顶。
她冲进图书馆那个最靠里,她常坐的老位置。急切地在桌肚里翻找,终于找到了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笔记本。
指尖触到的瞬间,她的心一沉。
封皮上那个她特意用铅笔画的,只有自己能注意到的小小十字标记,被蹭模糊了。
她屏住呼吸,颤抖地翻开。
里面除了记的数学错题和公式外,一页页有她深夜写下的文章感想,还有对未来的迷茫,看过的课外书的见解,以及一些小诗的斟酌……
虽然笔记本里面没有日记本那些脆弱私密不示人的部分,但是她从没想过自己相形见拙的语句被别人看见。
林晚晴不停地往后翻,直到最后一页。
一行陌生的字迹,映入眼帘。用的是简洁的黑色墨水笔,与她自己蓝色的绵软笔触截然不同。
“你的文字很有光。”
只有这七个字。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林晚晴“啪”地合上笔记本,羞耻感烧红了耳根。她的秘密被窥探了!她盯着本子上的字迹,忍不住嘀咕。
“不过是谁呢,居然会觉得我写的这些文字还不错,实在有点意外。”
这七个字,不是嘲讽,不是好奇,是鼓励。
她像做贼一样,把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目光开始在图书馆里逡巡。
会是谁?是那个总是笑眯眯的管理员阿姨?还是隔壁班那个据说也喜欢写点东西的女生?她的视线掠过一排排书架,最终,定格在斜对面靠窗的位置。
顾言之坐在那里。
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百叶窗,在他摊开的物理习题集上落下深浅交错的影子。
他眉头轻蹙,一搭没一搭地按着笔,神情专注。
顾言之现在是班里乃至年级的风云人物,成绩优异,样貌出众,浑身是散不去的孤寂。
林晚晴和他,虽然是同桌,说的话不比别的同学多,就像两条平行线,分属不同的世界。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会是他吗?
随即被她立刻否定。
怎么可能。顾言之的世界是公式定理和竞赛奖牌,怎么会留意这种文字里的纤细情绪。他大概连她这个坐在身边沉默寡言的同学叫什么名字都未必清楚。
从那一天起,林晚晴每天都会把笔记本留在图书馆。
那个匿名的人成了她唯一的读者,让她在倾诉之余,平添了一份对文字的敬畏和认真。
她开始更用心地打磨句子,会把一闪而过的灵感记下,也开始看些名家的作品,暗自比较学习。笔记本从纯粹的树洞,变成了一个带着些许展示意味的舞台。
她依然写下心事,但字里行间,多了一份不自觉的希望被看见的期待。
同时,她开留意每一个从她常坐位置经过的人,试图从他们的眼神里找出蛛丝马迹。
其实更多的是在人群中寻找顾言之的身影。
她发现,顾言之经常来图书馆,而且固定坐在靠窗的那片区域。
他看书时习惯微微抿着唇,翻页的动作很轻。
有一次,她抱着几本厚厚的参考书,在书架间窄窄的过道里与他迎面遇上。地方太窄,必须侧身才能通过。林晚晴下意识地低下头,屏住呼吸,紧紧贴着书架。
顾言之脚步微顿,然后无声息地从她身旁擦过,带起缕轻风,夹杂着一点清爽的皂角香。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说借过。
看,果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林晚晴在心里对自己说,有一丝淡淡的失落,又觉得理应如此。
“顾言之,打球去啊?”同班的徐哲站在顾言之座位旁,拍了下他的桌沿。最近他天天找顾言之打篮球,说话间,还总是时不时瞟两眼林晚晴。
顾言之转来班上一个月了,始终独来独往,也不交朋友。倒是徐哲这个话唠总是没事找他,顾言之态度淡然,但也从没表现出厌烦。
两人渐渐走远了,林晚晴后背突然被拍了一下,转头看着一脸兴奋的苏叶。她是天生的自然卷,卷发浓密又柔软,碎发垂在鬓角,这时正轻轻晃动着。
“诶!你觉不觉得徐哲又高又帅啊。”
“已经不知道他是你说的第几个又高又帅了……”林晚晴无奈,苏叶一天到晚没事就爱研究这些。
“这次不一样!”苏叶满脸认真。
“这次我感觉到了心动的感觉……心动!你懂什么是心动吗。”苏叶一脸陶醉,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去去去,没空跟你聊这些。”林晚晴摆摆手,掏出笔记本准备继续她的创作。
“唉!别写你那玩意了,我跟你说,今天值日,早上徐哲帮我擦黑板!下课铃响的时候我还在打盹呢,一看黑板上干干净净……”
“哦。那恭喜你啊。”林晚晴头都没抬,笔尖在纸上摩擦出沙沙的声。
“对哦。”她想起什么,略抬眉头看了一眼苏叶。
“晚上值日。新排的值日表上,今天除了我俩还有谁?”
“还有你那个同桌,嗯……和文艺委员!”
傍晚的风软乎乎的,贴着脸颊擦过,金黄的银杏沾染了秋的凉意。林晚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此时她的心里是止不住的怦然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