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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阿 ...

  •   秋去冬来,长安城落下了第一场雪。细碎的雪籽敲打着琉璃瓦,很快便转为鹅毛般的雪片,将朱墙金瓦的皇城装点成一片素白。
      自那日画院一叙后,温重玉与江筠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依旧恪守着各自的职责,在公开场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同僚之谊,但偶尔,在宫巷无人处、在翰林院清寂的午后、或是在某个约定好的偏僻宫苑角落,会有短暂小心翼翼的相遇。
      有时是江筠拿着一卷书,佯装请教某个生僻的典故;有时是温重玉“恰好”多带了一本难得的古籍注疏;有时,甚至什么都不为,只是寻个由头,远远地看上一眼,交换一个彼此才懂的眼神,便觉得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片刻。
      温重玉越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意的滋长,每一次见到江筠,看他认真争辩时微蹙的眉头,听他谈及民生多艰时压抑的愤懑,甚至感受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外在冷硬截然不同的笨拙与生涩,都让温重玉心中那份悸动更深一分。
      但他始终小心翼翼地收敛着,不敢越雷池半步。他比谁都清楚这深宫之中的耳目众多,也比谁都明白江筠处境的危险。那份日渐炽热的情感,被他妥帖地安置在表象之下,化作看似不经意的关怀——一方冬日护手的润肤膏,一包托人从宫外捎带治疗风寒后遗症的药材,或是一两句看似随口提起实则暗藏提醒的言语。
      江筠并非毫无所觉,只是于情爱一事上过于懵懂迟钝,全副心神又皆系于朝堂天下。
      他将温重玉的种种关切,皆归于知己好友的惺惺相惜,珍视这份在冰冷官场中难得的暖意。与温重玉交谈,总能让他焦灼愤懑的心绪得到片刻的开阔。他越发依赖这种短暂的相聚,如同在漫漫长夜中汲取一点微光。
      然而,朝廷之上的风浪却并未因一场雪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杨国忠权倾朝野,排除异己的手段愈发阴险。凡有不附己者,或贬或流,甚至罗织罪名,下狱论死。朝堂之上,噤若寒蝉。
      江筠却如同逆流而上的孤舟,一次次地将奏疏呈递上去。他不再仅仅强谏南诏兵事,更将目光投向了因此战而加重的赋税、徭役,投向了地方官吏的贪酷、民生之多艰。每一封奏疏都言之有物,证据确凿,字字泣血。
      但结果,无一例外,石沉大海。甚至有一次,他亲眼看到自己精心写就的奏疏,被中书省的一名官员漫不经心地搁置在一旁,与那些歌功颂德的贺表堆在一起,积了薄灰。
      愤懑与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他回到值房,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笔墨纸砚震颤。
      “岂有此理!尸位素餐,阻塞言路!他们眼中可还有天下百姓!”他低吼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同僚们或侧目,或低头假装忙碌,无人敢接话。唯有一位名唤楚青的的门下省令史,是他的同门师兄,也是替他归还手帕之人,见状叹了口气,起身过来,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拙言,慎言!怒伤肝,亦于事无补。”
      “师兄!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祸国殃民吗?”江筠抓住楚青的手臂,眼中布满血丝,“我等读圣贤书,所求为何?”
      楚青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压低了声音:“所求为何?自然是为国为民。但也要讲究方法!你这般硬碰,除了把自己碰得头破血流,还能有何益处?听师兄一句劝,暂避锋芒,以待来时……你这般不管不顾,奏疏一次次上去,一次次被压下,除了让自己成为靶心,引得杨相国愈发忌惮,还能有何实际成效?听师兄一句劝,暂收锋芒,敛藏心志。有些事,需待时机,需讲方法。硬碰,是最不明智的。”
      他言辞恳切,试图将冲动的小师弟拉回“安全”的轨道。
      “避到何时?等到民不聊生,国将不国吗?”江筠甩开他的手,“待时机?讲方法?”江筠语气激动,几乎难以自持,“百姓等得起吗?边关将士等得起吗?师兄,你总说方法,可若人人都只求稳妥方法,畏首畏尾,这朝廷还有谁敢说真话?岂不正中那些奸佞下怀!”
      楚青眉头紧锁,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语气却依旧努力保持平和:“拙言,你怎可如此偏激?并非只有撞得头破血流才叫忠臣!保全自身,并非怯懦,而是为了将来能做更多事。你如此锋芒毕露,若……若真有闪失,岂非亲者痛仇者快?你让关心你的人如何是好?”他话语中带着未尽之意,目光中充满了对江筠处境的深切担忧。
      “闪失?”江筠猛地看向楚青,眼神锐利,“师兄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楚青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他的直视,含糊道:“我能听到什么?只是近日杨相国清理异己的手段愈发酷烈,人人自危。你数次上书,言辞激烈,早已引人侧目。我这是为你担心!你性情刚直,不知变通,在这长安城中,若无倚仗,寸步难行!听我一句,暂且忍耐,哪怕是为了……为了让你那远在家乡的老母安心?”
      提及母亲,江筠的神色果然僵硬了一下,闪过一丝痛楚。但他随即又挺直了脊背,语气无比坚定:“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退缩。家母送我读书出仕,绝非盼我成为一个趋利避害、蝇营狗苟之徒。若因惧祸而缄口,他日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有何面目对天地良心?”
      “你……”楚青见他如此执拗,又是气恼又是无奈,最终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无力感,“你真是……犟种!罢了,我说不动你。只是拙言,务必万事小心,切莫……切莫再轻易与人争执,尤其是……”他话未说完,目光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窗外,似乎有所顾忌,最终只是重重拍了拍江筠的肩膀,“你好自为之。”
      说完,楚青摇摇头,带着满腹的忧虑和一丝不被理解的失落,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不再看江筠。他拿起一份公文,却久久未能翻动一页,眉头紧紧锁着,显然仍在为这位不省心的师弟操心。
      江筠看着师兄的背影,知他是真心关怀自己,心中亦不是滋味。但他胸中的那股浩然之气与愤懑之情,却无法因任何劝诫而平息。他紧紧攥着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又一日傍晚,雪暂歇。
      温重玉借口要去集贤殿寻一幅古画临摹,绕路经过门下省附近的一条僻静宫巷。果然,远远便见江筠独自一人,踏着积雪,低着头,慢吞吞地走着,在苍茫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落寞。
      温重玉加快脚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
      听到脚步声,江筠抬起头,见是温重玉,黯淡的眼中似乎亮起一丝微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只低声道:“子珏。”
      他已习惯如此称呼他,在无外人时。
      “看你神色不佳,可是又遇烦难?”温重玉轻声问,呵出的白气氤氲在寒冷的空气中。
      江筠苦笑一下,笑容里满是涩意:“还能有何事?依旧是那般……泥牛入海罢了。”他将今日奏疏再次被搁置的事情简单说了,语气中充满了疲惫与绝望,“我甚至怀疑,陛下是否真的能看到这些奏疏?还是早已被杨国忠之流隔绝于外?”
      温重玉沉默地听着,心慢慢沉下去。他比江筠更清楚这其中的关窍。近日他为贵妃作画时,曾无意间听到高力士与贵妃身边近侍的低语,言及杨相国对朝中某些“不识时务”的言官已极为不耐,似有清理之意。虽未点名,但温重玉立刻便想到了江筠。
      他不能明言,只能委婉提醒:“朝局纷繁,耳目众多。有些事,非一蹴可就。拙言,你……凡事还需多加小心,谨言慎行。有些关口,或许暂避一时,并非怯懦。”
      江筠猛地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眼中带着不解和一丝受伤:“子珏,连你也劝我退缩?”
      “我不是劝你退缩。”温重玉迎着他的目光,语气恳切,“我是望你……平安。”
      “平安?”江筠喃喃重复了一遍,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种深刻的悲哀,“若天下不宁,个人平安,又有何意义?”
      温重玉心中一痛,几乎要忍不住将所闻尽数告知。但他深知,以江筠的性情,若知危险临近,非但不会退缩,反而可能更加激烈地迎头撞上。他只能将话咽回肚子里,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天寒地冻,早些回去歇息吧。”他最终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去江筠肩头落上的些许雪花,带着克制不住的温柔,“保重身体,方有来日。”
      肩头传来的温热触感让江筠微微一颤。他看着温重玉眼中那清晰可见的担忧,心中的愤懑与悲凉似乎被这细微的关怀熨帖了一丝。他点了点头,声音低哑:“……我知晓了。”
      两人在宫巷尽头分开,各自融入不同的方向。
      然而,他们并未注意到,不远处一座覆雪的假山后,楚青的身影悄然隐没。他本是担心江筠,尾随而来,却意外撞见了这一幕。他看着温重玉为江筠拂雪的动作,看着两人之间那非同寻常的亲近氛围,眼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他站在原地,愣了许久,雪花再次飘落,染白了他的鬓角。最终,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极其复杂的神情,摇了摇头,转身悄然离去,并未惊动那两人。
      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似乎想要将这皇城内所有的秘密与汹涌的暗流,都彻底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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