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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春山笔记》 ...
阴雨时节的早晨是雾蒙蒙的,像作画时白色绢布上清水晕开的花青,冲得很淡,在绢上只有一点点灰色的蓝,和雨时的清晨一个色调,太阳刚出来的时分,没有太阳的时间,是浓雾和蓝色的。
我问蹲在巷子里头的小贩,独独他家摆了几本旧书,“这是记什么的?可以看看吗?”
垒起的几大本子落灰太久,怎么也擦不干净,纸张破损,仿佛碰一下都能留下痕迹。我怕是人家的传家宝,碰一下都要坏,手伸出去要碰到时急忙忙收回来。
守摊的是个年轻人,看着不显老,应该是二十出头的样貌,是人很嫩生的年纪,还没显得出年岁痕迹。在一众由中老年人摆摊的巷子里显得不务正业,除了几本书也没有别的,更显如此。
小贩笑起来,不大自然,说:“看是可以的,我只是出来随便摆摆。”
我翻书,年轻小贩问我:“你看着不像我们本地人呀?你哪里来的?”
我头也不抬,一面翻书,一面回他:“嗯,外地的。”笑,“哪里来不太好说,我也搞不清我从哪来。”
年轻人百无聊赖,又问:“你来旅游吗?”
“不是,来工作。”
“我们这还有工作呢?”
我点点头,说:“嗯,我来采集你们这边的文献。”
年轻人皱眉,“我们这还有文献呀?”
我说:“手上就是。”
不是古文,不是志怪、异闻,第一本是日记一样的记录,第二本、第三本都是,每本只翻了几页,看到记录的对象应该是同一个人,不大好打扰专属她的文字,我抽出最下面的一本看。比前面的都像书了,不过也是手抄的,封皮有书名,《春山笔记》,写在封皮的字条上,外蓝内白字焦黑,封面清一色的晴蓝绢布,破损了些,露出白色底布,白色题签处画了太湖石,“春山笔记”几个字不大端正,飘逸遒劲,每个字的收笔处要划破宣纸一般。
向右翻开,入眼是清末。
古书式竖排的字,还没将一页看完全,书被人抽走,一个老人颤颤巍巍立在我旁边,一同面对小摊。
老人气极,开口应该是骂人的话,瞪眼看着年轻的小贩,年轻人一边收拾摊子,一边抬头向老人赔笑。
方言完全听不懂,我头疼,插了句:“书还卖吗?挺好的。”
还没说完,年轻人笑,破布雨伞下急得流汗,说:“我哪还敢卖,不好意思啊。”
我叹气,扶住旁边气得发抖的老人家,说:“老人家,这书真的不可以卖吗?”
也许因为我长得和善,平常小孩子见了也不怕,要多看一会儿的,老人家听我讲话,不对我急,又敲了年轻人一棒。
年轻人向他长辈说了几句方言,又面向我:“对不住啊,我爷说真不卖。”
我只好看着这个年轻人把所有书都收拾完,束成一个包裹,背着预备离开。他起身,拂开头顶的紫薇花,边笑着赔罪,边扶着老人家往外走。
“老师,村长找你哩。”
助理小辞找到我,小姑娘踩了一地的泥水,脸上明媚。
我挠挠头,说:“那先回去吧。”
山脚下的集镇有种静谧的热闹,这里的人在山路花木之间劈了几条道,劈得不干净,道路两旁摆摊子,斜坡上的花木伸下枝干,遮在摊贩上方,村民多撑起巨大的布伞,人和花木一同遮雨,人在花下卖陶瓷茶盏、地方吃食、鸡鸭小狗,好像收摊时躲进花木深处即可。唯独那个年轻人卖书,我想了又想,总还想再看几眼,不止那本书,还有那几本日记,字字柔和,满是关爱,我想看看是写给哪位。
刚歇下的雨又落,下得很伤心,细网一般落在人的头上、身上,纠缠住,能看到白线的痕迹,可惜手一挥就能扯去,空留一手湿意而已。
小辞问:“老师,你刚刚在买什么东西吗?一个人站在那那么久,买到了吗?”
我想了想,说:“一本书,没有买到。”
“小辞,你看过《春山笔记》吗?”
小辞和我一样疑惑,“啊?没听过啊。”
“你本地的都没听过呀?我还以为是你们这的哪个名人写的呢。”
小辞笑笑,说:“刚刚那个摊子在卖吗?”
“是呀。”
“老师,我回家问问我姊姊,我对家乡的事不太清楚哩,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书,我回家问问。”
我也笑,说:“辛苦你问问了。”
“不客气。”
回到村委所,村长一起人都在等我,桌上倒了热茶,村长叫我坐下先喝茶。
我也不推拒,问村长找我什么事。
村长说:“扶老师,大家托我问问文献收录的事,进展得怎么样啦?”
我喝了口茶,道:“已经差不多了,”想了想,多说了句,“村长,这附近有哪个村有叫《春山笔记》的书吗?”
我落脚的村几乎位于这个镇的中心,方便外出到各个村里找书。
村长也才三十多岁,不是个爱看书的人,转身去问一同待在这的长辈。
我喝着热茶,眼神晃悠悠地探向外面,斑驳木门外的地方,浓雾团团,清风难消。盛夏里难见的景象,重山之间的村落,被雾包围,我生平第一次见。
村长问了一圈回来,只是摇头,“没听过我们这有这样一本书哩,扶老师,你是从哪听来的?”
“刚刚在集市,看着挺不错的。”
大概没缘分,我问村长:“大家问收录的事,有什么事吗?”
村长笑了笑,“村里这些有见识的长辈问到时候工作结束了能不能给村里留一套,专家们整理好的最好。”
我看向里边的几位老人家,语言不通,双方都和善地笑。
我说:“没问题的,到时候我会请镇长给每个村送一套。”
村长大笑,“那就好!真是多谢扶老师了,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怕到时候买也买不到,就想着问问你这边。”
我挥手:“不是难事,村长您别客气。”
村长心里松懈许多,终于坐下,坐在我对面。
长辈那边问话,村长翻了一遍问我,问我在哪工作,这半个多月还习不习惯,家在哪里。
一一答了,说到家乡,我说:“也是南方。”
具体不好说,我没有具体的家,四海为家。
晚上也是住在村委所,白墙黛瓦,是个老建筑,只有一层,顶很高,有几根巨大的房梁。
山里夜冷,我全身覆着冷气,连棉被也捂不热,良久,坐起来无聊。
听村长说,村委所今年年初刚翻新一遍,老木窗换成玻璃样式是工程之一,所以有幸现下穿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深夜里倒没人走动,窗外也只是昏黄的路灯。我想起在北京的住所,城乡之间的寄身之处,夜里往窗外望去,也是昏黄的路灯。
夜深人静,我只想死去。
人生太无聊,活到快三十已经无力,想不到再活三十该多无助,只觉得把我的一大半寿命分给想活下去的人也可以,要是活不了太久,就算便宜了我。白天躲在屋里,满地的书围着我,我却大睡不醒,夜里精神许多,胡思乱想是我的强项。
我把所有人埋进坟墓,亲人、朋友、老师,向全世界哭嚎从此我举目无亲,希望生命放过我,再撕毁屋里所有书籍,残稿给所有坟上供。我喝得醉醺醺,不料老师从坟里跳出来,骂得我狗血淋头。
老师瞪我,一把年纪了跳得老高,要把我摁进他方才跳出来的墓里,又不舍得,只好怒骂我:“年纪轻轻,我看你读你师兄的书读太多,脑子全是伤春悲秋。”
师兄是个哲学大师,在北京四处流浪,高等学府周边是他的地盘,他认识许多教授,路上见到一个就开始哲学攻击,从此人家见到他就绕道,几个喜欢雄辩的和他成了好朋友。
我想说不是,嗫嚅着没出声,脑子看了太多东西,但仍旧认为不关这个干系。我从很小起就开始看书,看了近三十年,老师的朋友夸我有耐性,爱看书是个好习惯。我想,我不是爱看书,而是除了看书之外没有事情做,生命太无聊,什么东西都要自己争取,我懒得做,只是想要一点点不需要努力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却不知道这些东西更难得,是需要付出生命,需要不厌其烦地维护的,一朝忘了,全部轰地倒下,不跟任何人讲情面。
于是我一无所有,大难临头了,往出生就背着的包裹里掏东西应对,发现空无一物,只好被生命碾压在地,没有能力起来,也不太想起来。
但我总觉得包裹很重,仔细看,才发现背了一袋的悲伤。
悲伤毫无用处,我拿出一丝,全是伤我的利器。
于是我去当孤魂野鬼,守着一片坟墓,努力地看守,不大潇洒。
老师和师母给我收拾包裹,终于装了些实用的东西进去,比我亲生父母用心,更叫我难过,觉得自己害人害己,老师和师母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费心照顾我。
我抱着包裹,被老师踹上火车,一路南下。
有了工作之后好很多,和好多人交接工作,不太费神就可以做到。收录的又是民间的东西,我好奇心重,总想着赶快办完赶快办完,让我看看有哪些有意思的文字。
想起白天入眼的那排字,“乾隆四十九年,初建。风云聚散,山水盈虚,万物天道运营,不为世人拘留,春山坑谷自营生,自此静水流深,任其自然。——第一春山笔记。”
大概是一个避世的寨子。会和世外桃源一般吗?不要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老少相携,邻里争相宴客。要同老子的一般,“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如果没有真诚、勇敢、智慧,人一开口就会叫人受伤,自古以来不曾改变。
师兄曾经和我说,你不要真诚地开口,要是想说你自己想说的话,你就得伪装,伪装成一个疯子。当疯子可以尽情地说真话,可是你一旦是个普通、平凡、正常的人,你就得说别人想听的话。不是只有你想说真话,但很少人能说自己想说的话,你要是不想伪装,就会被怪异、刺伤、逮捕。
我尝试说些真话,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口,才发现语言可以伤人,师兄说的全是真理。
那个时候,整个北京城都在下雪。
所以应该民至死不相往来,人一旦认真交谈,就会叫人受伤。
我坐起来,看窗外圆月,想起来时近七月半,难怪鬼影幢幢,我这个游荡人间的孤鬼遍体发冷,心脏空落落。
白天起床,依然是阴雨天,山岚雾重。
我在村委所的大厅整理一捆捆的书籍,四处搜寻来的,地方志、名人传说、传世经典、家训,村委会的几个干部在一间间的办公室里忙工作,对照电脑检查各种表格、上传下达各种文件。除了这间屋子,还有许多地方也有这样的屋子,普通人的一生大差不差地路过一样的地标,也许选择的也是差不多的方向,最后和不普通的人一同走向终点,同一个终点。
确认每一个村子的文献都收集了,给捆成一垒的书盖上仿古防水油纸,拿粗糙的麻绳扎好。觉得这些书籍也好可怜,文字也可怜,字字成句、成文,写成之后长在书里,永世不得逃生。
它们会不会半夜也烦恼,跳出来坐成一排排,看日落西山,明月盈亏?
千秋万载,日月不变,人类悲欢不变,写成的书籍竟然也不变,当下再怎么写,毫无变化。
文字会不会更伤心?
整理一遍之后,比对日记本上的名单无误,我坐在齐膝高的青石门槛上,浸凉一片。
恹恹欲睡朦胧间,听到有人叫我。
睁开眼,忘记月余来的事情,眼前人叫我,“老师。”温和的女孩子的声音,把我拽回人间。
我想起来,站起身看小辞,好歹有个老师的样子,问:“怎么啦?”
小辞身后还跟了两个人,那个年轻的小贩和他爷爷。
小辞扶住我,就好像在北京时我扶住我的老师,一众学生里,我是惯扶人的那个,跟在老师身边和权贵名家来往。
“老师,你想要的那本书原来是我邻居爷爷的家传,昨天我回家托姊姊问前辈们,正好就问到了。”
我拍拍小辞的手,叫她撤开扶我的手,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起身眼黑晃两下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让开路,请老人家和年轻人先进去,再拉住小辞的手跟在后面。
小辞给两人倒热茶,我原本的那杯还冒着热气,叫小辞不要给我倒,坐下就好。
我问:“那本《春山笔记》真的可以交给我吗?”看看对面,又看小辞,小辞给我用方言翻了一遍。
老人家说了一大段话,期间长吁短叹。
年轻人说:“我爷说这是我们以前那个寨子的东西,按规定不可以给外人看,更不能传给外人,但到现在,寨子里的人早就搬出来了,当时由我爷保管这本书。现在十几年过去,老一辈走得干净,没人提过这本书的去留,我爷还没想清楚怎么办。”
年轻人拍拍他爷爷的手,说:“老师,其实吧,我都不清楚那个寨子,就我爷爷父亲那辈在那里生活过,到我的时候早就搬出来了。小时候听我爷爷奶奶说寨子里可安静,每家每户在自己家里待得就挺好,偶尔才见几次面,办大事了才会聚在一起,那本《春山笔记》就是记载里面的大事的。”
“但这本书可邪乎,今年开始我爷老是做梦梦到以前寨子里的人,那些人和我奶一样,前几年就走了,扰得我爷觉也睡不好,请了个大师,说是遗书有害,家里就那几本书,我就说都给扔了吧,大师还说得等有缘人。”
“嗐,我就寻思着去集市那卖了,来我们这旅游的人都爱去那逛,我就等着有人买走。可不巧,你就来了。”年轻人喝了口茶,不太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老师,你别怕,我问大师了,没什么害处,有缘人镇得住它,还是善缘呢,福泽深厚。”
小辞听得一愣,“春应龙,万一我老师不是那个有缘人呢?你要害死我老师啊!”
小辞知道我夜里难安,身体并不十分强健,比我紧张。
春应龙挠头,“小辞,这不是没事吗?”
我安抚小辞,“小辞,我没事,真没事。”
老人家又说了几句,春应龙忙说:“我爷也担心害了别人,但昨天听小辞说老师你是国家派下来收集文献的,这可不就是缘分吗?我爷想了一晚上,就说带着书过来和你聊聊。”
“呐,除了《春山笔记》,还有几本笔记,我爷说是最后一任寨主家的东西,一直不舍得扔,搬家几次都带着,怕辜负寨主一家。”
老人说到这开始流泪,灰白眼珠盛满泪水,粗布衣袖草草擦去。
春应龙安慰了几句,听老人家痛苦的话,转述:“寨主一家太惨,爷爷奶奶去世不久之后,为国家作了一辈子奉献的父母也出意外走了,一寨子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已经是出事后几个月,一直盼着寨主回来,没等到,最后寨子散了,全部人搬走。”
“这几本日记就是寨主家的人写给寨主的,没人敢翻,看着心痛。”
我也愣住,没想到在这偏僻之处,听到别人的伤心事,缓了又缓,擦掉流出来的泪,嗓子都酸,问:“那这些书,你们想好到底怎么办了吗?”
老人家在孙子耳边低声说话,年岁高的人伤心哭一场是耗费生命的事情,把一辈子的痛都哭出来,混着没人知道的记忆。
春应龙说:“我爷决定了,这几本日记给老师,《春山笔记》单独赠给老师,”春应龙看了眼他爷爷,老人家点点头,双手撑在拐杖上。
“老师有权翻阅《春山笔记》,但寨子的事不适合再让更多人知道,请老师看完之后烧掉。”
“有缘一场,应该知道里面的故事,但对寨子不安全,对不知去向的寨主也不安全,请老师最后一定毁掉。”
我问:“写给你们寨主的日记可以看,可以翻印出来吗?”
春应龙道:“可以的,我爷说希望寨主看到,不管她去哪了,发生了什么,希望她看到之后可以回家。”
“寨主是女性吗?”
春应龙侧头问他爷爷,说:“是个女娃,和我差不多年纪嘞。”
春应龙咋舌,大概和我一样以为当寨主的人应该经历许多风霜,至少三十出头了。
春应龙把放在身旁的几本书提到我面前,说就此拜托我了。
起身送爷孙两出门,老人家拄拐慢步,春应龙撑起一把桂黄布伞,悠悠地走远,草木掩映身影。
小辞眼眶红红,问我:“老师,这个什么寨主怎么那么惨啊?”
我不大会宽慰人,拍拍她的肩,道:“生命的事谁知道呢。”
我转身回到桌边,看那几本遗书,人那么可怜,我一辈子都没办法。
小辞走到我身边,问:“老师,过几天你就回去了吗?”
“嗯。”
“老师,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当然能。”我又不是回去就死了。
“那我怎么见你啊?去哪见你?”
这我哪里好回答?小辞也不算我的学生,是我帮师兄递辞职报告时遇到的,一个小姑娘,站在走廊里,捏着一沓文件在那杵着。我进院长办公室,辞职信丢在院长桌上就走了,出来时多嘴问了句“小姑娘,你在这干嘛”,小姑娘“哇”地哭出来。
一问,原来是不会写毕业论文,导师也没空理她,问了研究方向,我把人带到图书馆一楼阅报区,没人会在这学习,可以小声说话,从白天讲到晚上,人终于有方向、会写了。我安心回了住所,大晚上的没有一点精神,少见地早早上床睡了。
被老师踹上火车来到南方,市领导见我是个搞文的,马不停蹄地叫了人送我到镇上,头晕着下车,迎我的人里就有小辞,一个多月来刚好当我助理。
我说:“该见的时候就见到啦。”
小辞没吭声,在我旁边亦步亦趋。
待在村委所的最后一晚,村长和村委会的几个干部为我举办了欢送会,一起子人在村委所的长桌吃晚饭,烧鸭、白切鸡、五指毛桃茶树菇煲鸡、南瓜苗鸡蛋打汤、凉拌菜,和一碟时蔬小炒。我不爱吃肉,惯爱汤汤水水,抱着南瓜苗汤喝了个大饱。在北京近十年没吃到这道南瓜苗,乍一喝到,好像许多年前在家里母亲煮的那一碗,像上辈子的事情。
在家乡求学,经历一个年轮,又向前多迈出一步。七年在家附近,六年在市区。最无忧无虑的七年,不记得和家相关的一切,模糊、害怕,连所有的团圆都不记得,回想起来,却安给它一个无忧无虑,这个世上最高的赞誉。除了奔跑、校园的欢笑、满天要坠下来的繁星,是家门前的连绵群山,我一个人站在那看,想不到山外有别的世界,想不到自己会长大、会离开、会痛苦,会想要抛弃不曾思考、厌恶的生命。
在那个时间点,世界仍然进行它的轮回,无数人新生、死去,开始、结束他们的生命,我一个人站在那,面对浓雾重山,永远站在那、停止。
从那时起,我的亲人全部死亡,连同我,不再长大。
到市区求学,坐上大巴车一路摇晃,穿行群山,一条路连接家乡和市区。到市区才看到许多其他道路,大概人生也从那时起,给我无数岔路,没有指向标,全凭我选择,任凭我选择,也由我独自承担所有的后果和代价。
离开家之后,家愈来愈远,远到我无法触碰、看不清,父亲去世造成的裂口愈来愈大,尽我和兄长、姊姊之力全都无法缝合。一个贫穷的大家庭,注定走向背离,我们各自承担自己的人生,聚在一起时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吐槽没有人脉的困窘、大城市的物价,再追忆过去的艰辛,一大家子吃不饱、父亲的病、家庭债务,我全然不记得,说不上一句话,也不必说话。
离儿时越远,离亲人越远。我偶尔想起来印象中有碗南瓜苗,夏日暴雨之后,南瓜苗长得最嫩,撕干净杆径的外皮,煮汤时混入一两个鸡蛋,汤滚滚沸开就做好了。印象中只有我一个人在吃,想不起其他人,但令我安心,好像蜷缩进记忆里,任何事物伤害不到我。
我问母亲煮不煮南瓜苗,母亲要和兄长去采购,离开前说:“现在南瓜苗太老了。”
现在再吃到,问了村长一句,村长笑:“扶老师家也吃这个吗?”笑了几声,说:“我媳妇摘的,自己家种的东西,还怕扶老师吃不惯哩。”
我摩挲瓷碗边缘,说:“吃得惯。”
“喜欢就好。”
原来这个世界会有人真诚地对我说“喜欢就好”。
喜欢就好。
我还喜欢什么呢?人活在世上,应该庸俗一些,多喜欢些东西,人正是因为喜欢才活着。我喜欢看书、国画、书法、古琴、写作,但它们都让我痛苦。人居然会因为自己的喜欢而痛苦,同时因为喜欢而受到伤害。
最后一晚,更深露重,彻夜难眠,我在寂静中看星星。
一车的书和我回到市区,扫描工作将在市图书馆进行。我又待了十几天,期间没有助理,一个人四处闲逛,有三次被叫到图书馆帮忙,整理仓库里我带回的已经扫描好的书,按村、按类别放好,后面要送回每个村子里去。
返回北京那天,我托馆长把扫描版录入U盘,寄到我老师的住所。馆长看到我老师的名字、地址,惊讶地重新和我打招呼,说没想到碰到我老师的学生,也就是我,不大好意思地郑重地托我向老师打招呼,说多谢我的采集工作。我一一应下,向他微微笑着,随后去车站搭火车。
回到北京,先是去了趟老师家,吃老师烧的饭菜,师母给我倒了杯橙汁,叫我吃慢点。
老师还在烧菜,师母也不和我一起吃,坐在旁边笑着看我,又时不时站起来,绕我一周,东张张西望望,笑容没下过嘴角。
师母得出结论,“瘦了点,人也精神了点。”
老师端上来最后一道菜,我吃饱了,拿起橙汁喝,肚子鼓鼓,十分满足。
老师和师母开始吃饭,叫我稍微走动一下,从饭桌这走到客厅窗户尽头,再走回来,吃了口饭又看我一眼,叫我走慢一些。
我说:“好。”
老师说:“过两天你要和我去参加个饭局。”
我停在饭桌边,问:“什么饭局呀?”
“和几个老前辈,还有一些公司老总。”
我有点不乐意去,转身往窗户那边踱步,听到师母劝我:“总得要工作呀,我们两个老家伙没几年了,到时候你去哪吃饭?”
“你不安定下来,没有收入,我们走了都不安心呐。”
早些年,我在出版社工作,还能照顾老师和师母,师母重病,我和师兄轮班在医院通宵,后来愈过愈痛苦,失去自理、自我照顾的能力,变成二老照顾我。
原来人长大就是学会照顾自己,要是不会照顾了,就差不多和死一样糟糕,甚至更糟糕,没有亲朋好友的话,全得靠自己熬过来,熬过所有苦难,熬过对生命的厌恶,破开一片虚无,找回最无忧无虑时的珍爱。
老师说:“过来喝橙汁。”
我坐到老师旁边,又喝了半杯橙汁,听老师说:“有几个老朋友,家里有公司,我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
珍贵之人的请求最难拒绝,尤其是死前未完成遗书上的担忧,我说:“好。”
回到住所却开始失眠。
痛苦和死亡,我都无法自拔地幻想。
太痛苦了,深夜里辗转反侧,想流泪,脑子里胡思乱想,设计了无数个如果,看到无数过去的人,想呕血把心脏呕出来,停止生理的思考。
找不到合适的生命存在状态和生命内容,更不用谈生命意义,意义是个抽象概念,具体来说是为什么活着。因为没有钱没有理想而活不下去吗?想起她,去晴空高照的韩国,梅雨连绵的台湾,和肃静宁和的加拿大,太阳是很温暖的吧?雨会不好看吗?加拿大是否枫林成片?我如此羡慕她,但无法代入自己,我一出生就注定腐烂,她朝她的光明灿烂,让我取代也无法开心。
我想到我在异国他乡,也能开心地拍照、品尝美食、买纪念品,我就无端地害怕,我无法成为别人,幻想中也不可以,会害怕、痛苦,只想躲到没有人的地方。我渴望陪她走一遭,却没有取代的欲望,我不禁想,她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吗?她拿着许多钱,去许多地方,对我而言,毫无意义。那她是否会想过我的人生,思考这些意义的问题?有没有哪一瞬间,她在别人面前,刹那间想起过我?想起中学时我们一起谈以后?
我想了许多,想立马死去,想全人类失控,根本无法实现,越想越痛,把自己关在一个很小的匣子里,挤压全部身体部位,要它们一齐感受到脑子心脏的痛。
结果得到失眠,果然全身心都痛,一点没忘记晚上的乱想。
想起许多年前在家的时候,四点听到鸡鸣,安慰自己家里没有豆豆毯,不舒服。到了北京,豆豆毯裹着全身,连同脑袋,半夜痛得睡不着,说是这里让我不安心。
其实,哪里都不会让我安心,我只适合在冷透的地下安眠。
满屋子走动时,踢到千里遥遥提回来的那几本日记和《春山笔记》,想起日记本里的爱,像一只要渴死的鱼,看着杀鱼铺雨棚外的雨滴都很高兴,高兴到忘记全部的痛,开了一罐酒放在桌上,陪我一起看书。
日记上说:
“1990年11月6日,天气晴朗
小春暄正在练琴,钢琴放在客厅的一个窗户边上,正对着外面,老槐树长得浓密,一大片枝叶伸到窗边,小春暄最喜欢,一整个白天都在弹琴,说要休息了,她说看看槐树就算休息。幸好这个窗户修得宽大,也没架上防盗窗,小春暄和槐树只隔了一扇玻璃,打开,就是亲密的接触。只是钢琴不太好,那天听售货员姑娘介绍了很久,只买得起很普通的一架。
小阿迟说:‘我觉得这个很好呀,爷爷奶奶,我用这个就可以弹得很好听。’
我们迟迟是最聪明的崽崽,好努力,人小小的一只,坐在我做的木凳子上摇摇晃晃着弹琴。
附奶奶拍的小阿迟照片一张。”
文字底下,一张黑白照片,侧方位拍的,窗玻璃统统推到一边,窗外枝叶歪斜,被爱的小春暄在弹琴,头发软软地散着,刚到肩膀的长度,能看见额前一点刘海,盖到眉毛上,鼻子小巧挺立、嘴唇饱满,小脸有些肉。
我往后翻了许多,厚厚一沓纸,不知道翻过多少日月。
“1995年5月12日,天气小雨
早上去散步,本来想着训练裴利昂,暄暄却一直抱着,不舍得放裴利昂走两步。好不容易下地走两步,裴利昂叫唤两声,暄暄就抱起来了,旁边有人走过,裴利昂直往暄暄怀里拱。
跟在两个小家伙后面走了一段路,天上飘起毛毛雨,一溜烟跑回家,身上沾了些湿意。给两个小家伙擦干净之后,老伴叫我看暄暄,暄暄抱着裴利昂,对着摆在钢琴上的全家福看了又看。暄暄有一个坏习惯,从小就不爱说话,想要玩什么、吃什么呀都不说,万一以后没人知道她想要什么怎么办?
奶奶走过去,问暄暄要不要和裴利昂拍照,乖崽崽点头。我和奶奶去请对门的老张帮忙拍,暄暄很高兴,晚上吃饭的时候,坐在她专门的高凳子上,腿扑腾扑腾地蹬,裴利昂在凳子腿旁边坐着。
附老张拍的照片一张。”
照片有了颜色,春暄抱着一只白色小狗站在中间,两个清瘦的老人站在两旁,除了中间的人微微笑得不明显,两个老人开怀大笑,眼光柔和,手都搭在中间人的肩上。在钢琴的前面,放在钢琴边的乌木凳子上放着一沓誊抄的经文,叠得不整齐,窗外是盎然的绿,槐树开了一树的白花,满室是凉凉的花香。
“1999年1月15日,天气阴
今天暄暄受邀参加杰出青少年钢琴演奏会,和一群年纪差不多的小家伙一起弹琴,坐在舞台上娉娉婷婷的,是个小少年了。只是合影的时候不太高兴,因为明天我和爷爷就要回老家了,暄暄大概觉得分离就是再也见不到。
晚上哄她,暄暄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要定一个日期。
暄暄还不知道,有些生离是没有期限的,不是说一个日期就一定会在那时再见,生离还有一种可能,死别。
爱宝贝孙女暄暄,小阿迟要永远幸福快乐。
附今日合照一张。”
在大剧院门口,繁叶之下,春暄一家人的合照,多了她的父母,没有忘记她的裴利昂。从糯米团子长成少年人了,好像一杆茁壮挺立的青竹,生命力青翠欲滴,被一家人的爱团团包围。合照上还有个男生,矜贵自持、眉眼冷淡,站在春暄的旁边。
我总觉得在哪见过这个男生,一双薄情眼在我脑子里不断浮现,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我应该确实见过,一双浓眉之下,眼睛没什么情绪,淡淡地和人对视,鼻子挺立,一双薄唇天然勾起。
应该在哪见过。我的记性太不好,看了许多书会忘记大半,只在某个时刻刹那间想起,凿入心脏半分,觉得那页文字、描述、那段故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和心脏强烈共鸣,让心脏震痛。
照片旁边有一张旧报纸,铺开痕迹,见到1999年1月16日的报纸,占了整面的报道“天才少女 春暄”,标题竖排,底下一张春暄的个人照,抱着满怀的鲜花。
熬到清晨,一本日记草草看完,躺下的时候想,怎么会有人为别人花费十几年呢?带着不可称量的爱意,事无巨细地写下一个人十几年的日日月月,是从一天一天积攒出来的,组成月,组成春夏秋冬,再不断轮回,组成十二年一个轮回,陪她看穿洞的铁锅,陪她和她的小狗散步,陪她看日月星辰升起落下再升起,陪她经历艳阳天、阴天、下雨天,一起看落满大雪的北京城,也看过草木萌芽、一花园的花、光秃秃的树······
停留在上世纪的最后一年,是遗憾的吧?其实欲望永远陪伴她,在最后的时间里,一天写两则日记。
睡到傍晚醒来,好像做梦梦到别人幸福的一生,下床走了几步,踢到地上的酒瓶子,看到被风吹乱的几本厚本子,头痛欲裂地想起没做梦,看到一个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人的十几年。没有勇气再翻开,连同那本《春山笔记》,被我堆到书桌的边上,不去看不去想,就当做世上没有这样的人,却又想起她亲人死尽、下落不明,更不敢看,原来那么幸福也会跌落。
晚上不看书,也不喝酒,给师兄打电话,说明天要去找工作。
师兄问:“找工作,去哪?”
说是老师带我去一个饭局。
师兄草草应下,问:“最近睡觉好吗?”
我说:“白天睡得很好。”
“有吃饭吗?”
刚去楼下买了个三明治,我回:“吃了。”
师兄顿了顿,叫我明天饭局少说话、少思考,这个世界不应该要那么多思考,为了应付许多人,是不该思考的,一旦思考你就不想将原本进行的事继续下去,要放弃思考,多想想可口的食物。
我说:“不思考已经很痛苦。”
师兄说:“痛苦就证明你还在思考。”
师兄嘱咐:“记得不要思考。”
尽力今晚就不思考,改为写信,写给妈妈,写了一整夜,塞到信封里,附上我的照片一张。是前几年在出版社工作时拍的,很正常,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坐在工位上,桌上堆满书,电脑屏幕是正在校对的古籍,在微笑,对当时的工作很满意似的,很体面。
在信封写上收件地址、收件人的名字、电话,贴好邮票,右手很痛,用左手举起来看了又看,发现是写给妈妈的,放下来塞进了书之间。
努力睡觉,睡到下午刚好去找老师,出发去饭局。
师兄和他还在高校教书的朋友也来了,坐在老师的另一侧。全桌人还没点菜,一边聊天,一边等人,饿得我头昏眼花,没有力气思考。
好半天,服务员推开门,我跟着老师站起来,一起子人迎接一个老人和年轻人,祝胜祝老爷子和他的孙子,我不记得名字,好像之前是见过面的,在出版社公司和祝家公司的一项合作项目的场合上。
祝老爷子比上次见到老了许多,走路很慢,笑:“大家都坐。”好不容易移步到主位上,跟在他身后的祝家少爷这才露出脸,出现在我前天见到的一张照片上,是他,没有当年的稚气,更加冷峻了。和长辈打招呼没什么架子,恭恭敬敬地叫了人,长辈们喊他“祝瑜”。
我想了又想,并没有想起祝瑜身边有叫“春暄”的这么个人,也许是走散了。
吃到半局,聊起祝瑜的近况,听到他是直博攻读博士学位,本科是文学、哲学双学位,等毕业了会到高校教书或者到家里公司帮忙。
转而问我的安排,最近做什么工作,老师说我最近修行,跑到南方采集文献,没有正经工作,正想着把我塞到哪去别烦他的心。师兄也在帮腔,没有平常和人辩论的潇洒,不再谈日神酒神,不讲尼采和哲学已死。
我的心又痛,总觉得老师和师兄在求人,为了我不讲他们真正想说的话,讲别人愿意听的话,
几个长辈开口,问我之前做什么工作,我说是文字编辑,出版工作。
他们说:“是个挺不错的工作。”说交好的几家出版社都有工作给我,祝家也有出版社,说进公司或者国企都可以。
老师作这个话题的结束语:“都好,给她安排好我就放心了。”
快要结束,我盯着祝瑜看了又看,想不明白,他身边怎么会没有春暄这个人,站得那样近,日后散得远得找不到了吗?好可惜,想不明白想不懂。
饭局结束,我们小辈的几个跟在后头,我和祝瑜之间隔着师兄,我探头对着祝瑜问:“你认识春暄吗?”
我觉得我认错了人。
祝瑜停下脚步,像是瞬间石化,转头过来的时候眼睛通红,一双眸子有了情绪,全是痛苦。我不知道,会有人听到一个名字就会痛苦。
师兄觉得他大概精神崩溃,站在我前面护住我。
祝瑜问:“你认识春暄?”
我说:“不认识。”
祝瑜剧烈喘息,额头青筋鼓起,眼睛流下泪来。
我说对不起,没想到你反应那么大。
祝瑜说:“没关系。”
他看着不像没关系,越过我们往前走,脚下踉跄,像是下一步就要摔倒。
师兄没多问,叫我少管闲事,拿到工作就离这些人远一些。我说好。
我不是故意要掺入这个故事的,我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我不认识春暄,不认识她的家人,甚至和祝瑜也可以说不认识,前几十年根本没有交集。我走到半途,认真找寻我的生命内容,要填充空荡荡只有悲伤的包裹,全心全意地找,分不出一丝心意去翻阅别人的故事,却找到春暄的一本缺块,她的十几年,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我来补充完整结局。
回到住所翻阅《春山笔记》,也许一看结尾就能知道结局。但我看书从不先看结尾,结尾留到结尾的位置,走进去,最后出来的时候才正式地关上门。
从第一春山笔记往下看,古文晦涩,从来不是我的强项,一本古书经典,我能看一个月。第一春山笔记翻页,是占了两面纸的图画,群山包围的一个山谷,房屋之间隔得有距离。往后,记录了春山的开垦、房屋建造、祭神、占卜,以及全面的封闭,不再和外界来往。
有人拿朱笔圈画注释,斑驳黑字旁方方正正写下无数解释,恭恭敬敬地渴望破解每一条春山笔记的奥秘。我大概看出从春山稳定之后,撰写的人开始记录长寿、永葆青春、和自然联系的巫术。
我没什么兴趣,数十页囫囵吞枣翻过。
春应龙说春暄是春山的最后一任寨主,如此,有关她的记录应该在最后。
从乾隆四十九年,到清朝将亡、民国,春山在新中国初建不足三年,再次开放,被外人来访。这期间,有春山内的人出逃,见到外面战火纷飞,一身伤痕逃回春山。也有出逃之人成为一方富翁,钱财之外还想长寿,带兵找寻返回春山的路,暴毙于山林。此外,还有数十位寨主先后去世。
原来,寨主的选择既不通过血缘,也不通过能力选拔,而由神树做下不可更改的抉择。前寨主将亡之时,将不满五岁的孩子、包括新诞下的婴孩带到神树前,祭祀仪式之后,神树将落下一枝枝干,降福于新寨主。
我匆匆翻页,终于瞥见“春暄”这个名字,心脏剧烈跳动。为什么会感到害怕?我捏着泛黄的书页一角,几乎要浸入我的冷汗,我的眼睛只能抓住“春暄”二字,其他字眼扫入也无法辨识其中意思。
我能承担这个故事的责任吗?其实,我不想承担任何责任。我和师兄讨论过,如果我不想承担某一种责任,那就应该做到不靠近不触碰,在我的眼前了,也不应该多看一眼。一旦触碰,我们就不得不担心受怕,因为一切都在变化,如果保持天真的理想主义的话,物是人非的时候你就无法负起责任。原本幸福的鲜花,一日日腐败了,也会发出臭味。而触碰关于人类,就将变得极其麻烦,人类太复杂了,仔细说起来,好像又不是那么复杂,我们只需记住,这个世界什么人都有,当你遇到不可思议的人类时,你万不可过于慌张、惊讶,否则就显得太过愚蠢了。
第一次见面,矜贵、天真、无害的人,在后来也可以是阴暗、故作智慧、或故作无害的。
我离这个故事仍有最后一步,要进入吗?
夜去晨来,是第七日,我放下了《春山笔记》,我还需要想想。
这一个白昼,我的睡眠延长到晚上,完全模糊过往沉睡和清醒的界线。我到楼下的店铺买关东煮,抱着发烫的满满一盒到楼上天台。
楼顶许久没人打扫,暴雨、艳阳,和无数个柔和的日子,使得粗糙的楼面长满卷曲、干涸、单薄的黑色苔藓,混杂四处飘来定居的尘埃。我把关东煮放在栏杆之间的空隙,很小的纸盒,热汤里浸着廉价的丸子、萝卜,也隔在我和死亡之间。我抱着自己的双膝,下巴垫在膝盖的骨头上,闻到关东煮的味道,感到无比心安。
我接受老师的邀请,第二天同去大学访问。
八月初才轮转七天,我在这趟行程里不出意料地见到祝瑜,听说他就在这所学校读书。
老师和其他几个前辈都是这所大学毕业的,因此熟门熟路,在校方派来的陪同人员的带领下,依然能清晰地记得每一个标志性建筑。
我有许多话想说出口,但不知道从何说起。总是这样,我想说话的时候,却找不到适合表达的语言,我怕一个词、语序、语气都影响我的言语效果、我的真诚。
从前,和朋友说话时,好不容易酝酿成功,开口就遭受冷漠,我想,一定是我的语言系统哪里不合适,越改越错,我终于发现我的话很难说出口,一旦她们欣然接受,那么我的其中的诚恳和情感必是大打折扣的。人们只愿意听自己想听的话,一旦我开口成功是自己想说的话,那么她们一定是情绪高涨、一脸不正经,转头就忘了我的话。我很久不对朋友说想说的话了,我找不到合适的朋友。有一天,我变得和她们一般侃侃而谈,是开心的,可是夜深人静,我感到寂寞,原来人同一群人在一起依然会寂寞。从那之后,我不再结交朋友,不再假装愿意听他们的话。
我想起纪录片里的女生,在报纸上、视频采访里,被鲜花、人群包围,她却总是不笑。我想我知道原因,我用我十分贫瘠的阅读和浅薄、卑劣的见识对她注读,绝对不含一丝恶意,以我的全心全意。她的身边人来人往,我却没见过谁永远站在她身边,我看见人换了一群又一群,她明净的眼眸永远平和。
因此,我有许多话对她说,或者说,是关于她,我不知道对谁说,也许只是想说出来,不要让我一个人对她感到痛苦。
我们一行人走入起文南路,道路两旁是一层楼高的茶花,一树碧亭亭的绿叶,纯粹的官绿,没有加一点水,稠得像刚从染缸捞出的素绉缎。
迎面开来一辆电动车,一个女生载着一个男生,车是不稳当的,车上的人慌张地笑着,好像不怕摔一跤,也做好了摔下来的准备。几位老前辈都走在前面,开车的年轻人一鼓作气歪了个头,向老前辈的后头开过来,正好在祝瑜面前急刹车。
祝瑜似乎也在出神,没理会两人的道歉,失神地看着眼前的那辆旧旧的两轮车。
男生把快要急哭的女孩子护在身后,向祝瑜鞠躬,说:“真的很对不起,同学,你要去检查吗?我载你去吧?刚刚是不是撞到你的膝盖了?”
男生解释说在陪女朋友练车,承诺会负责一切赔偿。
他愈说到后头,祝瑜的脸色就愈冷,终于瞥了一眼那人,开口送出去一句:“你很吵。”
我想,如果不是前面有长辈,他会说:“滚。”
赶到几位长辈跟前,面对长辈的关心,祝瑜语气平和,说没事。
我们在校内的咖啡店休息,一人点了一杯咖啡,祝瑜坐在我的对面,长辈们围着另一张桌子坐下。
我说:“我知道春暄。”
我说出口了,不知道潘多拉的魔盒是否会因此开启,也不知道这段对话是否会给我的、关涉人的人生来一个急转弯。
祝瑜搅动杯子里的咖啡,垂着眸眼,“嗯”了一声。
我想看看他的眼睛,却看不到,“我去南方采集文献的时候,听到那边的人谈起她。”
祝瑜抬头看我,微微笑了一下,“谈起她的什么?”
“没什么,只是说有这个人。我想问一下,你是她的朋友吗?”
“不是。”
“不是吗?”
祝瑜直直地看着我,“她是我的未婚妻。”他歪了歪头,“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笑了一下,“你知道她在哪吗?”
祝瑜坦然地说:“不知道。”
我想,我的许多话并不适合对他说。
我说:“大概以后会知道。”
我们不再说话,他看窗外,我看向我的老师,对老师笑了笑。安静了好一会儿,祝瑜问:“你还知道什么?”
我保持真诚的原则,说了些春暄的爷爷奶奶对他人说的关于春暄的话,这是关于春暄的小时候,以及我在纪录片得到的观察记录,这是她少年时,还有春应龙的爷爷说的“那是不幸的孩子”。
我说:“她是一个很寂寞的人。”
有许多人,以寂寞、虚无的名义□□多情,有的披上才子外衣,有的假借权势之名,他们口口声声寂寞空虚,用以刺伤他人,无限放大□□,以哲学的名义。师兄说,哲学已经全面失守,谁都可以高谈哲学而满嘴流油。
春暄应该是寂寞的,可是好像许多人都不知道。
祝瑜大概知道,但他不在乎,他问春暄的行踪,我说我并不知道。
人的一生,大概要说一大半的废话,不止别人不记得,她回首时,也全部忘记,且不觉得深刻、好玩。
我的话对于祝瑜而言,大概也是废话。我真不应该向他说这些话的,他好像有点难过。
我的职业定下来了,在一个单位挂名,去各地流浪,采集静静等待我的地方文献。
晚上,痛苦镇定,我活得和普通人一样。在老师家吃过饭,告别之后回到住所。
摊开《春山笔记》看了许久,一页的汉字在我脑子里盘飞,往后只有薄薄几页,这就是那个叫“春暄”的人的人生,我既想知道结局,又希望她就坐在我对面,告诉我她最近弹什么曲子。我静了静,用手指一竖竖地滑下来,终于弄明白意思,长在古老枝干上的一枝杜鹃花落在四岁的春暄怀里,开得正好,沾着露水,茎干上青苔缠绕,神树降福于春暄。
关于春暄的第二页记录:
2002年隆冬,我们才知道千山、湖白去世的消息,春暄已经联系不上。十二月七日,神树的一枝树干枯萎,成了一株半死桐。是日,春山降下大雪,白茫茫一片,大祭司宣布寨主春暄死亡。
据记载,每一任寨主自然死亡时,新一年来临时,神树会在春天落下满树的花,还在枝干上盛开、一簇簇的,非一朵朵凋零。寨主早逝、意外而亡,则神树枯萎一半。这一记载出自第九春山笔记,自记载之初至今,第一次出现神树枯萎。
十二月七日,我们找到春暄留在家里的旧衣物,拿素色绢布包好,放在架好的竹堆之上,一把火烧起。火焰旁边,七位祭司手举招魂竹开始祭祀,招魂竹顶部枝叶扬起火焰,抛到空中,在浓浓黑夜中亮起光线,召唤春暄的灵魂归来。其余的人围成一圈坐下,敲锣打鼓,在一片白色布条之下。
招魂举行了三个晚上,期间的白天,人们在燃烧的竹堆旁念经,架起铁锅煮吃食。
第四天,我们拾起火堆中心的灰烬,拿素色绢布包好,挂在青竹之上,人们排着长队,我们前往春山边缘的河流、石桥,吹竹笛、奏唢呐、拉二胡。这一天,我们带着一抔灰烬,绕春山一周。
第五天,我们将灰烬埋在神树的底下,为春暄立碑。
就这样,我们礼葬了弹琴的春暄。
——第492春山笔记代笔
原来她已经死了。
离春暄的葬礼记录还有一页,我翻过去看:
后记:2003年春天,春山寨即将关闭,临行前,我和几位长辈前往后山山谷,发现还活着的神树落了满山谷的花,是一簇簇的,还在枝头之上,花朵间隙间是新生的嫩叶,枯死的神树重新被粗大的藤蔓缠绕,仿佛获得新生。
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谜,谨记。
宣布寨主死亡,进入入世状态,关闭春山。
——第493春山笔记代笔
我抱着《春山笔记》跑上楼顶,手里攥着一只打火机,一口气跑到上面,到角落搬了几块之前施工剩的砖块,垒出一小块空地,我一页页撕毁了春山笔记。繁茂的盛夏的夜晚,浮动着燥热、不安,我烧着一张纸,以此燃起纸堆,呛人的烟火腾空袅袅而起,飘到天上。
2008年8月8日晚,举国欢庆,万国来华,一片鼎沸喧嚣,烟火照亮北京的夜空。楼下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楼顶的门被人推开,我刚好撕掉关于春暄的记录,放入火堆。
我松了一口气,站起来看向祝瑜,腿脚麻痛,无法动弹。
祝瑜跑过来,没说一句话,直直地往火里伸手,抓住几张已经点燃的纸张,有的烧得只剩一角,有的烧了大半,我不知道他抓住的是关于什么。
祝瑜的手被烧伤,原本白皙修长的手红了一片,火烧到内里的嫩肉,糜烂的红。我不忍看,说:“你不应该看这些。”,我动了动腿,尝试迈步,“这本书的所有内容都不属于你。”
“你是不是想说,春暄也不属于我?”祝瑜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你错了,春暄的所有都属于我,我会拼凑好一切,再次和她见面。”
“我们会再见,重逢之后永远不分离,生生世世,地老天荒。”
他说得那样坚定,声音因为灼热的疼痛而发抖,却仿佛看到重逢之后的日子,阳光灿烂,万里溪谷、群山的森林底下升起白雾,会一切平和、万事顺遂。
可我看见昏黄纸光映照他的脸庞,把眼泪照得剔透。
我回到住所,祝瑜带来的人很有礼貌,只搬走了所有关于春暄的日记,没有打翻任何东西。也大概是因为这间屋子一眼就一览无余,重要的东西都在案台、窄床之上。
次日清晨,我搭上北上的火车,告别老师、师母和师兄,前往中国的最北部。
我成了春秋的采诗官,震痛的心脏是采诗的木铎。
敬告读者:
1.小说的时空确切来说应该是架空,但最开始的时候设定为21世纪初的故事,所以番外有明确的时间。虽然一些内容并不贴合时代发展,但全文看来也没太过离谱。总之,就当做是架空吧。
2.番外故事对应正文中春暄刚失踪的那段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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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春山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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