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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声的纵容 ...

  •   结果并没有如严言所愿。
      那句“你打赢了,听你的”带来的短暂胜利感,在严许洗完澡后便烟消云散。严许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和廉价沐浴露的刺鼻香味,用毛巾胡乱揉着还在滴水的短发,看都没看蜷在沙发上的严言一眼,径直走到那张唯一的、铺着灰色床单的床边,像一截被砍倒的木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几乎是秒睡。
      沉重的、规律的呼吸声很快在狭小的房间里响起,与窗外遥远的车流声混在一起。
      严言站在床边,愣了一会儿。沙发又短又硬,里面的弹簧早就老化,有几个地方突兀地顶着,硌得他浑身还在刺痛的伤口更加难受。他以为至少今晚能睡个好觉。
      他伸出手,去扯严许搭在床沿的胳膊。那手臂结实,肌肉线条流畅,带着刚沐浴过的微凉湿意。
      “起来。”他声音不大,带着试探。
      严许没反应,呼吸均匀绵长,仿佛沉入了无梦的深渊。
      “你答应我的,”严言加重了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承诺的固执,“你睡沙发。”
      严许只是在睡梦中含糊地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将宽阔的背脊对着他,用行动表达了无声且强硬的拒绝。
      严言站在那儿,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他深知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尤其是一个打定主意耍无赖的严许。黑暗里,他能清晰地听到床上那人平稳的呼吸声,这声音莫名地让他有些烦躁,像是有细小的虫子在心上爬。
      僵持了片刻,冰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寒颤。最终,他只能放弃,默默地退回那张属于他的“战场”——破旧的沙发。
      躺下去的那一刻,浑身的伤口都在抗议。沙发又短又硬,他必须蜷缩起来才能勉强容纳,老化的弹簧硌着他的腰和背,每一次细微的翻身都带来一阵细密的、针扎似的疼痛。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他,只有窗外偶尔划过车灯的光影,在天花板上短暂地游移。
      他讨厌这张沙发。
      更讨厌床上那个霸占了他“战利品”还睡得理所当然的人。
      不知在疲惫和疼痛的双重夹击下煎熬了多久,他才昏昏沉沉地坠入不安的睡眠。

      第二天早上,严言是在一阵陌生的柔软触感和熟悉的气息中醒来的。
      身下是久违的、带着些许弹性的床垫柔软,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属于严许的,烟草与皂角混合的、干净又冷冽的味道。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严严实实地裹着原本属于严许的那床灰色被子,躺在双人床靠墙的里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只占据了狭窄的床边一角。
      而床的另一头,严许背对着他,高大的身躯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中间隔着一道巨大的、无形的空隙,仿佛划分清晰的楚河汉界。
      晨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落在严许裸露的后颈和肩膀上,勾勒出流畅而富有力量的线条。
      肯定是他半夜把自己挤过来的。或者,是他嫌自己占着沙发碍事,影响他走路,才像拎包裹一样把自己扔过来的。
      严言盯着那道宽阔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点暖,又有点恼。
      他真的很讨厌。

      学校里的日子依旧乏善可陈。灰扑扑的教学楼,千篇一律的课程,还有那些或漠然或带着隐隐排斥的目光。严许不再问他诸如“在学校有没有交到朋友”这类显而易见的问题了,他似乎终于接受了严言是个“不合群傻子”的事实。但他开始问一些更奇怪、让严言更加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通常是晚饭后,两人一个坐在沙发这头,一个坐在那头,中间隔着沉默的空气。严许会突然开口,视线可能落在电视屏幕上,也可能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
      “有没有喜欢的人?”
      “有没有人喜欢你?”
      没有。
      都没有。
      他对此确信无疑。喜欢这种情感太奢侈,也太麻烦。他连自己都顾不好,哪有精力去应付另一个人。
      但讨厌的人倒是有一个,而且最近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李恩行。他真的很烦。
      严言不明白,这个坐在他斜前方、成绩中上、看起来家境不错的男生,为什么总喜欢粘着他。明明他更喜欢一个人待着,躲在角落,或者看着窗外发呆,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李恩行却总能找到各种蹩脚的理由凑过来。借笔记(尽管严言的笔记一片空白)、问无关紧要的问题、甚至分享他带来的、包装精美的零食(严言从不接受)。他还尤其喜欢多管闲事。
      那个总带头打严言的吴可,明明和李恩行八竿子打不着,属于两个泾渭分明的小团体。李恩行却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严言被堵巷子的事,自以为聪明地、正义感爆棚地跑去向班主任告了状。
      结果可想而知。警告对于吴可那种人来说毫无威慑力,反而激怒了他。严言被堵在了更偏僻、监控死角的一个废弃车棚角落,被打得更狠,持续时间也更长。吴可一边动手一边骂骂咧咧,说让他那个“好学生朋友”再来告状试试。
      李恩行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帮了倒忙,或者他选择性忽略了严言身上新添的淤青和更加沉默的态度。他依旧会在课间凑过来,眼神里带着一种让严言不适的、混合着同情和莫名熟稔的光,仿佛他们已经是共享了什么秘密的“朋友”。
      这种单方面的“友谊”让严言如坐针毡。

      放学的铃声像是赦免令,瞬间点燃了沉闷的校园。校门口人声鼎沸,充斥着逃离牢笼的欢快气息。学生们像出闸的洪水,涌向各个方向。
      严言习惯性地落在最后,等人潮散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往外走。他喜欢这种空旷,虽然这意味着他需要独自走完那条可能不太安全的路。
      然而,李恩行又一次精准地堵住了他。就在校门口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
      “严言。”李恩行脸上带着一种可疑的红晕,眼神乱瞟,就是不敢直视他,双手紧张地背在身后,“放假去看电影吗?最近很火的那个《饲恶》,听说很好看。我……我有票。”
      并不是很想看。严言对电影没什么概念,那是有闲钱和闲情逸致的人才会考虑的消遣。但他隐约听班上的同学议论过,说这部《饲恶》的票很难抢,很热门。
      或许……可以当黄牛卖出去?能换点钱。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几张?”他问,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两……两张。”李恩行似乎没想到他会搭话,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回答,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严言不懂他为什么每次跟自己说话都这副样子,眼神闪烁,语气犹豫,看上去心不诚,不像那些讨债的或者吴可他们,目的明确,行动干脆。
      “那都给我吧。”严言说。多赚一块是一块。存起来,以后换大房子用。
      李恩行彻底傻在了原地,张着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条突然被扔到岸上的鱼,失去了反应能力。他脸上闪过挣扎、犹豫,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那些情绪都化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沮丧和失落。他极其不情愿地、慢吞吞地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两张被攥得有些皱巴巴的电影票,递了过来。
      严言才不管他情不情愿,他愿意给,自己就要。他伸手接过票,看都没多看李恩行一眼,顺手塞进了自己同样洗得发白的校服口袋。
      “谢了。”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算是完成了某种社交礼仪,然后绕过还僵在原地的李恩行,继续换了个位置等。

      人都走完了,喧嚣的校门口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秋风卷着几片枯叶在地上打旋。严言却停下了脚步,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原地,望着车辆稀少的马路。
      严许早上出门前,罕见地跟他说了一句:“今天放学早点回来。”顿了顿,又补充,“我去接你。”
      所以他等。
      时间在等待中被无限拉长。一分钟像一个小时,十分钟像一个世纪。他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高楼,天空从橘红变成灰蓝,最后染上墨色。初冬的寒意顺着裤腿往上爬,他跺了跺有些冻麻的脚。
      心里那点因为漫长等待而滋生出的委屈和焦躁,像慢慢充气的气球,逐渐膨胀。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破旧的鞋尖,努力让自己的侧影看起来更加单薄、失落,甚至带上了几分可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只是一种无师自通的本能,一种隐秘的、希望被人在意的试探。
      终于,远处传来了熟悉的、撕裂空气的机车轰鸣声,由远及近,像一头躁动的野兽,冲破了黄昏最后的寂静。
      严言的心脏莫名地紧了一下。他知道他来了。
      机车一个漂亮的甩尾,停在他面前,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短促的尖响。严许长腿支地,摘下那个黑色的、有些划痕的头盔,露出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的头发被头盔压得有些乱,眼神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深邃。
      严言吸了吸鼻子,其实并没有鼻涕,但他觉得这个动作能加强效果。他故意把声音放得低低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重复着白天听到的、那些学生故意大声议论的话:
      “严许,他们说我家长这么久不来,是不要我了,是吗?”他抬起眼,试图让眼神看起来湿润又无助。
      严许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双眼睛像是结了冰的湖面,无波无澜,清晰地倒映出路灯的光,和他自己那点拙劣的矫情与试探。那眼神仿佛在说:“没所谓。”
      “你在演给谁看?”
      该我难过了。严言想。但他擅长给自己找理由开脱——我只是没达到让他也一起难受的目的而已。没关系。下次再接再厉。
      他默默爬上机车后座,习惯性地抓住严许夹克的后摆。引擎再次轰鸣,载着两人冲入沉沉的夜色。

      那两张皱巴巴的电影票,像两个被遗忘的证据,孤独地躺在客厅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
      刚进门的严许,目光扫过,随手用两根手指将它们捻了起来,举到眼前看了看。
      “哪来的?”他问,声音带着刚从外面带回来的凉意。
      “别人送的。”严言正在倒水,头也没回。
      “送两张?”严许挑眉,语气里带上了一点玩味。
      “我要了两张。”严言老实回答,觉得这没什么不能说的。
      严许忽然笑了,不是开心的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点嘲弄,和一种严言看不懂的的意味。他晃了晃手里的票:“你是在拒绝她,还是真傻?”
      严言愣了几秒,端着水杯,脑子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李恩行……是想跟他一起去看电影。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两个男的,去看电影?有什么可看的?而且李恩行那副样子……
      是后者,但我绝不会承认。严言在心里撇嘴。
      “不喜欢他。”他干巴巴地说,试图结束这个话题。这句是真话,他讨厌任何试图过分靠近他的人。
      严许捏着那两张票,在指尖转了转,薄薄的纸片仿佛随时会被他捏碎。他忽然看向严言,眼神里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让严言心跳漏了一拍的兴味:“我们去看?”
      严言的第一反应不是电影内容,而是成本问题。票是他搞到的,不能白白浪费。
      “那你得给我钱。”他立刻提出条件,表情认真,“票是我搞到的。”
      严许又笑了,这次像是真的被逗乐了,低低的笑声在胸腔里震荡,连带着肩膀都微微耸动。“行。”他答应得很爽快,“给你钱。”
      严许不会存钱,花钱似乎也没什么规划。严言想着,这笔意外之财得帮他存起来。以后换大房子用。

      电影院的空气混浊,充斥着爆米花的甜腻和无数人呼吸的味道。巨大的荧幕上光影变幻,《饲恶》的剧情在眼前展开,充斥着暴力、背叛和一种扭曲的情感。严言根本没看进去,那些画面和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他只记得电影里的两个主角,在无尽的纠缠和互相伤害后,最后都死了,倒在血泊里,画面定格。
      死了,就不会分开了是吗?
      奇怪的逻辑。严言想。活着已经这么难了,为什么还要用死亡来绑定?
      昏暗的光线下,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旁边的严许。
      严许睡着了。
      头微微后仰,靠在并不舒适的电影院座椅靠背上,眼皮轻阖,遮住了那双总是没什么温度、让人看不透的眼睛。脸上前几天打架留下的伤还没好全,青紫的痕迹在荧幕变幻的光线下明明灭灭,像一幅残缺的抽象画。
      但那也好看。严言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在这样狼狈的睡姿和未愈的伤痕下,严许的侧脸线条依然带着一种冷硬的、棱角分明的英俊。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那瞬间攫住了他。心跳漏了一拍,有点慌,又有点痒,像被羽毛轻轻搔过。他迅速转回头,盯着荧幕上已经接近尾声的悲剧,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电影落幕,煽情的片尾曲响起,炽白的灯光骤然亮起,毫无预兆地,不偏不倚地落在他和严许这一小片区域,像舞台无情的追光,将严许从睡梦中惊醒。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瞳孔在强光下微微收缩,适应了一下,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慵懒,问他:“结局怎么样?”
      严言看着屏幕上定格的、两个主角死亡的画面,如实回答:“他们都死了。”
      严许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评价,带着他惯有的、对这类文艺作品的轻蔑:“很烂。”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电影院,冬夜的冷风瞬间包裹上来。严言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外套,看着走在前面的严许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脑子里却还在回放着灯光亮起前,严许睡着时的那张脸。
      那种心慌和微痒的感觉,似乎还残留着,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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