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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玄甲蒙霜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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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
那场不大不小的冬雪,像是为徐州的原野披上了一层薄薄的孝衣。州牧府内那间总是燃着炭火、温暖如春的议事堂,此刻却比堂外的雪地还要冷。那柄被吕布狠狠钉入堪舆图的佩剑兀自颤动着,剑柄上缠绕的丝绦如同凝固的血泪。剑尖所指之处,正是淮南的治所——寿春。
堂下,众将噤若寒蝉。他们看着那个如同山岳般沉默的背影,感受着那股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足以将空气都冻结的怒火。那不是一座火山在喷发前最死寂的酝酿。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丁点的声响都会引燃这场足以将所有人都焚为灰烬的烈焰。
季桓站在那里,炭火的微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却驱不散他眼底深处的寒意。他知道,吕布的这股怒火不仅仅是为陷阵营的亡魂,更是为他自己那份被袁术、被这世道反复践踏的尊严。这股怒火若不能找到一个正确的出口,便会先将他们自己烧成灰烬。
“主公,”他终于开口,声音在死寂的大堂里显得异常清晰,像一块冰投入了滚油之中,“哀兵必胜,但哀兵亦能自戕。若只为复仇,我等此去与那飞蛾扑火何异?”
吕布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沙哑得如同金石摩擦的声音反问道:“那依先生之见,他们,就白死了?”
“自然不是。”季桓缓缓走到那副巨大的地图前,他的手指没有去碰那柄象征着复仇的佩剑,而是点在了寿春与下邳之间的广阔区域。那里,河流、山川、城郭纵横交错,如同一张被揉皱了的棋盘。
“复仇,有很多种方式。”季桓的声音恢复了他一贯的冷静,仿佛方才那场葬礼的悲恸从未侵蚀过他,“最上等的复仇,不是去杀死敌人,而是要夺走他赖以为生的根基,让他比死了还难受。袁术之根基,不在寿春那座孤城,亦不在他那支貌似强大的军队,而在整个淮南的钱粮与人心。”
他抬起头,迎着所有将领那惊疑不定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桓以为,此战,当分三路。”
他伸出手指,先点在了广陵。“其一,为‘守’。”
陈宫闻言,略有不解:“刘备大军已然渡淮,我军主力又要西进,此刻分兵于广陵,岂非自弱?”
季桓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眼中却亮得惊人。“公台先生,此‘守’非固守,而是‘扼守’。”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从徐州划过淮水,一直延伸到刘备大军的后方,最后重重地落在了广陵。“刘备孤军深入,其势虽猛,然粮道漫长,后路空虚,此其一也。他奉天子诏而来,名为汉臣,实为我徐州之腹心大患,此其二也。”
“故而,张辽将军率部东进广陵,对外,仍是宣称响应天子号令,协同刘备共讨国贼。此为阳谋,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更是做给许都那位司空大人看的,让他以为我等仍是局中之棋。”
季桓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冬的冰凌。
“其内,张辽将军这支兵马,便是一枚钉死在刘备后路上的钉子!他刘备在前面打得越顺,这根钉子就扎得越深。他若胜,则必然要忌惮身后这支能随时截断他归路的奇兵,不敢轻举妄动;他若败,张辽将军便可趁势掩杀,将其彻底葬于淮南之地!”
“所以,张辽将军此去,名为协同,实为威慑与监视。他要让刘备如芒在背,让他即便战胜了袁术,也只是一头飞不出我们掌心的困兽。这广陵,就是我们为他准备的笼门。”
然后,他又点在了下邳。“其二,为‘抚’。城中新降之兵与徐州本地士族,皆是心怀叵测之辈。我军主力若尽出,则下邳空虚,难保不会生变。此事,便要拜托高顺将军与陈公台先生了。高将军统军,以雷霆手段镇压一切宵小;公台先生抚民,以怀柔之策安定人心。一内一外,一武一文,务必保我军后方稳如泰山。”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的手指移动,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们知道,最关键的部分来了。
季桓根那根苍白而修长的手指再次移动,像一柄最精准的手术刀,缓缓地划过地图上那片广袤的淮南腹地。
“其三,”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为‘破’。”
“主公当亲率我军最精锐的狼骑,以及臧霸、郝萌等诸位将军的本部,合计一万五千人。不走官道,不攻坚城,化整为零,如同一柄烧红的梳子,将整个淮南西部给我狠狠地梳上一遍!”
“我等剑锋所指,非寿春坚城!”他的眼中燃起两簇幽冷的火焰,“而在其千里之内,每一处县邑、每一座坞壁、每一间仓禀、每一条津渡!此战,非为攻城,乃为‘破势’!我等要断其血脉,使其兵无从征、粮无从募!要让袁公路自以为固若金汤的伪朝基业,处处燃起狼烟,使其治下人心离散,再无安土!”
“此战,便是要先断其手足,再塞其耳目!让他独坐寿春危城,如一笼中之囚,亲眼看着自己的社稷寸寸崩塌,最终,坐以待毙!”
这番话说完,整个大堂之内落针可闻。
如果说之前高顺的千里奔袭是一柄刺入敌人心脏的锥子,那么此刻季桓提出的这个计划,便是一场彻头彻尾,旨在彻底摧毁敌人战争潜力的“破袭战”。它不求一城一地的得失,只求最大程度的破坏。
“好!”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将所有人都从震惊中唤醒。吕布猛地转身,他眼中的怒火已经化作了一种更为炽热、也更为残忍的战意。他大步走到季桓身边,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好一个‘破’字!”他放声大笑,那笑声里充满了压抑许久的快意,“我便要亲手,将他袁公路的根,一寸一寸地给他刨出来!”
他环视堂下众将,声音洪亮如钟:“诸位都听到了?传我将令,各归本营,三日之内,我要看到一支随时可以出征的铁军!”
“喏!”
众将轰然领命,之前那股压抑的悲恸,此刻已尽数化作了嗜血的渴望。
……
夜,再次降临。
季桓的房中却比往常都要亮堂。数名军中的绘图吏员正围着一张巨大的白绢,就着十几盏牛油灯的光亮紧张地忙碌着。季桓站在他们中间,声音嘶哑,却条理清晰地口述着一个个地名、一道道河流的走向、一处处山林的分布。
他在凭借自己那超越时代的记忆,为吕布即将开始的这场战役,绘制一幅尽可能详尽的军用地图。
陈宫被人搀扶着,缓缓地走了进来。他看着眼前这灯火通明、人人屏息凝神的一幕,看着那个站在地图前、身形单薄却仿佛掌控着整个战局的青年,眼神复杂。
“你这是在豪赌。”陈宫的声音有些虚弱,“将我军主力投入敌境,行此流寇之举。一旦被袁术主力缠住,或是粮草不济,便有全军覆没之危。”
“公台先生,”季桓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张正在一点点成型的地图,“我军如今,已无稳中求胜的资格。每多在下邳停留一日,便多消耗一日的粮草,便多给曹操一分准备的时间。我们耗不起。”
“况且,”他转过头,看着陈宫,“这并非流寇之举。这谓‘以战养战’。袁术的粮仓,便是我们的粮仓。他的武库,便是我们的武库。”
陈宫沉默了。他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他看着季桓那张因过度劳累而毫无血色的脸,忍不住说道:“你自己的身体……”
“无妨。”季桓打断了他,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一副残躯罢了,只要还能用,便不算浪费。”
陈宫看着他,许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可知,主公这两日派人寻遍了城中所有的医者,又派快马去谯郡,想再将华佗请来。”
季桓的身子微微一僵。
“都被你拒了?”
“我让亲卫拦下了。”季桓平静地回答,“非常之时,不必行此无用之功。我的病,我自己清楚。”
他的病不在身,在心。那数百陷阵营将士的亡魂,只是最新的一座坟茔,压在了那片早已尸骨累累的心原之上。他的病根是濮阳城头妇孺无助的哭嚎,是他在棋盘上为了“最优解”而随手舍弃的无名棋子,是那些被他的计谋搅动、最终沦为焦土的村庄与坞壁。是他为了让吕布活下去,而亲手为无数人掘下的墓。
是他这个来自一千八百年后的异乡孤魂在妄图对抗洪流时,双手所沾染的、本不属于他的鲜血与罪孽。他以为自己可以像一个外科医师一样,冷静地切除这个时代的腐肉,却未曾想,自己早已成为了这具腐烂躯体的一部分。那道横亘在他灵魂与这个残酷时代之间的裂痕,早已深可见骨,无法弥补。
陈宫没有再劝。他只是走到季桓的身边,拿起另一支炭笔,在那张巨大的地图上默默地为他标注出一处处徐州本地人才知道的隐秘小道与可以藏身的故垒。
两人再无一言。
三日后,天色未明。
下邳城外,一万五千名精锐已经集结完毕。没有送行的仪式,没有震天的战鼓,只有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
吕布身着全套的玄色重甲,跨坐于赤兔马之上。他没有戴那顶标志性的雉翎金冠,只戴了一顶朴实无华的熟铁盔。方天画戟斜持于身侧,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反射着幽冷的光。
季桓裹着厚厚的裘袍,为他送行。他身边站着陈宫与高顺。
“保重。”
这是陈宫对他说的。
“早归。”
这是高顺对他说的。
季桓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那个身影,遥遥地、郑重地行了一个长揖。
吕布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他缓缓地抬起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与季桓对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举起了手中的方天画戟,向前,重重一挥。
“出发!”
一声令下,万马奔腾。
那支承载着复仇与希望的哀兵,如同一股势不可挡的黑色洪流,向着那片充满了未知与杀机的淮南大地席卷而去。
季桓看着那片旌旗的海洋最终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寒风吹过他空荡荡的袖管,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缓缓地转过身,对身旁的高顺说道:“将军,我们也该开始了。”
高顺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季桓的目光,望向了北方,那片名为兖州与许都的方向。
“主公的刀,是用来杀敌的。而我们的刀,是用来……借力的。”
他没有说下去,但高顺与陈宫都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读懂了未尽之语。
一场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