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十八章 ...
-
公司大楼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冬夜里只剩下零星几盏应急灯,散发着苍白冰冷的光,我折返回去取落下的手机,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产生回响,更衬得周遭死寂,就在这寂静里,我迎面撞上了一个身影——我的老板。
他独自站在走廊尽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烟灰颤巍巍地挂着,仿佛他此刻的精神状态,他是个出了名的工作狂,往常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而且神奇的是,无论我们如何累得人仰马翻,他似乎总能保持一种精神抖擞的昂扬姿态,看来想当老板,不仅需要头脑和资金,还得有异于常人的充沛的精力才行。
但这几个月明显不同,他在公司露面的时间很少,偶尔出现,也是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脸色憔悴,往日那种“威风”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郁取代,我知道问题绝非出在工作上,因为我们手头的重大项目推进的很顺利,那只能是工作之外的了,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也没兴趣打听,我只想早点回家。
“您也才走?”我赶忙收敛心思,上前一步,打了个招呼。
他闻声缓缓转过头,眼神有些涣散,点了点头。
“我送您吧?”我这话是出于习惯性的客套,我知道他热爱驾驶,是业余赛车手,平时享受自己操控方向盘的感觉,专职司机基本是个摆设,只在他需要应酬喝酒时才派上用场。
没想到,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就接受了:“好吧,”声音中有些沙哑:“我今天的状态……的确不适合开车。”
“您想去哪儿?”上车后,我系好安全带,侧头问他。
他沉默了几秒,目光投向窗外流转的霓虹,轻声道:“随便找个……安静点的酒馆吧。”
看来,他是想借酒消愁。
我发动了车子,彼此都没有说话,一种沉闷压抑的气氛在车厢内弥漫。
我将车开到一家格调还算清雅、客人不多的威士忌吧,停稳车,我侧身试探着问:“您看这里行么?”
他没有抬头去看那家店的招牌,目光直接落在了我的身上,淡淡的问:“你有兴致陪我喝点儿么?”
我知道,他这么问,显然不是真的在意我有没有“兴致”,而是希望我陪他喝酒。
我不吸烟,对酒也没有很大的瘾,虽然只想回家,但老板开口,我也不敢拒绝。
“跟您喝酒是我的荣幸。”这话脱口而出,我自己都愣了一下,怎么这么耳熟?哦,对了,原来我当初对冷温柔也这么说过。
老板闻言,满意的笑了。
我深知他的酒量深不见底,暗自吸了口气,做好了打一场持久战的心理准备,幸好明天是周末,无需早起,同时,大脑开始飞速揣测他颓废的原因,以便组织语言,待会儿能恰到好处地安慰几句。
趁去洗手间的间隙,我赶紧给苏藓藓发了条信息:“临时陪老板喝酒,归期未定,小说暂歇,勿念。”
回到座位,他已经点好了酒,没有过多的铺垫,他举起杯,我连忙跟上,玻璃杯相撞,发出清脆却略显沉闷的响声。
他喝酒的方式近乎凶猛,不像品鉴,更像是一种宣泄,每次都是满满一口,然后重重放下杯子,我不好意思只抿半口,只得硬着头皮,每次也都酒到杯干。
喝慢酒我或许还能支撑一会儿,但这种又快又急的喝法,酒精迅速攻占了我的大脑高地,而老板,纵然是海量,似乎也抵不住那糟糕透顶的心情的催化,酒精的效力加倍显现,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当我再次起身去洗手间时,脚下已经有些虚浮,看东西也有了六七分重影。
就在这酒精氤氲、视线朦胧的氛围里,他也许是真的到了不吐不快的临界点,终于不再强撑,声音嘶哑地向我吐露了真相。
原来,他的妻子因病辞世,他过去数月的频繁缺席会议,就是想尽可能的将时间和精力都用来陪伴他妻子走完最后一程,他们曾是高中同桌,大学恋人,从一无所有、赤手空拳地打拼,到建立起如今这份可观的事业版图,她一路相伴,从未缺席,她见证了他从青涩到成熟,从落魄到辉煌的所有历程,他们共享过创业初期最微末的艰难,也理应共享苦尽甘来后最辉煌的甘甜,然而,命运无常,就在曙光最盛之时,她撒手人寰......
我听着,喉头阵阵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心中酸涩难言,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我竟不由自主地,主动向他举起了杯,这一次,不是下属对老板的奉陪,而是作为一个同样感知到那份痛楚的人,一种无声的共情。
他见我如此,眼中掠过一丝慰藉,像是终于有人触碰并理解了他那份无法言说的孤寂,他再次干脆地干了一杯,杯底砸在桌面的声音格外沉重,随即,他露出一抹极其苦涩的笑容,像是自嘲,又像是看透了命运的戏谑:“爱情这个东西……有时比航母的零部件要求还严格,金钱、诱惑、疾病、衰老、性格、子女抚育、父母赡养……现实里随便哪一环出了丑,都可能让‘白头偕老’这四个字变成遥不可及的奢望,仅仅凭着两颗真心,恐怕……恐怕还远远不够。”
我酒精上头,脑袋里像是掀起了风浪,如果这样的故事发生在小说或影视剧里,我或许会一边为至死不渝的感情掬一把热泪,一边觉得这种超越生死的羁绊凄美又浪漫,但当它血淋淋地发生在现实里,我只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残酷和命运的无常,我带着浓重的醉意,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安慰他:“您……您也要想开点……虽然,虽然没能真正白头偕老,但是,但是在你们彼此的记忆深处,对方永远都是年轻时候最美好的样子,是她眼中最成功的你,是你心里最温柔的她……那些最美的时光,谁也夺不走……”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仿佛两把烧红的刀子,瞬间穿透了朦胧的酒意,牢牢地锁住我,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我,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久到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久到我以为自己一时失言,触碰到了不该触碰的禁区,心脏忐忑的狂跳。
最终,一种深刻的、复杂的释然感,缓缓在他刚硬的脸上漾开,他长长的、深深的吁出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压在心头许久的千斤重担:“是啊……”他低声呢喃,声音轻的几乎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你说得对……最好的样子,都毫无保留地留给对方了,我……我也尽力了,毫无保留地付出了,陪她走到了最后……没有遗憾了……真的,没有遗憾了……”最后几个字,他重复着,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第二天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刺在我眼皮上,我挣扎着睁开仿佛被胶水粘住的双眼,剧烈的头痛立刻袭来,伴随着阵阵恶心,我发现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冰镇过的酸梅汤,杯壁还凝结着水珠,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声和食物煎炸的滋滋声,还有一股淡淡的油烟混合着鸡蛋的香气飘来。
我用力揉着太阳穴,趿拉着拖鞋,蹭到厨房门口,苏藓藓正背对着我,小心地用锅铲将煎得金黄的荷包蛋盛进白瓷盘子里,她转过身,看见我倚在门框上,脸色苍白,眼神涣散,便轻轻道:“醒了?快去洗漱吧,准备吃饭。”
我没动,靠着门框,努力拼凑着昨晚记忆碎片:“我昨天……后来是怎么回来的?”
“哼。”她轻哼一声,继续摆弄着盘子:“酒馆老板用你的指纹解锁了手机,发微信让我过去的,是我叫代驾一起把你拖回来的。”她顿了顿,补充道,“沉得像头死猪。”
“那我老板呢?”我有点着急,无法想象她这么一个娇小的女孩子,是如何同时处理两个烂醉如泥的大男人的,更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老板的家在哪里。
“如果没人管他,大概还在酒吧躺着吧。”她耸了耸肩,轻飘飘地说。
“什么?!”我头皮猛地一麻,瞬间清醒了大半:“你就把他一个人扔那儿了?完了完了,我工作要丢了!”我连忙转身要回卧室换衣服,打算把老板接回家。
“骗你啦!”她看我真急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把你吓的!我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我联系了你姐,是她找人把你老板送回去的?”
“我……我姐?你是说冷温柔?”虽然我俩早已“义结金兰”,她也确实多次出手帮过我,但我还是没能完全适应自己有这么一个画风迥异、能量巨大的“姐姐”。
“对啊,”苏藓藓把盛好的粥放在餐桌上,歪着头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除了她,你在这世上还有几个好姐姐啊?”她特意加重了“好姐姐”三个字。
“谢天谢地,那就好,那就好……”我长舒一口气,高悬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也无心去计较她话里的调侃,只想默默感谢各方神灵庇佑。
“谢天谢地?”苏藓藓板起脸,双手叉腰,“你最应该感谢的是我!林大少爷,昨天你吐得一塌糊涂,卫生间、客厅,差点没吐到猫窝里!是我打扫干净的!忙活到大半夜!”
“是是是,苏大小姐恩同再造,小的没齿难忘。”我呲牙一笑,作着揖:“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要不……小生以身相许?”
“你这叫恩将仇报!”她没好气地甩了我一个白眼:“不过说真的,真搞不懂你们男人,一个个年纪也不小了,还学小年轻的买醉,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嗐,别提了,”我叹了口气,笑容黯淡下来:“他中年丧妻,那种痛苦……我听着心里也特别不是滋味,陪着陪着就喝多了,算了,不提这沉重的话题了,我保证,下不为例,绝对没有下次了!”我举起三根手指,做出发誓的手势,然后转身想溜去卫生间洗漱。
“你回来,我问你个事儿。”她声音忽然又低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划着餐桌边缘,眼神有些游移。
“什么事?大小姐尽管吩咐,小生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停下脚步,转过身。
她微微垂着头,声音更轻了:“你昨晚……说的话……还算数吗?”
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我昨晚说什么了?难道……难道我昨晚借着酒劲,终于把那些埋在心底、平时怂得不敢说的表白话,全都抖落出来了?如果真是那样,那可真是……太好了!她要是拒绝了,我就一口咬定是酒后失言,她要是同意了……那岂不是正中我的下怀?更何况,我自诩还有点文化底蕴,万一酒精激发了我的诗兴,即兴来了几首情诗什么的,说不定还能大大的加分!想到这,我心头一阵狂喜,连忙问:“我昨晚……说什么了?”
苏藓藓抬起头,用一种极其认真、甚至带着点审视意味的表情看着我,一字一顿道:“你说,等这个月发工资了,要立刻去买五份健康险,而且,受益人——全部、只写、我一个人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