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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坦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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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荏苒,寒来暑往,不觉又是半载。玉门镇外的风沙,吹黄了春草,又吹落了秋叶。院里的枣树,依旧是半死不活的模样,却也挣扎着结了三五个歪斜的青枣儿。
宁楚的身子骨,却不似那枣树。日复一日的打熬,如百炼的钢,褪去了初时的羸弱,添了几分难言的劲道。她个子拔高了不少,原先的衣裳已显得短小。胳膊腿儿虽依旧纤细,皮肉之下,却绷着结实的筋骨,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子沉稳利落。
这半年里,宁淮安的伤也大好了。他不再整日困于房中,只是面色依旧带着些病态的苍白。宁楚常看见他在院中读书、写字,或是看着自己练拳。有时她能觉察到宁淮安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沉甸甸的,里面盛着一种她看不太分明的情绪,像是怜惜,又像是别的什么。
约莫是入秋的时候,福伯在外头盘下了一间铺子。那铺子不在南来北往客商云集的主街上,反倒缩在西城一条半新不旧的巷子里。左邻是家皮匠铺,整日里“砰砰”地敲个不住;右舍是个磨坊,驴子蒙着眼兜兜转转,磨盘“轰隆隆”地响。这铺子夹在中间,毫不起眼,门面也小,只两间宽,卖些中原运来的针头线脑、粗瓷碗碟、布帛竹器之类的零碎货物,取了个名号,唤作“南货斋”。
铺子开张后,福伯便在前头柜上掌总,迎来送往,算盘子噼啪乱响,倒也像个精明的生意人。宁楚则在铺子里打杂,扫地抹桌,搬货理货,话却不多,只埋头做活。有客商问价,她便指指货品上的标签,多一个字也懒得说。寻常人见了,只道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唯有宁淮安依旧待在后院,从不露面,只每日里听福伯回报铺中的进项与见闻。
这日午后,天时有些阴沉,风也带着凉意。铺子里没什么客人,福伯靠在柜台上打盹,宁楚则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块新得的铁条,用一块粗粝的磨刀石,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磨着。那声音“沙啦,沙啦”,在这寂静的巷子里,听着倒有几分催人欲睡。
忽地,巷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着几声放肆的笑骂。宁楚磨铁的手未停,眼皮也未抬,耳朵却微微动了动。只听得三五个汉子大剌剌地走了过来,为首一个,生得五大三粗,剃着个明晃晃的秃头,脖子上挂着一串不知是何物骨头制成的念珠,满脸横肉,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瞧着便不是个良善之辈。他身后跟着几个泼皮,一个个衣衫不整,歪戴着帽子,斜着眼看人,满身的痞气。
这伙人径直走到南货斋门口,那秃头汉子拿脚尖一踢门槛,冲着里头便嚷:“那老头儿!开门做生意,怎地打起瞌睡来了!莫不是赚得够了,瞧不起你家爷爷的买卖?”
福伯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忙站起身来,脸上堆着笑,躬身道:“客官说哪里话,小老儿只是乏了,一时不察。几位客官想买些什么?小店货物齐全,价钱公道。”
那秃头汉子“嘿”地一笑,大步走进铺子,也不看货物,只拿眼四处打量,最后目光落在那坐在门槛上的宁楚身上。“这小娘儿皮倒是生得齐整,”他咂了咂嘴,言语轻佻,“老儿,是你家的孙女?卖是不卖?”
福伯的脸僵了一下,却依旧陪着笑脸:“客官说笑了,这是我家小姐,不卖,不卖。”
“呸!”另一个尖嘴猴腮的泼皮啐了一口,“你这老货,倒是会攀高枝儿!这穷巷子里,哪来的小姐?三爷瞧上她,是她的福气!”
那被称作“三爷”的秃头汉子大摇大摆地走到一个货架前,随手拿起一只青瓷花瓶,在手里掂了掂,又“哐当”一声丢回架子上,震得旁边的碗碟一阵乱响。
“老儿,我也不与你废话。我家弟兄几个,在这西城地面上讨生活,迎来送往,没少替你们这些铺户挡灾消难。今日个上门,不是来买东西的。”他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这个数。每月这个数,保你这铺子平平安安,无人搅扰。如何?”
福伯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他搓着手,为难道:“三爷,小店初开,本钱微薄,实在是……实在是周转不开。您看,能不能宽限几日,或是……少一些?”
“少一些?”秃头三爷把眼一瞪,声音陡然拔高,“你这老狗,是与我讨价还价不成?你可知我是谁?在这玉门镇西城,我说一,谁敢说二?今日你要是不给,我便将你这破店给拆了!”说着,他一脚踹向旁边的货架。
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巨响,那货架子本就不甚牢靠,被他这么一脚,立时散了架。上头的瓷碗、碟子、瓦罐摔了一地,碎成无数片。
宁楚余光瞥见福伯脸唰地一下白了,脚下一步步退向柜台里头。那几个泼皮见状,更是嚣张,一个个狞笑着便要动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老东西!”“砸!给我砸个稀巴烂!”
便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大,却清清楚楚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手和脚,都留下。人,可以滚了。”
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只见那一直坐在门槛上磨铁的小丫头,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她手里依旧捏着那根磨了一半的铁条,另一只手提着那块磨刀石。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那双眸子黑沉沉的,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正静静地看着那秃头三爷。
秃头三爷先是错愕,随即勃然大怒,只觉自己在这黄毛丫头面前失了面子,脸上挂不住。他恶狠狠地骂道:“哪里来的小贱蹄子,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看老子不撕了你的嘴!”说罢,挥舞着蒲扇般的大手,便朝宁楚的脸上扇了过来。
他这一掌,带着风声,若是打实了,寻常女子半边脸都要肿起来。可宁楚却似没瞧见一般,不闪不避。就在那手掌将要及面的一刹那,她动了。
只见她身子微微一侧,让过那恶狠狠的一掌,左手的磨刀石却如毒蛇出洞,以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不偏不倚,正正地砸在秃头三爷挥过来的那只手的手腕上。
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清清楚楚,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那秃头三爷抱着自己那只以诡异角度扭曲的手腕,疼得满地打滚,脸上的横肉抽搐成一团,冷汗“刷”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这一下变故,兔起鹘落,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他身后那几个泼皮都看傻了眼,一时竟忘了上前。
宁楚却未停手。她一击得手,脚下不停,身形一晃,便欺至另一个正发愣的泼皮身前。那泼皮刚反应过来,举起拳头要打,宁楚手中的铁条已经递了出去。她使得不是劈砍,而是捅刺。那铁条的前端虽未开刃,却也被磨得尖锐。一记直刺,正中那泼皮的肩窝。
“噗”的一声闷响,铁条没入寸许。那泼皮惨叫一声,半边身子立时麻了,手里的力气泄了个干净,软软地瘫倒在地。
宁楚看也不看,反手一记肘击,正中第三个扑上来的泼皮的肋下。那人只觉胸口如遭重锤,一口气没上来,眼珠子都凸了出来,弓着身子便倒了下去,口中吐着白沫。
剩下最后两个泼皮,见三个同伴顷刻间便倒了两个、废了一个,哪里还敢上前。他们看着那个立于一地狼藉之中、手持铁条的女孩,那眼神,不像是看一个人,倒像是看一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二人对视一眼,怪叫一声,也顾不得他们那还在地上翻滚的三爷了,屁滚尿流地转身就往巷子外跑。
宁楚没有去追。她只是缓缓走到那秃头三爷的面前,蹲下身子。
那秃头三爷此刻已疼得神志不清,见她走近,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往后缩,一边哆哆嗦嗦地求饶:“女侠……姑奶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饶了小的……饶命啊……”
宁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将手中的铁条在他那张满是冷汗和鼻涕眼泪的脸上拍了拍,声音依旧平淡:“这间铺子,往后,谁敢再来生事?”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小的们再也不敢了!”秃头三爷哭喊道,“小的发誓,往后绕着这条巷子走!不,小的叫所有人都绕着这条巷子走!”
“记住了。”宁楚站起身,将铁条和磨刀石随手丢在柜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她看了一眼福伯,又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转身便走进了后院,仿佛方才那雷霆万钧、出手狠辣的人,根本不是她。
巷子里,只剩下秃头三爷杀猪般的嚎叫,和那两个跑远的泼皮渐不可闻的脚步声。福伯立在原地,张着嘴,看着宁楚的背影,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一阵凉风吹过巷子,猛地打了个寒颤。
……
当晚,夜色深沉。
宁楚在后院自己的房里,能隐约听见隔壁屋子传来福伯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中间偶尔夹杂着宁淮安一两声轻咳。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宁楚的房门被敲响了。
“请进。”宁楚的声音,清醒而平静。
宁淮安推门进去。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板床,一张桌子。宁楚正坐在床沿上,擦拭着那根铁条。见他进来,她停了手,抬眼看他。
宁淮安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沉默了片刻。
“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他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宁楚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只是,往后这样的麻烦,怕是不会少了。”宁淮安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铁条上,“有自保之力是好事。但你要知道,拳脚功夫,能挡得住泼皮无赖,却挡不住这世上的阴谋算计。”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起来,“阿楚,我本想让你过几年安生日子,平平常常地长大。但今日我才明白,有些事,是躲不过的。你既已是我宁淮安的女儿,便注定要被卷进这潭浑水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说出的话,有千钧之重。
“我问你,你可知,我为何给你取名‘宁楚’?”
宁楚兀自思索了会儿,答道,“因为阿爹觉得楚是个有风骨的字,愿我如是,也做个有风骨的人。”
宁淮安的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那笑意里,藏着无尽的悲凉与沧桑。“我本不姓宁。宁,是安身立命的愿想。而我真正的故国,是晋楚。你名字里的那个‘楚’字,便源于此。”
他看着宁楚骤然变化的眼神,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本名,也非宁淮安。我是晋楚人,曾官拜太子太傅。”
“太子太傅?”宁楚终于开口,这个官职,她从宁淮安教她的书中读到过,那是帝王之师。
“是。”宁淮安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刻骨的沉痛,“我曾悉心教导的太子,聪慧仁善,本是晋楚未来的明君。可他……却在五年前,遭人构陷,以谋逆之罪,屈死于狱中。”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重。
“太子去后,党羽尽遭清洗。我便是其中之一。构陷太子之人,布下天罗地网,要置我于死地。我侥幸逃出,一路亡命,九死一生,才流落到了这东昭国境之内。”
说到此处,他抬起头,那双素来温和的眼眸里,燃起了两簇幽暗的火焰,是仇恨,也是不甘。
“所以,这间‘南货斋’,卖的不是针头线脑,而是消息。我蛰伏于此,不是为了苟活,而是为了等待时机。等着有一天,能重返晋楚,为我那屈死的旧主,为那数千枉死的冤魂,讨回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