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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黄道婆 ...

  •   至元廿年的海风裹着咸湿水汽,吹过崖州吉阳军的黎寨。

      五十岁的黄道婆蹲在槟榔树下,看黎家阿妹们用竹弓弹棉。

      木槌击弦声如碎玉,雪絮纷扬间,忽然混入几句苏白软语——竟是两个江南布商在收吉贝布。

      “松江布如今用着竹弓弹花,费工得紧。”年轻商人擦拭汗珠,“若似黎人这般用绳弦大弓,一日可多弹三斤。”

      老者摇头:“江东女儿手劲弱,拉不动四尺大弓。”

      黄道婆指节骤然掐进掌心。

      三十年前松江府乌泥泾的梅雨夜,也是这般对话之后,她攥着半截断弓冲出婆家。

      河港船火明灭如豆,她跃上闽商海船时,桅杆正悬起一钩残月。

      “娘子看够了?”黎家阿嬷突然现身,银镯在黝黑腕间叮当响,“汉女总来偷师,回去改良你们的竹弓。”

      黄道婆却指向经线架上七彩斑斓的黎锦:“我想学这个。”

      海水浸蚀的岁月里,她渐渐读懂黎锦图腾中的蛙鸣星轨。

      当她把江东的挑花结本技艺与黎族絣染技法结合时,阿嬷盯着织物上突然绽放的松江双鲤纹,忽然捧来祖传的踞织机:“汉娘,教你织云。”

      此刻面对故乡人,她终是上前操起黎弓示范。

      绳弦震颤的嗡鸣声中,老商人瞠目结舌:“这手法...似是乌泥泾黄氏弹花术?”

      她指间棉絮簌簌而落。

      怎能忘呢?

      十二岁被卖作童养媳那日,母亲偷偷塞给她一支小巧竹弓。

      夜夜在织机声里,她改良出双手弹花法,却被翁姑斥为邪术:“女人家手快过男人,要遭天谴!”

      而今她苍老的手指在黎弓上翻飞,竟同时驾驭三根弦线。

      年轻商人突然惊呼:“您莫非是...三十年前投海的黄家小娘?”

      崖州明月照亮她斑白鬓发时,故土往事竟随闽商海船追袭而至。

      原来当年她逃后,乌泥泾传她因擅改织机遭天谴葬身鱼腹。

      偏偏这些年,她改良的双手弹花法仍在故乡暗流传。

      “乡亲们给您立了衣冠冢。”老商人颤声道,“都说...是织女星堕凡了。”

      海风突然卷起黎寨祭鼓声。

      今夜正是黎族棉神祭,少女们举着纺锤形火把起舞,恍若地上银河。

      黄道婆在火光中望见阿嬷高举的踞织机——那上面竟刻着松江乌泥泾的河道图!

      “汉娘可知黎人祖训?”阿嬷将牛角梭塞进她掌心,“棉籽漂海而来,织艺随浪传去。神赐的吉贝布,原该温暖天下人。”

      至元廿三年元日,松江府码头走来个戴黎族银簪的老妪。

      她肩挎踞织机,手提黎棉种,身后闽商正卸下数十架改造过的踏车轧籽机。

      岸上织户惊呼奔走时,忽见知府仪仗破开人群——竟是因贡布迟延被劾罢官的前任父母官。

      “老先生可知...”她望着对方鹘补子上磨破的织锦纹,“若用崖州踏车轧籽,效率倍于手剥?”

      枯瘦的手指猛抓住她的织机边缘。

      三日后,乌泥泾河畔立起十二架水转大纺车。

      当她演示黎族错纱配色技术时,满城女儿挤得桑堤水泄不通。

      忽有个跛脚妇人掷来一物:“黄道婆!还你当年的断弓!”

      旧竹弓裂口处已磨得温润,显是被人摩挲多年。

      那妇人泪如雨下:“你走后婆家说我克妇,是邻里织娘们收留我...用你教的双手弹花法。”

      夕阳坠入纺车溅起的水雾中,她终于认出一—这是当年总坐她窗下偷学的邻家哑女。

      暮春时节,松江布似云霞铺满江南。

      她将黎族絣染与江南绣艺结合,织出烟雨空濛的“云布”。

      忽有大都官船驶来,钦差捧着褪色的黎锦问:“可能织出这等鲜亮图案?”

      她抚过锦上熟悉的蛙纹——正是阿嬷最珍爱的祭神图。

      连夜改制提花机时,听见钦差对知府笑言:“琼州黎人献此锦,道是汉女所学。太后大喜,要赐教天下织坊。”

      五更梆响,她突然拆解所有经线。

      在知府惨白的脸色中,将黎锦图腾与松江双鲤纹交织成新样式。

      当朝霞染红织机时,匹匹新布上跃动着江河汇流的光泽。

      钦差捧布惊叹:“此非江南非黎峒,竟是...”

      “是天下的经纬。”她微笑接过哑女递来的牛角梭。

      梭身刻着黎语与汉文:织云无疆。

      延祐元年的清明雨里,黄道婆墓前堆满黎锦与松江布。

      忽见海外贡使抬来巨幅布幔——其上用棉线织出世界海图,闽广商船正航向忽鲁谟斯。

      番使指着一处岛屿图案:“琼州黎人说,这是棉种来的方向。”

      哑女如今已是织坊主事,突然指向海图某处:“师父看!这里闪着银光。”

      但见印度洋深处,竟用黎族金银线绣出个小字:黄。

      随行商人叩首解释:番邦称中华衣被天下处,皆曰“黄氏埠”。

      雨丝忽化作万千银梭,坠在满野的棉花上。

      人们传说那日见到纺织娘娘跨虹而去,怀里落下一支竹弓、一具踞织机,化作江河两岸的纺织声。

      至今乌泥泾仍传唱着:

      “黄婆婆,黄婆婆,教我纱,教我布,二只筒子二匹布。”

      ——而那支穿越沧海的白棉歌,早随着棉籽漂向更远的彼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黄道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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