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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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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渐盛,消磨了前夜残下的寒凉,就连弥留在花叶上的露珠也在它的暖意下渐渐蒸腾。
芸皎走在御花园的千娇百媚之中,白玉般面庞因步履匆匆而染上淡粉,更显的人比花娇。
然而一路上,她却神思纷乱,还险些被路径上的石子绊倒。索性侍女及时扶住了她,才叫她免于失仪。
少女眉黛含颦,似有烦心事,回到宫殿后,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然而这烦恼从请安归来的正午直到日幕渐垂,也未能得到疏解。
摆完晚膳的侍女见公主仍是一副忧心仲仲的模样,不由得轻声唤道:“殿下,该用晚膳了。”
这温柔的禀告惊醒了芸皎,她这才如梦初醒,起身走至案桌。
少女在丰富的膳食面前沉默许久,却仍没有动筷意思。直到侍女将要开口询问,她才挑起眼睫,夹着一日未曾理解的疑问开口道:“你说…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是问,今日请安之事?”
芸皎点点头:“这秋猎年年都有,为什么独独今年,父皇会给我加派侍卫?”
“殿下或许是多虑了,皇上一向关爱您,为您加派侍卫,应该也是看重您的安危。”
侍女的话滴水不漏,芸皎却不以为意。
“往年秋猎,我从来都是只去个热闹,哪次不是跟父皇一起待在帐篷里,无聊的很…再说了,猎场周边还有这么多御林军,能出什么事?”她眯起眼睛,腕上的银镯在桐木桌案上磕出沉闷的声响:“这次忽然这样下令,肯定有什么内情……”
她想一出是一出,忽然从桌上站了起来:“不行,这其中绝对有问题,我得去看看那群侍卫。”
“啊?可是殿下,您还没用晚膳……”
“不解决这事,哪还吃得下饭!”少女向她瞪过去:“等我回来再用也不迟。”
芸皎不管不顾,急匆匆的迈出宫门,身后,是侍女慌忙跟随的身影。
公主去的急,自是用不上仪仗。伴随的宫女止住了其他人想要追上的动作,只自己拿了一件斗篷,单独跟了上去。
待她追上芸皎时,芸皎正在为难宫中巡守的侍卫。
她将手中的斗篷轻柔地为芸皎披上,一边听见小公主蛮横无理的命令:“你们长官呢?带我去见他。”
那侍卫自是不肯,侍女于是笑笑,对芸皎说:“殿下,您现在问他他也没办法。他正值守着宫门呢,若是在此时擅离职守,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如何能担待的起?”
“那怎么办?”芸皎有点生气,半边脸颊在宫灯的照射下美如画卷,顾盼间含着醉人的光彩:“不问他,你带我去?”
侍女将要回话,却忽然见到芸皎凝住了含怒的眼眸。她于是顺着公主的视线回过头去,见到就在不远处,有一个人正提着灯向这里走来。
那是一个男子,他身形挺拔、步态从容,穿着藏青色的云袖衣袍,气质清俊高雅。他提灯的手修长而白皙,面容却看不清,恰巧隐在光影交辉的黑暗处。
不多时,便走到近前。
身旁的公主扬起下巴:“你是谁?”
那人轻笑了一下,随后身体微微前倾,向芸皎行了一个礼。他应是个青年,说话的声音清润而舒朗,分明是平淡的语气,可内容却稍显不敬:“天色已暗,这个时间,殿下不应该还在此处逗留。”
“本公主问你话,你好好回答便是了,竟还敢命令我?”芸皎抬眼打量着面前的人,双目微眯。
侍女本以为她会发火,然而下一秒,却见少女的眸中蓦地转出几分以前从未见过的兴味来:“从前这宫中往来行走的官员,本公主即便不认识,至少也会有点印象。为何却独独不曾见过你?”
她说着,将手中的灯向上挑起。那柔柔的烛光于是随着动作向上映去,照亮那方不曾顾及到的阴影。
青年的面容被点亮,果然眉目疏朗,夹着竹的清雅与玉的温润。
“臣是今日才被派来的,负责瑶光殿的日常值守。”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芸皎心中转了几个念头,面上还是颜色不改,她挑起唇,娇声问道:“这么说,你就是父皇说的要派给我的侍卫?”
“准确的说,陛下派给公主的是一队侍卫,臣只是其中一个。”
是侍卫,却不着盔甲。芸皎信他普通才有鬼。
“是么?”她于是笑意渐深,乌黑的眸光直直望去:“那,你叫什么?”
“臣名唤卿莲。”
“莲?”芸皎大笑:“第一次听说,一个大男人还有叫莲的。有意思。”
那青年只是挑挑眉,面对公主的打趣神色无常。
“公主若无事,还是尽快回宫。现在已经入秋了,夜间阴凉,当心身体受寒。”
“这本宫自有分寸。”芸皎望着他,眉间挑出几分不耐,但随后又泛起神采。
“倒是你,你倒有点意思。明明管着值守,却丝毫不像个侍卫,反倒像个文人——你拿的起刀剑么?”
卿莲笑笑,不因芸皎的挑衅而生气:“公主无须担心,若论武功,臣较一般的侍卫还是绰绰有余的。”
“是么?”芸皎面露狐疑:“你真的比他们都厉害?”她扭头问向一旁值守的侍卫:“你说说。”
“末将自是不如大人。”
芸皎面露惊讶。
但随即她又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新奇的点子。
卿莲垂头看去,少女的脸上满是高傲。她端着公主的架子,神情里偶尔泄露出一丝得意,好像小狐狸露出了尾巴。
有几分小聪明,但大多还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既然如此…本公主正好缺一个武功高强的手下。从明天开始,你就跟在本公主身边,给本公主当贴身侍卫,怎么样?”
芸皎身旁的侍女听得此话,心中一惊,忙开口劝道:“殿下,这可不妥!”
他也紧跟着皱起眉头:“此事不合规矩,恕臣不能遵从。”
然而芸皎却不屑一顾:“不合规矩?哼,在这里,本公主的话就是规矩,不论你愿不愿意,都得从。”
清凉的风从旁吹来,扬起少女绯色的斗篷。她转过身,素手掩住嘴巴,轻打了一个哈欠。
“行了。”那些侍女、侍卫,包括卿莲想要说出口的、阻止的话全部被此声打断:“本公主累了,要回去了,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你们退下吧。”
9.
第二日,公主有了个贴身侍卫的消息就传遍了阖宫上下。
有嫔妃专门跑到皇后那里说此事不妥,但谁都管不了三公主,哪怕是皇帝知道了,都只挥一挥手,不曾阻止。
卿莲虽然一开始对芸皎说不合规矩,但在公主的一意孤行下,也并未表示出为难,反倒颇为自在的跟着公主跑来跑去。
当然,芸皎的真实目的是为了打探消息。
究竟为什么自己的父皇会忽然给自己加派一队侍卫?
可是卿莲软硬不吃,无论她怎么套话,他都是一副闭口不谈的模样。哪怕芸皎用公主的身份命令他,他也是面色不改,淡然处之。
芸皎气的够呛,却完全不能拿他如何。他有她父皇下的手谕,芸皎甚至无权给他降职。她心绪不平,于是下各种无理取闹的命令折腾他。
一会儿说今日御花园的花好看,叫他摘来给她。等他拿着花回来后,又说摘得太丑,叫他重摘。
摘来摘去,不是花的品种不对,就是花的数量不够,然后就变成了不想要花了,最后,卿莲白跑了一上午,御花园的花也被折腾的一塌糊涂。
芸皎不准备放过他。她想,如今离秋猎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她怎么也要把卿莲的嘴给撬开。
于是,她今日叫他摘花,明日叫他采露水。后日令他寻自己故意弄丢的镯子,大后日直接叫他顶着午日的太阳在御花园里跑圈。
公主无理取闹的命令叫卿莲有些焦头烂额。可是这样程度的捉弄,对比军营里每天的训练,又如此不值一提。他看着公主一日日绞尽脑汁找茬的模样,心里反到暗自好笑。
这一天,芸皎又把他叫进宫里。最近,她已经没有什么新的花样去整这个油盐不进的侍卫了,她觉得是因为宫里乏味可陈,实在没什么可以玩的事情。
正巧她同胞的哥哥二皇子要去猎场骑马,她便央他带她一起去,美其名曰见识一下哥哥的练习成果。
芸皎在侍女的伺候下换上崭新的骑装,出门后斜了一旁的卿莲一眼,轻笑着说:“今天,二哥哥三哥哥和太子都会在猎场,听说你的功夫很是不错,现在到了该验证的时候了,作为本公主的贴身侍卫,你可不要给本公主丢脸。”她着重咬紧“贴身侍卫”这四个字,从话语中显露出些微恼意。
卿莲自是能听出来,但他仍是什么都没说,低下头答是。
看上去十分老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么忠心耿耿。
芸皎冷哼一声,转身上了轿子。卿莲跟在她的身后,就这样一路出了宫门。
都城的大街熙熙攘攘,公主此次出行很是低调,基本没几个人知道。等到走至二皇子府上,卿莲便见到一个清俊的青年骑着马跟上。
他撩起轿帘,跟里面的芸皎说话,不一会儿,几人便继续出发。
黄沙漫起,平日里空荡的皇家猎场,今日却是热闹非凡。等到了这里,卿莲才发现,不止几位皇子,京城里几位数得上名号的公子哥也都在这里。
他不由得暗自皱了皱眉。
却见公主下了轿,仰起头向他勾手。卿莲于是走至公主面前。
她冲他命令道:“一会儿可要为本公主赢下这个比赛,听见了没?”
卿莲再抬头时终于明白,原来今日几位皇子是约定好要在这皇家猎场比一次骑射。
三公主得意洋洋的领着他入了看台,众人赶忙过来见礼。
“三妹妹今日倒是有兴致,居然来看我们几个男人刷招式了?先说好啊,一会比起来,你可别吓得逃跑。”太子轻笑着冲她说道。
芸皎自小被几个哥哥娇惯到大,听见他这般打趣,只是不屑的哼一声。
“太子哥哥才是,一会可要好好努力,别输给了我这小小的一个侍卫,不然多丢脸。”
众人的视线顿时向卿莲转过去。
二皇子笑呵呵道:“听说妹妹这几日多了个侍卫,我原还想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今日一见面,果然不愧是父皇选出的人,真是仪表堂堂。”他说着睨了一眼芸皎:“怪不得你能看上。”
芸皎装作听不见他的揶揄,此时视线开始不住地向他们后方移去,看上去很是心不在焉。
二皇子对她如今的表现心中门清,他轻拍她的肩,随后冲她眯起眼睛来:“我警告你,我今天带你出来,可不是让闹什么笑话的。”
“哎呀我知道了。”芸皎撇了撇嘴,在看到自己想见的身影后终于收回了视线,脸上扬起笑说:“哥哥们别废话了,快开始吧,芸皎已经等不及了。”
卿莲将一切记下心中,随后被领到校场。
太子在看台上扬声说:“既然是我们几个私下里玩一玩,那就不用太过讲究,有个热闹,叫我这好妹妹玩的尽兴就好了,规则仍和以前一样,也莫要打打杀杀的,叫女儿家看了害怕。”
台下的公子们都了然的笑笑,知道太子宠爱这个妹妹,很给面子的点头。唯有一人扬起声音,放肆又桀骜的说:“既然如此,那公主的人我们也要让一让吗?”
太子扬起眉,却是不说话。倒是芸皎哼一声站起来:“王立旌,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德行,还说要让让我这侍卫?你大可尽全力,免得到时候输了,不至于太过难看。”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唯有王公子看了一眼不语的卿莲,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这个白面书生似的小侍卫,究竟是个什么实力。”
第一轮,比的是射箭。
每人共有十只箭,谁中靶的次数高,自然谁就获胜。
卿莲不动声色的观察了几位对手。太子和二皇子意气风发,方才挑衅他的王立笙也摩拳擦掌。这么多人中,唯有一位,颇引起他的注意。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劲装,面如白玉,眸如点漆。他眼神淡漠,显得什么都不曾在意,却在拿起弓时,散发出一瞬间凌厉的杀意。
卿莲回神,想起之前芸皎屡次三番寻找的身影,终于心下明了。
他拿起箭,也如众人一般凝神,将箭头对准红靶。本想敷衍而过的比赛,忽然变得要认真起来。
芸皎在看台上看着众人。随着侍从打了口号,几十之箭势如破竹地向前发去。几乎是短短一瞬,入靶的闷响便接连传来。
卿莲、太子,和那黑衣青年均命中靶心。
芸皎满意的笑笑。
随后的几箭也无一例外,基本都是这三人成绩最好。王立笙看到卿莲这般本领,自然也无话可说,只在一边啧啧称奇,暗自感叹人不可貌相。
到了第八箭时,太子终于心有不逮,稍微偏离靶心,于是轻轻摇头,失了争夺第一的心,将注意力放到比赛形势上来。
如今场中,只有卿莲和那人八箭俱中,暗自争锋。
第九箭,仍是两箭中靶,难分胜负。
二皇子早就下了场,他挪到芸皎身边叹息一口:“这个结果,不会到最后是平局吧?那可真没意思。”
芸皎皱起眉头,盯了场中的卿莲一会儿,却见那两人竟在互相对视,争锋的视线隔着空气,似乎能传出火花。
她一愣,垂下眉暗自思索,随即心中有了决定。
等到第十箭开始,两人凝神,正蓄势待发之时,卿莲忽听台上一声尖叫。公主的嗓音隔着遥遥的赛场,显得惊慌而又急促,他心下一抖,手中的箭一偏,却是已射出去。
然而他没管那尚未可知的比赛结果,忙转头向看台奔去,踏出的步子刚要落地,身影却忽的一顿。
公主正在看台上笑意盈盈,哪有之前的急促和慌张。
他垂下眼,已经知道了结果,芸皎的用意也昭然若揭。第十箭,自然是那黑衣男子赢了。
众人聚集,太子在上方笑着打圆场:“此番虽然是墨公子赢了比赛,但卿莲侍卫也很是不错。”
王立笙此时却一转话头,帮着卿莲较起了劲:“这骑射比赛每次都是他墨司钰赢,如今好容易来一个可以与他一较高下的,却是这个结果,真是好没意思。”
这话倒像是在指责芸皎。
太子皱了眉头,低头冲他说:“卿莲作为公主的侍卫,比起比赛,自然是公主的安危更加重要,王公子这话又从何谈起?”
王立笙忿忿不语。却是卿莲浅淡一笑:“如太子殿下所说,公主的安危才是臣下的职责所在。更何况卿莲本就技不如人,第十箭早已有心无力,如此输了,也是公主为卿莲着想。”
芸皎眯起眼睛,心下颇有些不自在,面上却还是不可一世的傲然模样:“有自知之明便好,输了比赛也不算丢人。这一局既然事有所因,本公主便不罚你了。之后几局……你可要给我好好拿下。”
卿莲垂下眼睛,面容晦涩不明,只应声称是。
可是后面几场比赛,无论是骑术还是舞枪,卿莲都稍逊一筹,总在最后一步输给那墨司钰。
公主很是恼怒。
她斜瞪一眼自己的侍卫,当着众人的面看罚,说道:“如此还是出身军营的侍卫呢,每日在营地里训练这么长时间,却把把输给墨公子,连一样都不能比得过,若是我朝的将领都如你一般,如何能护得住这浩大国土?”
太子闻言仍是打圆场:“墨公子天赋异禀,乃是我朝数一数二的英杰,输给他不算什么,卿莲能堪堪与他齐平,也十分了得。”
芸皎这才稍缓了脸色。
那王立笙好容易觉得有人能搓一搓墨司钰的锐气,如今却是这个结果,不由得狠狠叹息一口,惋惜的看了卿莲一眼,随着众人一同散去了。
比赛告一段落。众人仍不尽兴,正巧二皇子不知从哪得来一头鹿肉,众人决定在此烤肉宴饮一番。
卿莲是侍卫,没有与皇子公主同座的资格,但也得了一块鹿肉赏赐。
他在屋内卸下兵甲,将用具都规整一处,转过积满灰尘的武器架,正待出屋,却见门口立着一人,着黑衣,面肃容,正是墨司钰。
他低头行一礼:“墨公子。”
墨司钰望他一番,眉间蹙起:“今日比赛,你是何意?”
卿莲微微一顿,浅笑道:“不知墨公子何出此言?”
“第一局过后,你有何水平,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
卿莲叹息一口:“墨公子说笑了,我是什么能力,我自己还是知道的。是我技不如人。”
“技不如人还是故意认输,你觉得我看不出来吗?”墨司钰望着他,眸中凝着锋芒。
“公子高看卿莲了。”
墨司钰狠狠皱起眉头,他走上前去按住卿莲的肩膀,沉声说道:“若是因为三公主,你大可……”
“公子说得对。”卿莲蓦然打断他的话:“臣下让公主失望,确实该罚,卿莲不敢有所懈怠,日后定将勤勉练习。”
话一出口,若是墨司钰仍然说他是故意认输,就变成了他对公主阳奉阴违,在比赛场上不肯使出全力,故意叫公主丢脸了。
墨司钰听得此话,终于闭口不言。他深深看了卿莲一眼,转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