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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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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如豆,将两条人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一条坐着,一条立着。
宁楚听完,心里头并无多大的波澜。雇佣兵的生涯,让她见惯了生死,也见惯了背叛与倾轧。只是宁淮安这桩事,牵扯更大,谋划更深,对手也更叫人捉摸不透罢了。
“你如今都知晓了。”宁淮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这条路,虎狼环伺,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我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你救我一命,我养你成人,这恩义也算了了两讫。待你再大些,我为你寻一户殷实人家,备一份厚实嫁妆,让你安安稳稳地过完此生,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他停顿了片刻,那双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牢牢地锁住宁楚。“可今日之事,让我看明白了。这世道,便如同一锅沸油,谁又能真正地独善其身?你不去寻事,事却会来寻你。与其被人动了刀子再想着如何招架,不如早早地自己将刀子握在手里。阿楚,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这条路,你可愿意随我走?”
这话问得郑重。宁淮安的身子微微前倾,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儒衫上,肩头似乎担着千钧重担。他将选择的权力,交到了宁楚手上。
宁楚没有立时回答。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那双尚显稚嫩,却已磨出薄茧的手。这双手,半年前连一桶水都提不稳,如今却能轻易地捏碎人的腕骨。是宁淮安,给了她这处安身之所,教她读书识字,让她在这风沙漫天的边陲小镇,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他给了她一个商贾之女的身份,也给了她作为一个人的体面。这份恩情,不是几句轻飘飘的言语就能还清的。
更何况,她的骨子里,本就不是个能安分下来绣花描红的女子。前世那种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虽然凶险,却也痛快。平平常常地长大,嫁人生子,相夫教子,那样的日子光是想一想,便觉得憋闷得透不过气来。眼前这条路,固然是九死一生,却也充满了未知与挑战,正合了她那颗不甘寂寞的心。
“若我应了,阿爹要我做什么?”她抬起头,目光清亮,直视着宁淮安。
宁淮安见她不惊不惧,反倒问得如此直接,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我要你做我的耳,我的目,我手中的刀。这玉门镇是东昭与晋楚通商的要隘,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正是打探消息、联络旧部的绝佳之地。福伯年岁大了,许多事力不从心。而你,是个女子,又是个半大的孩子,最不容易引人注目。我要你学着看,学着听,学着分辨这市井之中,哪些话是有用的,哪些人是可以用的。”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我要你继续练你的拳脚功夫,不但要练,还要练得比谁都狠。此事,凶险万分,你可想好了?”
“若事成了呢?”宁楚又问。
“事若成了,”宁淮安的眼中燃起一簇烈火,“我许你一生富贵荣华,再无人敢欺你、辱你、轻贱你。若你厌倦了纷争,我便还你自由之身,山高海阔,任你来去。”
宁楚站起身来。她走到宁淮安面前,撩起衣摆,双膝直直地跪了下去。她没有磕头,只是挺直了脊梁,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决绝:“阿爹给了我第二次性命,教我读书,育我成人。恩同再造。今日阿爹既有所命,阿楚万死不辞。若违此誓,教我死于乱箭穿心,尸骨无存!”
这誓言发得极重,带着一股子沙场武人般的决绝与惨烈。宁淮安听得心头一震,他原以为这孩子只是感念恩情,一时冲动,却没料到她竟有这般泼天的煞气与胆魄。他连忙伸手去扶,触到她纤细却坚实的臂膀,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好……好孩子,快起来。”他连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串的哽咽,“有你此言,我便放心了。起来,地上凉。”
这一夜,父女二人,便在这昏黄的灯火之下,定下了一个盟约。自此,宁楚不再仅仅是那个在后院里打熬筋骨的孤女,她的人生,与一桩沉冤未雪的血案,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又是一年春去秋来。南货斋的生意,依旧是不咸不淡。福伯在前头柜上迎来送往,宁楚则更多时候混迹在西城的茶馆、酒肆、马市之间,将那些南来北往的客商、行脚的走夫、戍边的兵卒的言谈举止,都一一记在心里。回到铺子,便拣选些有用的,说与宁淮安听。
宁淮安教她的东西,也渐渐变了。除了指点骑射之术,更多的是识人辨物之术,是追踪与反追踪的法门,是如何从一句话、一个眼神里,瞧出破绽的伎俩。这些东西,对旁人来说或许艰深晦涩,于宁楚而言,却像是将她前世的本能,用这个时代的言语,重新打磨了一遍,愈发地锋利起来。她的身手也愈发精进,那根铁条早已不用,换成了一柄从皮匠铺里高价买来的剔骨短刀,藏在袖中,轻易不示于人。
这一日,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玉门镇外的那条官道上,忽地热闹了起来。原来是东昭国的一位贵人,领着一队人马,出城围猎。只见数十骑快马,马上的人皆是锦衣华服,腰悬弯刀,背负雕弓,前呼后拥,好不威风。马蹄卷起滚滚黄尘,道旁的行人商旅,无不纷纷避让,生怕冲撞了这伙贵人。
宁楚与福伯恰好赶着驴车从城外采买回来,也被堵在了路边。福伯牵着驴子,缩在一旁,口中低声念叨:“那是赫连家的二公子赫连铮,这人性子最是骄横,小姐千万莫要抬头,免得惹上麻烦。”
宁楚嗯了一声,半垂着头,眼角的余光却打量着那队人马。只见那为首的青年,面色倨傲,骑着一匹神骏的枣红马,正与身旁的随从高声说笑着什么。他们身后,还跟着几条凶悍的猎犬,伸着长长的舌头,不时发出一两声低沉的咆哮。
便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队伍行至一处岔路口,一只受惊的野兔,猛地从草丛里蹿了出来,不偏不倚,正从赫连铮的马前掠过。那枣红马本是良驹,性子也烈,被这一下惊扰,立时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
马上的赫连铮猝不及防,险些被掀下马背。他虽极力操控,奈何那马已然受惊,全然不听使唤。它四蹄刨地,调转方向,竟是疯了一般,朝着路边挤作一团的平民百姓直直地冲了过去!
“马惊了!快闪开!”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众人乱作一团,你推我搡,争相逃命。可那官道本就不宽,一时间哪里躲避得开?眼见那惊马就要冲进人群,铁蹄之下,不知要添多少亡魂!最当先的,正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她吓得呆了,腿脚发软,竟是瘫坐在地,动弹不得。
福伯一张老脸,早已是血色全无。那些锦衣骑士,有的忙着去护卫主子,有的则是勒马观望,脸上竟还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戏谑,全无上前解救的意思。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那马蹄即将踏上妇人头顶的一刹那,人群中,一道身影如狸猫般蹿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宁楚。她一言不发,动作却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她一个箭步,欺至身旁一名吓傻了的护卫身边。那护卫背上正负着一张角弓,箭囊里插着几支狼牙箭。
宁楚不等他反应,左手如铁钳般扣住那护卫的肩头,右手顺势一抄,那张角弓连同箭囊,便已到了她的手中!
那护卫只觉肩头一麻,还没看清是谁,手中已然空了。
宁楚动作行云流水,全无半点滞涩。左手持弓,右手抽箭,搭弦,开弓,瞄准,撒放,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她那双素来平静的眸子里,此刻精光迸射,沉稳得不像个十几岁的女孩。周遭所有的嘈杂与混乱,仿佛都在这一刻被隔绝在外。她的眼中,只剩下那匹疯狂冲撞的烈马。
“嗡——”
弓弦发出一声沉闷的震响。
一支狼牙箭,离弦而出,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尖啸,化作一道乌光,后发而至!
那箭矢去势之疾,力道之猛,远超常人想象!它不偏不倚,没有射向马身,也没有射向马腿,而是以一个刁钻狠戾到了极点的角度,正正地钉进了那惊马的一只眼睛里!
“希律律——”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悲鸣,从那烈马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它那庞大的身躯,在巨大的惯性下,又往前冲了几步,随即前蹄一软,轰然倒地!尘土飞扬,地面都为之一震。那马在地上抽搐了几下,鲜血混着脑浆从眼眶中汩汩流出,眼见是活不成了。
那抱着孩子的妇人,只觉一阵狂风从头顶刮过,待她回过神来,那匹足以将她踩成肉泥的惊马,已然倒毙在她身前不足三尺之处。
一时间,整个官道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兔起鹘落的一幕给惊呆了。方才还混乱不堪的人群,此刻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看着那倒地的死马,又下意识地去寻找方才出手之人。
可那出手之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宁楚在一箭功成之后,看也不看结果。她将那角弓往地上一抛,身子一矮,便如一尾滑不溜丢的泥鳅,瞬间没入了骚动的人群之中。她拉起兀自呆立的福伯,低声道:“走啦,福伯。”
福伯这才如梦初醒,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地牵着驴车,随着宁楚挤出人群,转入一条小道,匆匆离去。
官道上,赫连铮总算稳住了身形,看着自己那匹价值千金的爱马倒在血泊之中,脸色先是铁青,继而转为暴怒。他破口大骂道:“是谁!是哪个撮鸟射了我的马!给我找出来!我要扒了他的皮!”
他手下的骑士们这才反应过来,一个个吆五喝六地在人群中搜寻起来。可人海茫茫,方才又是那般混乱,谁又瞧得清是何人出的手?最终也只得不了了之。
而此刻,在官道旁不远处的一座小土丘上,有几人正勒马而立,将方才那一幕,尽收眼底。为首一人,身着一袭玄色劲装,身形挺拔,面容被一张银色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和紧抿的薄唇。他身旁的一名随从,看着底下乱哄哄的场面,啧啧称奇道:“好俊的箭法!一箭毙命,干净利落。这玉门镇里,竟还藏着这等高手?”
那戴着面具的男子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却穿过人群,落在了那道迅速消失的纤细背影上。方才那惊鸿一瞥,他看得分明。那拉开角弓的,并非什么孔武有力的壮汉,而是一个身形尚未完全长开的少女。
那份沉着,那份果决,还有那快到极致的一箭……绝非寻常猎户或军士所能拥有。那更像是一种……融入了骨血的杀伐本能。
他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开口:“去查查。我要知道,那是什么人。”
“是!将军。”身旁的随从躬身领命,随即催马下坡,也混入了人群之中。
玄衣男子依旧立在土丘之上,遥望着宁楚离去的方向,那双藏在面具之后的眼眸里,泛起了一丝探究的意味。风吹过他的衣袂,猎猎作响,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