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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恶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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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李恩行没再来缠着他,这很好。
并非完全消失,而是在校园里偶然遇见时,他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低下头,或者干脆绕道而行。他看严言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躲闪中夹杂着难堪、委屈,还有一丝严言无法理解、也懒得去理解的怨怼。
随便。严言乐得清静。他像一只终于甩掉了身上水蛭的动物,重新缩回自己的壳里,享受着无人打扰的孤独。虽然这孤独依旧冰冷,但至少不再被强行侵入。
课间跑操的哨声尖锐地响起,像驱赶羊群的鞭子。学生们不情不愿地涌向操场。严言没下去。上次被吴可那帮人堵在车棚里,腿上的伤挨了重点照顾,虽然没伤到骨头,但一动还是钻心地疼,淤青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他向体育老师请了假,理由简单直接——腿疼。老师瞥了他一眼,没多问,挥挥手同意了。
喧闹的人声像潮水般退去,教室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阳光透过灰尘飞舞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块。严言趴在冰冷的课桌上,试图小憩片刻。跑操的二十分钟,是难得的、可以完全独处的安宁时光。
但他睡不着。
一闭上眼,脑子就不受控制地开始浮现出严许的样子。不是现在这个总是带着伤、眼神疲惫的严许,而是某些零碎的、毫无逻辑的画面:他低头点烟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火光在他瞳孔里跳跃的瞬间;他站在老师办公室里,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听着训话时,下颌绷紧的线条;甚至是他睡着时,难得卸下所有防备的、安静的侧脸……
严言不喜欢记人脸,他觉得那很麻烦,也没有意义。大部分人对他而言,都像是模糊的背景板。可唯独严许,那张脸的每一个细节,眉骨的弧度,鼻梁的高度,嘴唇的厚度,甚至他脸上那些新旧交叠的伤痕的位置,都清晰得可怕,像是用刻刀凿进了他的记忆里。
他正胡乱想着,意识处于半梦半醒的模糊地带。忽然,感受到一阵温热的气息,轻轻地、带着试探性地喷洒在他的眼皮和额发上。
有人靠得很近。
近到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还有一种属于年轻男生的、带着点汗意的陌生体息。
警惕心瞬间拉起警报!他下意识地磨蹭着想要睁眼,身体肌肉微微绷紧——
但来不及了。
一个柔软、带着陌生湿意和温热的东西,猝不及防地、重重地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像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到,又像是被冰冷的、滑腻的毒蛇舔舐而过。一股极其剧烈的、源自生理本能的反感和恶心,从胃里翻江倒海地涌上来,直冲喉咙。
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喷在他的鼻翼两侧。
“唔——!”严言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被堵住的呜咽。
几乎是凭借本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猛地将压在他身上、试图进行更进一步接触的人狠狠推开。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课桌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
李恩行被他推得踉跄着向后倒退,腰眼狠狠撞在后方桌角,失去平衡,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打翻了几本书。他脸上写满了错愕、惊慌,以及被当场抓包的难堪,嘴唇还因为刚才那个短暂的接触而微微张着,泛着不正常的红。
胃里还在疯狂翻涌,严言甚至控制不住地干呕了一下,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嘴唇上那令人作呕的、湿漉漉的触感挥之不去,像黏上了什么脏东西。怒火、被侵犯的耻辱感、以及那股强烈的恶心感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烧掉了他仅存的理智。
他眼睛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猛地扑了上去。
拳头发了疯似的往李恩行身上招呼,不管不顾。不是打架的技巧,而是最原始、最野蛮的发泄。每一拳都带着要将对方撕碎的恨意。
“你干什么?滚开!恶心。”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愤怒而变调。
李恩行起初还试图用手挡一下,但严言状若疯癫的样子吓到了他,加上心虚,很快就被按在地上,只能徒劳地蜷缩起身体,承受着雨点般落下的拳头,发出吃痛的闷哼。
老师闻讯赶来,尖锐的呵斥声和几个男生的拉扯才将严言从李恩行身上拽开。他被两个同学死死架住胳膊,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在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后怕微微发抖。眼睛死死地盯着被扶起来的李恩行。
李恩行校服凌乱,上面沾满了灰尘,嘴角破裂渗出血丝,脸颊也肿了一块。他两只手扯着被撕破的衣角,缩在闻讯赶来的班主任身后,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一副受了天大委屈、楚楚可怜的死样子。
严言看着他这副作态,心里那股邪火烧得更旺。他就知道,李恩行这几天安静得反常,肯定是在憋个大的,果然。
他站在老师办公室里,头顶是惨白的日光灯管,对面是班主任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身上的伤口在刚才的扭打中似乎又裂开了,隐隐作痛,但他感觉不到,只剩下满腔沸腾的怒火和屈辱。
班主任厌恶地瞪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不可回收的垃圾。然后她抓起桌上的电话,用极其夸张、尖锐的语气向电话那头描述着他的“罪行”——“无故殴打同学”、“手段凶狠”、“性质极其恶劣”。她甚至没有问一句前因后果。
李恩行已经被另一个老师扶去了医务室。
严言低着头,盯着自己破旧的鞋尖和光洁的地板之间那条模糊的分界线,没说话。辩解是最无用的事情。没有人会相信他。他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好学生”李恩行被打得凄惨,而“问题学生”严言是施暴者。
他突然有点后悔。
后悔刚才下手轻了。
没直接打死他。
“果然,有什么样的家长就有什么样的孩子!”班主任重重地摔了电话,手指几乎要戳到严言的鼻子上,唾沫星子横飞,“社会的败类也只能教出学校的坏种!无法无天!这次必须严肃处理!叫你家长来!”
严言依旧低着头,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
办公室的门在这时被猛地推开,带进一阵室外凛冽的冷风,吹动了桌角的试卷。
严许来了。
他穿着那件熟悉的黑色夹克,身上似乎还带着从外面赶来的寒气,发梢有些凌乱。他扫了一眼办公室里的情形,目光在严言身上停留了一瞬,看见他通红着眼眶、紧抿着嘴唇、还在不受控制地轻微吸着鼻涕的倔强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低声骂了句,声音不大,但足够严言听清:
“只会冒鼻涕泡的傻子。”
几乎同时,李恩行的母亲也赶到了,一个穿着时髦、妆容精致的中年女人。她尖着嗓子,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扑到班主任面前:“王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去好好教育一下!看看给我们家恩行打成什么样了!这必须给个说法!赔钱!道歉!处分!”
严言死盯着刚从医务室回来、此刻正躲在他母亲身后、低着头根本不敢看他的李恩行。那股恶心感又涌了上来。
严许双手插在裤兜里,吊儿郎当地站着,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仿佛置身于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严言抬眼偷偷看他,心里莫名地发慌。他不怕处分,不怕赔钱,他甚至不怕被开除。但他怕……怕严许那种看不透的眼神,怕他觉得自己只会惹麻烦。
李恩行的母亲还在不依不饶地数落着,尖锐的声音刺激着耳膜。
严许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一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让办公室安静了一瞬:
“我家小孩很乖。”
他顿了顿,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脸色铁青的班主任和气势汹汹的李恩行母亲,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野蛮的压迫感。
“不如先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带着冷硬的质感,“再下定论?”
说完,他根本不等对方反应,甚至没看班主任那张变幻不定的脸,一把拽住严言的胳膊,力道很大,几乎是拖着他,径直离开了办公室,将身后的喧嚣与质问,干脆利落地关在了门内。
他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裹挟着一身低气压,把严言狠狠地甩在后面,踉踉跄跄。冬天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稍微吹散了些那令人作呕的、属于李恩行的气息。严言看着他那宽阔而冷漠的背影,一股莫名的委屈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孤勇混在一起,冲了上来。
“严许。”他冲着他的背影喊,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带着回响,“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打架?”
他受够了这种沉默,受够了严许永远一副“你自己搞定”的态度。
严许没回头,脚步甚至没有停顿,声音被风吹过来,带着他惯有的、事不关己的冷漠:“想打就打了,看他不爽就打了。哪来那么多理由。”
这轻描淡写的回答,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严言紧绷的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吐出堵在胸口的所有郁结、所有愤怒、所有屈辱,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那个即将走出教学楼的背影说了出来:
“因为他亲我,很恶心。”
话音出口的瞬间,严言自己都愣住了。身体还保持着前倾的姿态,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这种事,这种难以启齿的、带着强烈羞辱感的事情,他竟然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嘶吼着说了出来。不是为了开脱,如果非得问个所以然……就当是……他想让严许也不开心。想让这个永远冷静、永远置身事外的男人,也沾染上一点他此刻的恶心和愤怒。
至于为什么想让他不开心……
无所谓了。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严许猛地顿住了脚步。
高大的背影僵在原地,像被瞬间冻结。他没有转身。
严言慢慢走到他身边,隔着一步的距离。他长高了不少,但严许更高,他依然只能稍稍仰头看他。路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将他的表情切割得晦涩难懂。
沉默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巨石,压在他们之间的狭窄空隙里。只有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过了好久,久到严言几乎要以为时间静止了,严许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他的目光像有了实质的重量,沉沉地落在严言的嘴唇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侵犯的触感和他自己用力擦拭过的红肿。
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
“亲的哪?”
严言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微微红肿、还带着干涸血痂的下唇。
严许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里面翻涌着某种严言从未见过的、黑暗而汹涌的情绪。然后,他伸出手,用粗粝的、带着薄茧的指腹,狠狠地、用力地摩挲着严言的唇瓣,力道大得几乎要擦掉一层皮,仿佛要彻底抹去什么肮脏的、令人不悦的痕迹。
火辣辣的疼痛从嘴唇传来,严言忍不住皱起了眉,却没有躲开。
“伸舌头了吗?”严许又问,声音里绷着一根极其危险的弦,仿佛轻轻一触就会断裂。
亲嘴还要伸舌头?严言不知道李恩行有没有这样做,当时的触感太混乱,太恶心,他无法分辨。但他会胡诌。带着一种报复性的、想要加剧某种情绪的冲动。
“嗯。”他听到自己这样回答,声音有些发颤。
严许的手指便抹得更用力了,指尖的粗糙感摩擦着柔嫩的唇部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严言甚至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不知道是之前的伤口又被弄破,还是严许手指本身带来的。
“为什么觉得恶心?”严许盯着他的眼睛,不容他闪躲,那目光像要将他的灵魂都剖析开来,“是因为不喜欢同性恋吗?”
严言摇了摇头,动作有些迟缓。
他不知道。他只是讨厌李恩行,讨厌任何人的触碰,尤其是这种带着强迫性质的触碰。除了……除了偶尔严许无意间的靠近,那种感觉虽然也让他心慌,却似乎和这种被侵犯的、纯粹的恶心不一样。那种心慌里,掺杂着一些他无法理解、也不敢深究的东西。
他猛地拍开严许的手,嘴唇被搓得火辣辣地疼,肯定又红又肿。
“别弄了!”他声音带着恼意。
严许的手停在半空,然后缓缓放下。他总是没什么表情,但他的眼睛会说话。只是此刻,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复杂,太汹涌,像暴风雨前压抑的、浓黑的云层。严言看不懂。
他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仿佛能将一切都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