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F》Oooooooo

31、勇敢的答案（二）

　　（一）

　　挂断和欧尼的电话很久之后，我依然维持着靠在保姆车座椅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车窗外的城市灯火如同流淌的星河，璀璨，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感。车内很安静，只剩下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以及我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声。

　　欧尼最后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我预想的要持久、要深刻。

　　【谢谢欧尼那个时候，那么勇敢。】

　　我说出这句话时，是真心实意的。带着感激，带着庆幸，甚至还有一点点对她那份孤勇的、隐秘的崇拜。

　　可当电话挂断，周遭安静下来，那句话的回音却仿佛变了调，在我空旷的心房里反复撞击，留下沉闷的、令人不安的余响。

　　“我没有欧尼的勇敢。”
　　“我可能会……一直等下去吧。”
　　“等到觉得欧尼可能真的只是把我当妹妹，或者等到……我们自己慢慢走散的那一天。”

　　这些是我在电话里对欧尼说的话，是我为了安抚她那份突如其来的、关于“如果”的恐慌而给出的、自以为坦诚又体贴的答案。

　　我以为我安慰得很好。欧尼后来的语气听起来确实放松了许多，甚至带着点熟悉的、霸道的温柔。

　　可是……

　　这些话，并没有安慰到我自己。

　　反而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猝不及防地照出了我性格里某个我一直知道存在、却刻意忽略的，堪称懦弱的角落。

　　（二）

　　回到家，洗漱完毕，躺在床上。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清晰。

　　白天的疲惫仿佛消失了，大脑异常清醒，甚至可以说是亢奋。那个关于“如果”的假设，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无数个糟糕的、令人恐慌的可能性，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如果欧尼没有生病？
　　如果她没有在那个脆弱的时候需要我？
　　如果我没有鼓起勇气请假去看她？
　　如果她……最终也没有说出那句话？

　　那我们……

　　思绪不受控制地滑向那个黑暗的深渊。

　　我想象着，没有那个契机，我和欧尼的关系，大概率就会像无数个因毕业、因分离而渐行渐远的朋友一样。

　　起初可能还会在节日发一句客套的问候，偶尔在共同的聊天群里看到彼此的名字。
　　然后，问候的频率越来越低，从节日变成生日，最后可能连生日祝福都湮没在忙碌的生活里。
　　聊天群的活跃度逐渐下降，最后只剩下一些无关紧要的链接分享。
　　我们会在各自的领域里挣扎、成长，或许会从社交媒体上零星地看到对方的动态——她又开了一场爆满的演唱会，我接了一个稍微有点分量的角色……
　　我们会为对方点个赞，心里或许会泛起一丝微澜，想起曾经并肩作战的日子，但那感觉会越来越淡，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不真切，也触不可及。
　　最终，我们会彻底成为彼此通讯录里一个沉默的名字，一段尘封的、带着些许遗憾和模糊温暖的……过往。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心脏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收缩着，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钝痛。

　　眼眶开始发热，一种巨大的后怕和……自我厌恶，像潮水般漫了上来。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内耗的人。从小到大，家境优渥，父母开明，没经历过什么大的挫折，养成了我对很多事情都持佛系、随遇而安的态度。得不到的，就算了；努力过就好，结果不强求。我很会说服自己，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很擅长与自己和睦相处。

　　可是此刻，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讨厌起自己这样的性格。

　　讨厌这份温吞。
　　讨厌这份被动。
　　讨厌这份总是等待、总是接受、却很少主动去争取的……懦弱。

　　如果……如果我真的就那样“顺其自然”地等下去了呢？

　　对我自己而言，或许只是生命中错过了一段极其珍贵的感情，会在无数个深夜想起时，心里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酸涩的遗憾。我大概还是会用我那套“自洽”的理论说服自己，时间会抚平一切。

　　可是对欧尼呢？

　　那个外表强大、内心却比谁都敏感脆弱，会因为别人对我不公而气得跳脚，会因为我一句无心的话而偷偷开心很久，会在深夜里因为压力抱着我默默流泪的李绚雅……

　　如果因为我这份可恨的“不勇敢”，让她也承受了同样的、甚至更深的遗憾和失落？

　　那我……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黑暗中，胸口剧烈起伏。

　　那对我，对欧尼，都将是……无法挽回的、巨大的过错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心上。

　　（三）

　　恐慌和后怕并没有因为坐起身而消散，反而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几乎要勒断我的呼吸。

　　我突然有一点……想要流泪。

　　明明该感到庆幸才对啊。

　　庆幸欧尼的勇敢。
　　庆幸那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庆幸我们最终没有错过。

　　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受？这么……讨厌此刻的自己？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安静的、温热的液体，一行行顺着脸颊流淌，滴落在手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我抬手，狠狠掐了自己手臂内侧一下。尖锐的疼痛感传来，却奇异地没有压下心里的那股闷痛和自我厌弃。

　　还嫌不够。

　　我又抬起另一只手，几乎是带着惩罚的意味，朝着自己的脸颊扇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脸颊火辣辣地疼起来。

　　可心里的那个洞，好像还是填不满。

　　我低下头，张开嘴，狠狠地、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腕。牙齿陷入皮肉，带来更清晰的痛感。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自虐般的方式，才能稍微宣泄那股几乎要将我吞噬的负面情绪，才能惩罚那个差点因为懦弱而弄丢最重要的宝贝的自己。

　　我闭着眼，沉浸在一种混乱的、自我惩罚的漩涡里，直到——

　　“咔哒。”

　　玄关处传来极其轻微的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咬住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松开，只剩下清晰的牙印和残留的痛感。脸颊被打过的地方也在隐隐发烫。

　　我慌忙地用袖子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痕，心脏因为突如其来的打扰和可能被发现的窘迫而疯狂跳动。

　　脚步声很轻，是欧尼。她今天不是说要回自己公寓那边整理东西，不回来了吗？

　　我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把脸埋进膝盖，假装睡着。

　　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走廊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影子。她似乎站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脚步声朝着床边靠近。

　　我能感觉到她在我床边坐下，床垫微微下陷。

　　她没有开灯，也没有立刻说话。黑暗中，她的呼吸声很轻，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过了一会儿，一只温热的手掌极其轻柔地覆上了我的头顶，顺着我的头发慢慢抚摸。

　　“瑞妍？”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没睡着吗？”

　　我埋着头，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生怕一开口就会泄露刚刚哭过的鼻音，或者让她看到我此刻狼狈的样子。

　　她的手掌顿了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没有了电话里的轻松和霸道，反而充满了……了然和心疼。

　　“是不是……我白天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影响到你了？”她轻声问，语气肯定，仿佛已经看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挣扎。

　　我的心猛地一颤。

　　她……知道了？

　　她怎么会……

　　我依旧没有抬头，但身体细微的僵硬似乎已经回答了她。

　　她的手从我的头顶滑到我的后背，一下一下，温柔地、安抚地拍着，就像以前无数次我情绪低落时她做的那样。

　　“傻瓜。”她的声音更柔了，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怜爱，“我就知道……你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心里肯定又要胡思乱想，开始讨厌自己了，对不对？”

　　我的鼻子一酸，刚刚勉强压下去的泪意再次汹涌地漫了上来。

　　她怎么会……这么了解我？

　　“今天签售会的时候，有个粉丝问我……”欧尼的声音在黑暗中平稳地响起，她开始讲述那个关于“告白还是顺其自然”的故事，讲述那个女孩的迷茫，以及她自己的回答。

　　我静静地听着，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眼泪无声地浸湿了睡裤的布料。

　　原来……欧尼也经历过同样的恐慌。甚至因为那个粉丝的提问，勾起了她心底的后怕。

　　“所以，我打电话问你那个问题，不是因为怀疑什么，也不是想要责怪你。”欧尼的声音很轻，却像暖流一样缓缓注入我冰冷的四肢百骸，“是因为我也害怕了。害怕那个‘如果’真的发生。”

　　她顿了顿，手掌轻轻用力，将我蜷缩的身体揽向她。我没有抗拒，顺着她的力道，慢慢抬起头，将满是泪痕的脸暴露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里。

　　她看着我红肿的眼睛、残留着指印和泪痕的脸颊，眼神骤然一紧，心疼几乎要满溢出来。她的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我微热的脸颊，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和浓得化不开的心疼：“还打自己了？金瑞妍，你真是……”

　　她似乎气到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只是将我紧紧地、紧紧地搂进怀里。

　　我的额头抵着她的肩膀，能感受到她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和那坚实有力的心跳。

　　“听着，瑞妍。”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清晰，坚定，不容置疑，“你不用变得和我一样勇敢。”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在我面前，你可以不勇敢。”她一字一句，像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你可以退缩，可以犹豫，可以害怕。没关系。”

　　她稍微松开我一点，在昏暗的光线中凝视着我的眼睛，那双总是盛着强大和自信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全然的温柔和笃定：

　　“因为我会一直替你勇敢。”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在哪里，只要你回头，或者哪怕你不回头，只要你还在我的视线里……”

　　她的指尖轻轻擦去我不断涌出的泪水，声音温柔得如同最暖的春风，却带着足以撼动我整个世界的力量：

　　“我都会走向你。”

　　“永远都会。”

　　整个世界，仿佛在她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彻底安静了下来。

　　窗外城市的噪音，胸腔里慌乱的心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坚定的承诺，和她温暖真实的怀抱。

　　“所以，不要再为‘如果’的事情难过了，也不要再讨厌自己了。现在的我们，很好。这就足够了。”

　　她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无比温暖、无比令人安心的笑容：“能抓住你，才是我李绚雅这辈子，做过最勇敢、也最正确的事。”

　　……

　　所有的自我怀疑，所有的恐慌不安，所有的后怕与自我厌弃，终于……彻底土崩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安心感和……汹涌澎湃的幸福。

　　眼泪再次决堤。

　　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慌和自责的泪水。

　　是庆幸。
　　是释然。
　　是如同漂泊已久的船只终于找到了永不沉没的港湾般的……归属感和幸福。

　　我伸出手，回抱住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自己融进她的骨血里。

　　“欧尼……”我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却努力想要回应她的心意，“……谢谢你……走向我。”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传来愉悦的震动。她更紧地拥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

　　“嗯。以后也会一直一直，走向你。”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

　　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心底某个关于“如果”的恐慌角落，被永远地照亮、填满了。

　　能被她这样爱着，守护着，我何其有幸。

　　而这次终于流下的眼泪，是滚烫的，是甜的。

　　是只为她和这份独一无二的幸运，而流淌的……幸福的泪水。

　　那些关于“如果”的恐慌，终于彻底远去。

　　因为我知道，没有如果。

　　只有现在，和未来。

　　而我和她，会一直这样，用彼此的方式，勇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